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斗膽問萬歲爺,您在慈寧宮裡說,有了我們老十六的消息,是不是真的?”錦書急切地問,“請萬歲爺據實以告,奴才只有這一個親人了,奴才想見見他。”
皇帝的嘴角緩緩揚了起來,他笑道,“正是這話!只要你乖乖在朕身邊,朕保他一生平安,倘或你生出二心,那等護軍把他帶回來,就有他好果子吃的了!粘杆處你聽說過麼?裡頭的禁軍可是從幾百萬虎狼之師裡精選出來的狠角色,怎麼叫人生不如死,他們門兒清。落到他們手裡,十條命也不夠折騰的,你想想清楚吧!”
錦書一時真被他唬住了,但細聽他避重就輕,又覺得有些不太靠譜,保不定他是爲了穩住她扯的白話。依着他多疑的性子,既然有了永晝的消息,斷不會把他放任在外,不把他拿回來,豈不於理不合?
她面上不便表露,諾諾應了,暗想勢必要弄清楚纔好,正是備着離宮的當口,若是真有了永晝的下落,爲了他也得留下。可若是皇帝信口以這個作幌子矇騙她,那她守在這宮裡就沒有意義了。
門外的廊廡下傳來一串腳步聲,然後就是李玉貴誠惶誠恐的聲音,“奴才給太子爺請安。太子爺,萬歲爺這會子正歇着呢,您有事兒過了這個點兒再來,先容奴才通傳,等萬歲爺召見了您再進殿,成不成?”
“狗奴才,又來誆我?這會兒都申時了,萬歲爺歇的哪門子覺?皇父素來最遵禮法,還會帶頭亂了規矩不成!”太子一腳把李玉貴踹翻了,衝着東梢間拱手,故意大聲道,“皇父在上,兒子來給您請安了。”
“太子!”莊親王急得要跳起來,拉又拉不住,這麼大個小夥子,又日日練布庫,使刀劍,他一個整天提溜鳥籠子的着實是攔不下來。可他憋了渾身的勁兒,把手腳攤成了大字型,橫梗在他前行的路上。
了不得啊!誰也不知道里頭是什麼情形,萬一他倆正在“那啥”,太子直愣愣闖進去,擾了萬歲爺的雅興,來個惱羞成怒,那他這大侄兒怎麼辦?
莊親王冷着臉說,“你犯什麼混?這裡是能亂闖的嗎?回去!”
太子幾乎要發狂,他握着拳吼,“三叔,你讓開,再擋橫,別怪侄兒連您一塊兒揍。”
“你長能耐了?連我一塊兒揍?你揍我試試!”莊親王氣得小鬍子上翻,“你只當你長大了我就沒法兒收拾你了?沒王法的!”說着擺開架勢要和太子過兩手似的。
太子不過是氣話,他再光火也不能和自己的親叔叔動手,於是他躥下廊子一躍,繞過了莊親王直朝西次間奔去。
莊親王乾瞪眼,跺了跺腳忙不迭跟上去,邊追邊想,這叫什麼事兒!孩子成了人有自己的想法了,太子擎小兒捧在手裡養大,牛脾氣上來和他老子一樣的犟筋,這可怎麼辦?要出大事了!
錦書正慌得不知怎麼纔好,勤政親賢的門哐噹一聲就給推開了,太子和莊親王一前一後衝了進來。
皇帝飛快扯了椅搭把錦書裹住,喝道,“孽障,你眼裡可還有朕!”
太子看見錦書那樣狼狽,早就已經痛徹心扉。他狠狠瞪着皇帝,像只受傷的獸,什麼規矩倫常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莊親王不見他打千兒,忙摁他的脖子,嘴裡說道,“東籬給皇父請安了。”
皇帝昂首而立,眼裡是冷冽的光,“他啞巴了不成?請安還要別人代勞?”
太子看見錦書默默對他搖頭,楚楚的盡是哀求的神情。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他敬着愛着的女人被皇父這樣對待,他一個爺們兒家還有什麼臉面活着!
皇父啊,您不是爲人足重嗎?爲什麼面對這麼個弱女子要動粗呢?她已經足夠可憐了,您怎麼忍心雪上加霜!
太子不無憂傷的想,君心難測,皇父再不像以前那樣亦師亦友了,他變得完全陌生。人一旦有了私慾,即便是親骨肉也能背棄。他和皇父站在了兩個對立面上,沒有什麼父子親情,單單就是男人間的抗衡,他不能任由事態發展下去了,錦書無依無靠,他再不護着,她還有骨頭渣滓剩下嗎?
太子退後一步撫袖打千兒,“兒子恭請皇父聖安。”
皇帝哼了一聲,“朕躬甚安,難爲你還記得朕是你皇父。你適才做了什麼?不等通傳便肆意闖進來,莫非你還想奪宮不成?”
莊親王嚇得一激凜,這罪名可大了,殺頭都夠得上!他忙躬身道,“啓奏萬歲,太子年少,不尊禮法是有的。可若說奪宮,臣弟敢拿人頭保證,他絕沒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頭,請萬歲明查。”
皇帝煩躁的擺手,“罷了。”直視太子道,“你這樣全然不顧體統闖入養心殿,必是有要事奏報,說吧,朕洗耳恭聽。”
太子看了錦書一眼,跪下叩首道,“兒子懇請皇父賜婚。”
皇帝一哂,“爺們兒大了,成家立室是該當的。你瞧上了誰家的姑娘,只要是門戶相當,朕給你做主。”
太子道,“兒子誰也不要,兒子要迎娶錦書爲太子妃,懇請皇父成全。”
錦書大駭,萬沒想到太子眼下會提這要求。她惶恐的看皇帝的臉色,果然是怒意積聚起來,瀕臨爆發的邊緣。
皇帝太陽穴上青筋直跳,額角的傷處愈發痛,頭也止不住的暈眩。他一手扶着炕桌極力自持,只道,“真是朕的好兒子,你日日讀書,把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方圓於你還有沒有約束?臣工們贊你心性兒好,謙潔自矢,你哪裡當得起那些褒獎!”
