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揣度着,又氣得幾乎打顫起來。鹹若館私會,他們當他死了不成?太子無法無天,絕不能姑息。社稷乃是重器,不容他褻瀆,真到了這樣的境地,父子倫常也作不得道理了,該怎麼辦,就依着法度論處!
“你明兒打發知己的人,隔開慈寧宮花園,騰出空地兒來給他們。門上安排太監守着,任何人不準進來。朕倒要看看,他們能說些什麼貼心窩子的話兒!”
李玉貴幹淨利落的嗻了聲,偏頭看後院,落落銀輝下樹影婆娑,容嬪侍寢的大紅宮燈掛在廊子底下,寂寞無依的搖擺。
皇帝順着他的視線看,才發現自己竟連半點興致也沒有,便漠然道,“給容嬪記個檔,讓她在燕禧堂裡歇着。別言聲兒,掐着時候,回頭再讓人送回去。”
李玉貴道是,擡眼看,皇帝朝着養心門上去了,忙不迭的跟上去,呵腰問,“宮門下鑰了,主子這是要往哪裡去?”
皇帝不答,只背手徐行。皓月當空,滿世界清冷的意境兒。宮牆慘淡,甬道悠長,此情此景不免讓人惆悵。
夜風習習,吹起了罩紗袞袍的一角,五月裡日照下覺得熱,掌燈之後還是有些微寒的。李玉貴怕皇帝受涼,躬身道,“請主子龍足慢行,奴才給您取件披風來。主子上哪兒去,奴才伺候着您。”
皇帝仍舊不言語,腳下倒是放緩了些。李玉貴忙踅身回門上去,催促着裡頭送氅衣出來,再原路返回,卻不見了皇帝的蹤影。
白天宮裡人多,嘈嘈雜雜難得清靜,這會子再看這天子內廷,依稀又是另一番光景。
皇帝信步而行,腦子裡混沌着,翻來覆去思量李玉貴的話。自己困在陣裡迷失了,也或者是旁觀者清。細想想,錦書那樣矜持倔強的性子,願意衝他笑,願意牽他的手,願意靠在他懷裡,已經是最好的佐證了吧!想起她的體貼,還有頰邊淺淺的梨窩,他隱約自喜,很篤定的認爲她一定是愛他的。可歡欣不到一刻,心又驟冷下來。他平素驕傲自負,這回卻是失敗透頂的,她和太子牽牽絆絆,她愛的還是太子,他依仗權勢得到她,她的真心終歸不在他這裡。
可悲又無奈,他下了朝堂就變得不像自己,他處理自己的感情優柔寡斷,沒有半點狠辣的手段可使。怎麼辦呢?他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早年的顛沛加之目下朝政的煩冗,他覺得身心俱疲。明可以對她施壓,卻斷斷不忍心,他期盼的不只是身體,還有全心全意的愛情。
是奢望嗎?他咬了咬牙,只要沒有太子,一切就不會是奢望!明天,就明天!所有恩怨都要做個了斷。父子相殘本是他不願看到的,可真要到了那一步,他就學學世宗皇帝殺子平亂清肅綱紀,橫豎他在吏治上頭口碑不好,再得個“嚴剛刻薄”的名兒也沒什麼。
腳下隨意,不知不覺竟到了齋宮,擡眼看,過前面角門就是毓慶宮了。門上當值太監看見他俱一驚,正待要行禮,他擺了擺手提袍邁了過去。四下裡除了蟲鳴倒也寂靜,他站在牆垣下眺望,東配殿早已經燈火不明瞭。他不由失望,她好穩的做派,高枕安睡,自己一個爺們兒家,還不及她的一半灑脫。
他沉了沉嘴角,明天她會和太子說些什麼?他心底有深深的恐懼,如果他們還是難捨難分,屆時他怎麼辦?誅太子,要連她一同殺嗎?
皇帝的頭一下脹得老大,沒有了她,他坐在那四邊不靠的虯龍盤螭寶座上還有什麼意義?他怔怔站着,心頭迷茫一片。
錦書合上窗扉,轉身靠在屜子上,滿腦子的亂線團子,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鼻子酸酸的直想哭,他這會子不是該在溫柔鄉里纏綿嗎?怎麼孤零零在角門上?他還是放不下她的,她稍稍有了些安慰,至少自己那樣多的煎熬沒有付諸東流,他心裡時刻有她,他們的疼痛快樂都是相輔相成的。
她掖了掖眼淚,油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清明來。在地獄裡呆得太久,也渴望溫暖,靠近他,就像久霾的天空豁然開朗。有時真的厭惡自己,過於怯懦,害人害己。還要這樣下去嗎?告訴他她有多愛他,也許並不難……
她鼓起勇氣打開門,再往遠處燈下看時,那片光亮裡卻空蕩蕩杳無人跡,他不在了……
她悵然若失,走了……也罷,擎等着明天吧!等天亮,見過了太子就去找他。不忌諱他搬的上諭,進養心殿,把她心裡想的通通都告訴他。
她想着,輕輕的笑。他會很歡喜吧,一定會的!
整夜的不得安睡,迫切的想見到他。想看他喜不自勝的笑臉,他笑起來那麼好看,明媚鮮亮的,彷彿天上最燦爛的一道陽光。
晨曦微露,四執庫送了替換衣裳來,洗臉盥手,梳妝上頭面,收拾停當了往慈寧宮去。心裡有了計較,愈發的精神起來,一路上笑意盈盈,引得身邊隨侍的人側目不已。
“這是怎麼了?拾着寶貝了?”木兮擡頭問,“什麼好事兒?說出來叫奴才們也高興高興。”
錦書做勢清了清嗓子,倚着肩輿扶手板起了臉道,“沒什麼,再多嘴,仔細打了!”
