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次黑下來,殿內掌起了燈。
皇帝惦記着廊廡下跪着的人,哪裡還有心思進膳,寥寥用了幾口就撂下了。長滿壽伺候着漱口盥手,另有小太監服侍巾櫛,皇帝擦了手接過楓露茶慢慢的品,垂着眼,心不在焉的樣子。
侍膳處的太監正往外撤碗菜,馬六兒高高託着銀盤,裡面齊整碼着十幾塊齎牌,進偏殿就跪下了,膝行至皇帝面前,照舊一聲“恭請萬歲爺御覽”。
皇帝連瞧都沒瞧就說了個“去”,馬六兒應個嗻,恭恭敬敬哈着腰退到殿外,對門口等着的李玉貴和趙積安搖了搖頭。
“您老真是一猜一個準,可不又是叫去嗎!”趙積安倚着廊柱道。
李玉貴撣了撣鞋頭上積着的灰,笑道,“這三個月敬事房輕省,你們也受用,我瞧着您長膘了。”
趙積安嗤道,“您快別拿咱們這些個苦人兒逗悶子了,什麼輕省!每天該辦的差使一樣也不能少,萬歲爺宣不宣人進幸,咱們都得備着,萬一哪天龍顏大悅要翻牌子了,咱們一時亂了手腳,那可是掉腦袋的死罪!”
李玉貴咳了聲,“咱們都一樣,提溜着腦袋當差,不留神把事辦砸了,擎等着挨捶、上菜市口吧!”他吧唧了一下嘴,眼睛往西梢間瞟,“我估摸着這陣子我這兒消停不了,那位姑奶奶上乾清宮來了,還不知道派到哪個值上呢!”
趙積安掩着嘴笑,“要派什麼?左不過萬歲爺批摺子、吃飯、睡覺,她都陪在邊上罷了。罰跪還讓披個氈子,多稀罕吶!”
李玉貴悄聲道,“衣裳都撕破了,不披不成。那點子肉皮兒可有行市,萬歲爺心肝樣的擡舉着。披着好,披着大家省心,免得回頭萬歲爺想起來了,要挖咱們的眼珠子。”
“可不!”趙積安點頭,視線也順着往出廊下瞥,“這回怎麼樣?成事了嗎?”
李玉貴嘆道,“成事兒了能在那兒跪着嗎?這會子該在‘體順堂’裡纔對!咱說句該掌嘴的話,萬歲爺從前那樣的殺伐決斷,現如今遇着了這位,積糊得沒了邊兒,後頭還不知怎麼個鬧騰法呢!”
趙積安壓着聲說,“這二位八成是幾輩子的冤家,眼下聚了頭,非得鬧出點大動靜來不可。萬歲爺那兒別說翻牌子了,初一十五留宿坤寧宮的慣例也廢除了,皇后娘娘和各宮主子是一樣兒有苦說不出。昨兒通主子還打發人給我送銀餜子來,說出了月子,讓給排個好地界兒。我哪裡敢收啊,萬歲爺這裡不動手,我就是給她排到天上去也不頂用不是?單看造化罷了。”
李玉貴撇着嘴道,“不是我說,這通主子霸攬得也忒寬,才生了十五皇子,身子還沒長好呢,又想着侍寢的事兒,那些個沒生養的可怎麼辦呢!我勸您一句,銀子好拿,回頭不好受用,還是別收的好。”
“正是這話。”趙積安笑道,“我也說她不足了點兒,還讓和您掃聽萬歲爺給太子千歲指婚的事兒呢!”
李玉貴打了個寒噤,心道這小子九成九是得了好處了,平時拿齎牌的順序換妃嬪們的賞賜就不提了,眼下打聽起這個來,未免有些過了。
“快別問這事兒,問了我也是一概不知。主子爺的脾氣您不是不知道,咱們哥們兒要好也有限。說句不怕您惱的,什麼錢能笑納,什麼錢碰不得,您見天兒的和內務府打交道,比我明白事兒。有銀子是好,可也得有命消受啊,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趙積安唯唯諾諾點頭,“那是那是。”原想打聽太子今兒頂撞萬歲爺的事兒,據說差一點兒就廢黜了,叫李玉貴這一通呲,有話也說不出了,只得訕訕的立在那裡。
這時候茶水上伺候的秀珠跑出來招呼,“諳達快着點兒,萬歲爺傳您呢!”
