太皇太后吃了一驚,“皇帝這是怎麼話說的?我瞧這名單擬得好,皇帝覺着哪裡欠妥?”
皇帝離了座兒,站着回道,“並無不妥,孫兒是爲皇祖母着想。目下慈寧宮裡敬菸上當值的只有錦書一個人,要選了外行從頭調理,怕也得花上三兩個月的,皇祖母跟前短了人伺候怎麼成?還是讓內務府另打發人去吧。”
太皇太后不接腔,只道,“這份摺子我也瞧過,上昌瑞山是樁慎之又慎的事兒,孝陵是咱們家祖墳,派過去的人裡只有錦書最穩妥,有她替我把關我才能放心。”
皇帝嘴角微一沉,揹着左手呵了呵腰,“老祖宗說得是,孝陵是咱們宇文家的祖墳,裡頭躺着聖宗和高祖,所以更要仔細。錦書是大鄴的遺孤,從古到今沒有過派前朝公主給本朝守陵的先例。不是朕揪細,實在是事關大英國運,陵寢裡一草一木都動不得,萬一有什麼地方沒留神傷及了龍脈,那就後悔莫及了,請皇祖母明查。”
太皇太后猝不及防,沒想到他會拿這個來說事兒,到底是做皇帝的,曲裡拐彎的心思叫人摸不透。只一點是清楚的,他不會讓錦書離開,寧肯違背祖母的意願也要留下她。
莊親王見氣氛有點僵,忙出來打圓場,“不是什麼要緊事兒,要不再挑挑吧,反正還有日子呢!”
“這件事就這麼定了,我雖作不得大主,好歹也受了太皇太后的銜兒,指派個宮女還是能夠的。”太皇太后端坐着,眼裡是深潭樣的堅定。不是她擺祖母的譜,皇帝真叫她大大的失望,這陣子辦事出格,愈發的肆無忌憚,再由着他的性子下去,早晚要出事的。
皇帝也甩開了臉面,再不能這樣下去了,他是大英天子,要畏首畏尾到什麼時候去?他喜歡一個人,要和她長相廝守,不管別人怎麼說,誰都不能阻止他!
“皇祖母,恕孫兒忤逆,您就是把闔宮的宮女都指派完了,孫兒也沒有半句怨言,只這錦書不成。”皇帝筆直的佇立,他看着太皇太后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說,“朕心裡喜歡她,決不能叫她離宮。”
像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塊大石頭,太皇太后和莊親王瞠目結舌,殿內侍立的人屏息斂神的縮緊肚皮站着,惶惶然似乎要有一場狂風驟雨降臨了。
太皇太后手裡的佛珠拍在炕桌上,霎時繃斷了繩子,迦楠珠子四分五裂地滾落滿地。她氣得發抖,哼道,“萬歲爺好大的皇威啊,如今全然不把我這個老婆子放在眼裡了。你可還記得自己的身份?你是大英之主,萬民表率,這樣子任意放浪,可知牽一髮動全身?江山社稷還要不要了?”
皇帝屈膝跪下,慢慢道,“老祖宗息怒。朕記得《中庸》上曾說過: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聖人都教化遵循本性,朕雖位及九五,到底還是血肉之軀,求老祖宗體恤孫兒。”
太皇太后搖頭道,“不是我不體恤你,你擎小兒在我身邊帶着,我是打心底的疼你。只是咱們這樣的一大家子,全天下都盯着瞧的,再不是偏處一隅的蕃王了。我不知道什麼《大學》、《中庸》,我只知道萬民爲重,社稷次之,君爲輕。你現在要爲一人好惡置天下興亡於不顧麼?這就是你的治世之道?”
皇帝大慟,只喃喃道,“孫兒確實是沒法子,孫兒的心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太皇太后悵然道,“你好糊塗,人間帝王,什麼樣的女子找不到,偏瞧上她去?你撒手吧,這樣方能保得住她,她是個明白人,我料着這後宮頃軋必不是她要的。”
皇帝卻固執道,“朕護着她,任誰也不敢動她分毫。”
“你一個爺們兒家,莫非還能日日纏綿內廷不成?”太皇太后大怒,“你要擡舉她,不怕惹來殺身之禍?”
“她在皇祖母身邊也有時候了,朕不信她是這樣的人。”
太皇太后沉聲道,“你血洗了整個大鄴皇室,你忘得了,她能不能忘得掉?還有她兄弟,不定這會子在哪裡虎視眈眈,你竟以爲高枕無憂了嗎?你不怕她趁你睡着了給你一刀?”言罷又好氣兒撫撫他的手,“好孩子,我都是爲着你,你心裡苦,我何嘗不知道。可你是皇帝,肩上壓着沉甸甸的擔子,你不只爲自己活着,還要爲萬里江山活着。皇帝是天底下最苦的差使,怎麼辦呢?又不能撂挑子,甩烏紗,只有咬緊牙關挺着。”
皇帝眼下已經扎進了死衚衕裡,他低聲道,“她要算計朕,害朕,都由得她。朕以赤誠之心待她,不信她晤不熱。”
太皇太后沉寂下來,她看着塔嬤嬤,滿臉的悽苦無奈。橫豎是到了這一步,往後怎麼走呢?這個死心眼子,打小兒認準的事一條道走到黑,除非是他自己改了主意,否則任你渾身的本事也難叫他轉圜。
“你真是瘋魔了!單是你願意值什麼?她呢,她願不願意受你擡舉?”太皇太后對崔貴祥道,“把錦書找來,既這麼,且問問她的意思,好叫你們萬歲爺安心。”
皇帝心裡一亂,他遲疑的喊了聲“皇祖母”,只覺得胸口堵憋得慌。她連看他一眼都不肯,這會子說要晉她的位,她能答應纔怪了,若是作配太子,或者還有一說。
太皇太后是個快刀斬亂麻的利索人,在她看來錦書要麼上昌瑞山,要麼就賜綾子,再耗下去斷然不行。她對李玉貴使眼色,說了個“快去”。
李玉貴領了命退出偏殿,火急火燎地往值房裡去尋人,卻是撲了個空,錦書並不在配殿裡。他忙扯了站門的小宮女問,“瞧見你們錦姑姑了沒有。”
小宮女手一指,他順着看過去,梧桐樹下的身影在大篾籮間忙碌,一手抻着袖子,一手翻曬菸絲。翻完了就倚着樹幹愣神,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尖,半天不帶挪動的。
“錦書。”崔貴祥邊跑邊招呼,“太皇太后傳見,快過來。”
錦書忙迎上來,問,“萬歲爺走了?”