太子磕了個頭,“兒子自知不足,辜負了皇父厚愛,兒子願謝罪,請皇父責罰。只是錦書,兒子和她兩情相悅,斷沒法子分開。兒子夜不能寐,神魂顛倒,求皇父心疼兒子。”
皇帝苦笑,他神魂顛倒,自己何嘗不是隻吊着一口氣兒了?若論用情,自己斷不會比他少一分。可他能說出來,自己不好對着兒子說“朕也愛她,她是朕的命”,老子和兒子搶女人總歸不堪得緊,何況他們彼此有情,年紀樣貌又那樣相稱……
莊親王看着皇帝額上白絹布裹的一圈只覺心驚肉跳,暗道怎麼掛了紅了?是錦書下的狠手?這丫頭真成,禍頭子!萬歲爺浴血沙場小半輩子,沒想到晚節不保,好好做着皇帝,竟然臨了給個小宮女打破了頭,傳出去顏面掃地啊。
莊親王冷汗直流,回頭一瞥,李玉貴和長滿壽在穿堂裡探頭探腦不敢近前來。他暗琢磨,到底要不要把皇后叫來,又怕人多了添亂,他們爺倆掐起來任誰也沒轍,皇后來了事情更棘手。
太子不見皇帝回話,心裡着急,也顧不得旁的了,挺腰子道,“皇父,兒子知道錦書的身份叫您爲難。二弟東齊,人品貴重,才具猶佳,兒子願讓太子位,不少遲疑,只求與錦書閒雲野鶴,長相廝守。”
屋裡的人陡然大驚,皇帝坐在袱子上,鐵青着臉點頭,“好!你既無德,這儲君之位不坐也罷!”
他揚聲便喚李玉貴,讓傳軍機處值房裡的御前大臣來。錦書慌忙伏在地上給皇帝磕頭,“萬歲爺息怒,請主子責罰奴才!太子爺是受了奴才蠱惑,罪都在奴才一個人身上,求主子饒了太子爺,奴才聽憑主子發落。”
“別給朕演什麼患難與共的戲碼,朕瞧着生氣!”皇帝上前扯她,“給朕起來!”
她往後縮了縮,“天下無如父子親,請萬歲爺收回成命。”
皇帝慘淡一笑,好啊,果真是郎情妾意!自己成了什麼?惡人嗎?他怒極,他但凡能拔出來,何至於吃這些冤枉虧!父子親?他若不顧及這三個字,太子還能全須全尾的站在這裡?
“你既然要跪,那就上廊子下跪個痛快去!”皇帝恨聲道,“來人!”
莊親王回過神來,剛張嘴喊了聲“萬歲爺”,便給皇帝一個眼神堵了回去。
李玉貴和護軍統領躬身進來,馬蹄袖打得山響,“奴才們聽萬歲爺示下。”
皇帝指着面前跪的兩個人,顫聲道,“把他們倆給朕弄出去!罰太子回景仁宮思過,沒有朕的口諭不許出宮!”
李玉貴和護軍統領“嗻”了一聲領命,看着太子和錦書又犯了難,一個是儲君,一個是皇帝的心頭肉,哪個都動不得。只好呵腰道,“千歲爺,錦姑娘,請吧!”
太子扶着錦書站起來,齊齊向皇帝行禮,肅退出了勤政親賢。
西次間過來入養心殿,太子緊緊握着她的手,慚愧道,“還得委屈你,今兒鬧了這麼個結局,我原當總能有個說法的。”
錦書嗔道,“你還說!什麼即讓此位?什麼不少遲疑?你要折煞我麼?我值什麼,哪裡當得起你這樣!”
太子的嘴角含着苦澀,他說,“要是這太子位能換來你,我連眼皮子都不會動一下。可惜了,我連頭上的頂子都是皇父給的,拿他給的東西和他作交換,不是很滑稽嗎?”
錦書流着淚搖頭,“有你這份心,我死也知足了。我是個不祥的人,怕到最後要害了你。”
太子無謂一笑,“富貴於我如浮雲,沒了羈絆反倒好了。往後不許說自己不祥,我讓欽天監排過你的生辰八字,上上大吉,有旺夫運的。”
錦書知道他又打趣,破涕爲笑道,“這會子還說笑!”
旁邊的李玉貴和大老粗統領牙酸倒了一片,心道的確寵辱不驚啊,眼下的境況還有這份心說梯己話呢!耽擱有一會兒了,論理兒是該立刻把差辦了的,這已經是通融了,再耗下去他們可吃罪不起。
李玉貴佝僂着腰說,“太子爺,回宮去吧,天長日久,有的是見面的時候。”
太子聽了依依不捨道,“你這回是爲我罰跪,我到死都記在心上。”
錦書鬆了手,越過高高的宮牆朝天際看過去,太陽落了一大半,隱隱只有小半邊的紅隱匿在怒雲後頭。天漸暗,養心殿裡深邃的殿堂似有重重陰霾,壓迫得人喘不上氣兒來。
她轉臉對太子道,“你去吧,我不打緊。山水有相逢,何況你我。”
太子低應了聲,舉步跨出殿門,沿丹陛下中路,走了兩步回頭看,她已經跟着李玉貴往東梢間前的出廊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