木兮翻了個白眼,這人威嚇奴才除了“仔細打了”就沒別的了,說了太多回,誰也不拿她當事兒。
不經意的一瞥,忙壓低聲道,“主子您瞧,前頭是太子爺還是萬歲爺?”
衆人往慈寧門上張望,前頭人穿杏黃大襟長袍,青緞皁靴,二層金龍頂冠,赫然是太子。想是才散了朝就來的,連吉服都沒來得及換。
“走慢些。”錦書道,“等太子爺過去了咱們再進門。”
肩輿慢下來,有心迴避,太子卻朝這裡踱過來,年輕的臉上是自信滿滿的神情。漸行漸近,拱手笑道,“給謹嬪娘娘請安了。”
錦書無奈要下來還禮,他壓了壓手,“娘娘安座,來回的客套倒生份兒。孤纔剛給老祖宗問了安,這會子走了,娘娘自便吧!”說着不易察覺的吊了下嘴角,行禮如儀,緩緩朝長信門去了。
錦書籲口氣,到慈寧門前下輦,回身囑咐蘇拉太監道,“你們先回去,我回頭散散,自己回毓慶宮。”
蘇拉太監躬身道嗻,擡着空輦告退了。打發盡了不相干的,錦書帶着木兮進明間轉進垂花門,太皇太后在涼榻上歪着,臉色瞧着不大好。她上前請雙安,“老祖宗吉祥。”
太皇太后嗯了一聲,齉着鼻子說,“別湊近,坐吧!”
錦書不解的看春榮,“姑姑,老祖宗這是怎麼了?”
春榮抱怨道,“昨兒貪涼,在風口上坐了會子,傷風了。我才說呢,上了年紀的人不好這樣的,偏老祖宗不聽,還說我像個碎嘴婆子,這下可好,作了病,可怎麼好呢!”
錦書白了臉,“熱天傷風可不是鬧着頑的,吃藥了嗎?”
太皇太后不以爲然道,“值個什麼!太醫來瞧過了,一大海的藥灌到了嗓子眼兒,憋身汗就好了。”對小宮女說,“拿甜碗子來你們謹主子吃。”轉臉對錦書道,“南方纔進貢的青核桃,祛了上邊的胎膜,拌着甜瓜瓤兒再淋上蜜,吃口怪好的,你嚐嚐。”
成套的琺琅盅蓋兒碗勺呈上來,錦書謝了恩吃兩口,大大的誇讚一番,笑道,“老祖宗這裡的東西就是好吃,怪道萬歲爺都是心裡口裡念念不忘呢!勾起奴才的饞蟲,奴才就賴着不走了。”
“你這饞嘴貓兒!往後有新鮮吃食,從我的份例裡撥出來送毓慶宮去,也就是了。”老太太笑着,突然掩口咳嗽起來,錦書忙捧了盂伺候,太皇太后拿清水漱了口,方又道,“你別忙,坐下讓她們服侍。我聽說容嬪昨兒晚上侍寢了?”
錦書低眉順眼道是,“昨兒是容妹妹的喜日子,老祖宗該封個利市呢!”
太皇太后看她臉上平靜沒有妒怨,暗裡很是讚許,對塔嬤嬤道,“你上庫裡挑一套頭面賞容嬪,就說我給她添妝奩的。”又笑着衝錦書道,“你這樣是好的,心胸寬廣中庸溫厚,這纔是大家子的作派。後/宮之中最難得就是個謙字,你和皇帝自比她們不同,一路的艱難險阻纔有了今日。我也聽說你那個信期裡的毛病難作養孩子,你別急,命裡有時終須有,我拿你的八字叫欽天監推過,是大富大貴兒孫滿堂的金命,仔細溫養着,慢慢調理自然就好了。”
錦書聽她循循善誘,慈祥體貼得像自己嫡親的祖母一樣,只忍了淚道,“老祖宗別擔心奴才,奴才省得。近來天天的按方子吃藥,自己覺得好些了,單看下個月怎麼樣。”
太皇太后點頭道,“那就好。你主子不容易,你要多體恤些個。”說罷讓春榮拿氈子來裹着,對錦書說,“你去吧,這傷風難熬,鼻涕眼淚一把的。你在這兒時候長了,沒的過着病氣兒。”
錦書道是,起來蹲了安退到了殿外。
崔貴祥一直候在門上,見她出來了上來打千兒,打量了她一眼,和煦道,“小主兒氣色好。上回您打發人送來的熊膽我收着了,奴才造化大,難爲小主兒這樣記掛着。”
錦書顧忌着廊子上有人,不好過於親熱了,便笑道,“這是我的心意,諳達先用着,回頭用完了我再想法子。”
崔貴祥擺手道,“這味藥傷陰德的,一頭熊瞎子一個膽,您送來的兩瓶就有二三十個,爲奴才一個閹人害了那麼多條命,奴才心裡不安。奴才只要知道您好好的,比吃補藥還受用。”又謙恭道,“小主兒,如今天熱,天也變得快,前一陣兒晴空萬里,腳跟一轉,說不定就不是這麼個事了。您要仔細,多留意別受涼纔好。”
錦書聽得出他話裡的深意,一徑的頷首,“謝謝諳達,我都記住了。諳達只管放心吧,我知道避風口兒。”
崔貴祥和樂一笑,“萬事都看開,不急不躁徐徐作養,奴才瞧小主兒是天下第一等的有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