李玉貴打了雞血似的直蹦起來,忙撂下趙積安呵着腰進“壽寓春暉”去。一眼看見皇帝在地心裡轉圈子,滿臉的煩躁不耐,他就覺得有點肝兒顫。上去打了千兒道,“主子,您有什麼旨意,奴才立時承辦。”說完了又想扇自己大嘴巴子,這不是多此一問嗎!還能是什麼?橫豎是爲外頭跪着的人心煩。他馬上又狗搖尾巴似的諂媚道,“好主子,您且消消氣兒。奴才先頭一直在殿門外看着錦姑娘的,她瞧着倒還好,可說話兒就天黑了,還沒過清明去,晚上露水下得重,我怕她跪得久了腿上接着地氣兒。奴才斗膽給錦姑娘求個情,萬歲爺別同她一般見識,還是饒了她這一朝吧。”
皇帝走到明窗前朝外看,她雖跪着,卻是挺直了脊樑骨,很有些不屈不撓的勁頭。他長長嘆了口氣,人是在眼前了,可又能怎麼樣?隔山隔海的心,甭管你多了不起,就是天王老子,她不待見也沒轍。
“去叫她起來吧。”皇帝說,轉念一想改了主意,擡腿就往“中正仁和”去。出了殿門慢慢踱到她身後,靜靜站了會子,他放軟了聲音,“餓了嗎?起喀吧。”
錦書跪得兩條腿發麻,兩個月沒考驗了,腿上功夫見退。以前她跪三個時辰不帶眨眼的,如今竟不成了。她暗自琢磨着,還真有點兒欲哭無淚。老祖宗那兒不罰了,到了他身邊規矩得從頭學,又是先從跪廊子開始,可見做主子的都一樣吧,這叫下馬威。
錦書中規中矩俯下/身子磕頭,“奴才謝主隆恩。”
皇帝知道她站不了,也不避諱左右那麼些眼睛看着,長臂一伸就把她攬進臂彎裡。就勢拗起來,小小的個子貼在胸前,抱着不費吹灰之力。他以爲她要掙的,誰知她乖乖靠着,長長的睫毛覆蓋住雙眼,就着滴水下搖曳的宮燈,只看見頰上一片飛紅,惟有五指緊緊揪着衣領,關節處都隱隱發白了。
皇帝說不清心裡的滋味,她不在跟前時時刻刻念着,如今在他懷裡了,他又是道不盡的辛酸苦悶。她爲什麼不肯看他一眼?隔着單薄的春綢,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的體溫,可她就是遠着他,規矩得想個上了硃砂漆的範葫蘆,畢恭畢敬,進退有度。
她要是能露個笑臉,撒個嬌,那得有多得人意兒啊!皇帝悲哀的想,她成了他所有的夢,就如同十六年前的敦敬皇貴妃一樣,咫尺天涯,令人淪亡。
李玉貴是最有眼色的,他暗令御前的人張羅小食去,自己放下了重重竹簾,在“隨安室”外貼牆皮候着。
皇帝把錦書放到榻上,隔着簾子打發人送衣裳來,退了兩步站在大紫檀雕螭圍屏後頭,一樁一件的囑咐道,“打今兒起你就在養心殿當差,有不明白的就問琴歌,她是御前宮女裡的掌事兒。你榻榻裡的東西朕都讓人收拾過來了,往後你就住在東圍房裡,值上的事兒讓李總管分派你。朕另撥兩個人伺候你,你有什麼要辦的只管使喚她們。”
錦書越聽越彆扭,她悶聲換了袍子背心,這才轉出來給皇帝蹲了個福,“主子想得周全,奴才萬分感念主子的恩德,只是奴才身爲下賤,斷不敢叫別人來伺候我。奴才在值上盡心服侍萬歲爺,報答萬歲爺對奴才的厚愛。”
“你還知道朕厚愛你?”皇帝抿嘴淺笑,複道,“你如今在養心殿抵得上半個主子,再也沒法子和他們一樣了。朕本想晉你的位份,可礙着晉了位要往六宮裡指院子,朕要見你還得翻牌子,荒廢了手腳,不如留在跟前日日得見的受用。”
錦書窘得面紅耳赤,沒想到皇帝現在說話一點彎都不肯拐了,可見她往後日子也難耐。遠不得近不得,自己苦苦維持的傲性還能維持幾天?只怕和他朝夕相對了,她使了渾身勁兒築起的高牆就要潰不成堤了。
皇帝突然走過來,她心裡一驚,下意識朝後縮了縮。他倒不以爲然,一面摘了她鬢邊的絨花,一面道,“你放心,只要你不點頭,朕絕不動你。上回在十八槐看見你梳燕尾,真是好看得緊,往後就梳那個髮式吧,朕愛看。”
她搖了搖頭,“請主子恕奴才難以從命。咱們做奴才的就該有做奴才的樣兒,不倫不類的梳個把子頭叫人背後說閒話,萬歲爺不怕,奴才怕。奴才夾着尾巴做人,不敢大喘氣兒,也不敢做出頭的椽子。萬歲爺別難爲奴才,就是心疼奴才了。”
她不過一個口誤,在他聽來卻如春雷震耳。心疼她,自然是心疼到了極處。養心殿的東西圍房原來是嬪妃侍寢的值房,叫她住在東圍房裡是因爲那裡離“日又新”近些。養心殿的寢室頗多,沒有讓她搬進隔壁的“天行健”已是花了大力氣剋制了。
皇帝禁不住苦笑,他這一國之君到了這把年紀反而辦事不計後果起來,可知單叫她住進東圍房,會在後/宮之中引起多大的波瀾?他沉寂下來,反覆的思量,隱隱爲一時的衝動後悔。擡眼看那瑩瑩的眸子,一瞬又將別的通通拋到了九霄雲外。只要她答應,有什麼是不可以的?他願意擡舉她,誰也管不着。
錦書這裡也在想榻榻的事兒,她囁嚅道,“回萬歲爺,奴才生了十個膽子也住不得圍房裡,還是請李總管另給奴才派下處吧,奴才還回原來的西三所住也使得。”
皇帝段不肯叫她每天跑那麼遠的路,他琢磨了一下,沉吟道,“既這麼,螽斯門外的屋子就給你吧。”
堂堂的皇帝竟然爲她的下處操心,這叫錦書惶恐不安,也不能再說別的了,忙躬身謝了恩。
門上的小太監報加餐都備齊了,皇帝打發她去了,自己歪在寶座上,拿了本《儒林外史》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