崔貴祥湊過來小聲說,“花名冊遞上去了,萬歲爺不答應,和太皇太后說開了,說喜歡你,只怕這就要晉位呢!你千萬留神,橫豎不能答應。”
錦書腦子裡轟的一聲炸開了,她結結巴巴道,“乾爸爸,萬歲爺真這麼說了?”
崔貴祥耷拉着嘴角點頭,“可不!我也沒想到啊,祖孫倆這會兒和烏眼雞似的,萬歲爺那脾氣……”他嘆了口氣,“進去後說每句話都要細琢磨,好歹推讓着。”
錦書應了,蔫頭搭腦的跟着進了偏殿,斂衽給主子們行禮,然後畢恭畢敬的站着聆訊。
太皇太后冷漠的打量她,“錦丫頭,纔剛你們萬歲爺和我說瞧上你了,只要你願意就晉你的位份,你是怎麼個意思?”
皇帝心頭急跳起來,像個上門求親的毛頭小子一樣,巴巴的等着老丈人首肯。他既迫切又有些忐忑,如同生殺大權都捏在了她手上,只要她一點頭他就逃出昇天,若是她拒絕,他就要下十八層地獄了。
她面上居然能毫無波瀾,只蹲了蹲身子,淡淡的說,“奴才謝主子擡愛。奴才只求主子準奴才上昌瑞山守陵,奴才今生青燈古佛,就是主子對奴才的皇恩浩蕩,奴才感恩不盡。”
皇帝被活打了嘴巴,不由惱怒起來,他冷笑道,“你果真性子犟,在朕這裡犟過了頭沒你什麼好處。朕要,就由不得你!傳旨……”
“奴才是賤命一條,不值當萬歲爺費心。”她對他一肅,“奴才違抗聖旨,請萬歲爺賜奴才死罪。”
皇帝哽住了,死罪?的確是不識擡舉的死罪!他乜視她,“想死?那可不成!你忘了泰陵裡的父母兄弟了?還有慕容永晝,朕有了他的下落,你這會兒死了,他落到朕手裡,你說朕該怎麼處置他呢?”
錦書五雷轟頂,剎時怔愣在那裡。太皇太后也驚住了,皇帝有心計是不假,卻沒想到他會把權術用到這上頭去,拿那些對付女孩兒好看相嗎?堂堂的開國皇帝淪落到這份兒上,真是病入膏肓了!
太皇太后才叫了聲“皇帝”,便給他截斷了話頭子。他拱了拱手,“皇祖母,朕心裡亂得很,請皇祖母容孫兒告退。”說完便去拉錦書,狠戾道,“跟朕走!”
竟是公然的搶人了!錦書嚇得臉色慘白,就如同要推出去殺頭似的奮力掙扎起來,哭着朝太皇太后伸出手去,“老祖宗,奴才不去,您救救我吧。”
太皇太后已然是無力迴天了,她只有呵斥皇帝“放肆”,左右也沒人敢阻攔皇帝,連莊親王也傻了,眼睜睜看着皇帝不顧禮法的把人扛上肩頭揚長而去。
“孫兒告退。”莊親王飛快的打千兒,“皇祖母放心,萬歲爺定然有分寸的,孫兒這就跟去瞧瞧。”
太皇太后給氣得不輕,話也說不出了,倒在炕上大口的喘氣。塔嬤嬤忙給她順氣兒,寬慰道,“快看開些,不是萬歲爺不孝,他以往是最聽您話的,看着長大的孩子還有什麼可計較的!咱們都年輕過,情這東西最熬人,您是有大智慧的菩薩,就放手由他們去吧。兒孫自有兒孫福,上了年紀安享福壽纔是正經,管不了的就撂下吧。”
“他翅膀硬了,理論不成就混來一氣,怎麼和外頭打油飛的痞子似的?人越大越不成體統!”太皇太后喝了兩口茶方好了些,感慨道,“這趟是鬧大發了,我瞧得真真兒的,往後再管不住皇帝了,不由得他去又能怎麼樣?他敬我,叫我聲皇祖母,這天下終歸是他打下的,我也不好太過束縛他。只難爲了錦書,落到他手裡,不知是個什麼結果。”
“您這會子不擔心她會害萬歲爺了?倒替她操心起來?”塔嬤嬤道,“我原說您心腸軟乎,威嚴只在面兒上。您放寬心吧,錦書是萬歲爺心尖兒上的肉,還能怎麼糟呢?左不過翻了牌子再晉位份罷了。”
太皇太后悶聲不吭氣兒了,疲乏的閉上了眼睛,心道這兩個是前世的冤家,事情總要有個結局的。罷罷,聽憑他們鬧去。皇帝已近而立,這泱泱大國都能整頓好,一個女人還收拾不了嗎?況且錦書又不是個厲害人,他兩個好歸置,叫人憂心的是東籬,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他還能坐得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