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閒庭信步,走得不急不慢,順子在邊上打着傘一路尾隨,漸至攬勝門,進了園子,滿目的松柏梧桐,鬱鬱蔥蔥,園裡花草樹木養護得好,很多樹是前朝留下來的,至今也不知有了多少個年頭,已然高壯挺拔,亭亭如蓋了。
花園南部地勢平坦開闊,蒔花種樹,疊石壘池,意在使太皇太后、太后、太妃嬪們不必跋涉得山野之趣;舉目北望,遠遠能看見主殿鹹若館,那裡是供衆位女眷們休憩禮佛的地方,鹹若館前出抱廈,館前有花壇,東西兩側建有寶相樓和吉雲樓,太后上年病重時曾經搬到寶相樓靜養,如今樓前還留着灰瓦三捲棚頂,打眼看去倒也別緻錦繡。
皇帝駐足觀望片刻,復往南去,南面有個矩形的大水池,一座漢白玉石橋橫跨在池子上,橋上建了座臨溪亭,皇帝每趟來逛園子就愛往那兒去,池子裡有錦鯉,是各宮太妃嬪們放生的,養在裡頭不論多久都不許捕,那些老魚日漸多起來,春日裡逢着好天氣就浮上來曬太陽,篤悠悠,慢吞吞,就和人上了年紀一樣,繞着大錢似的浮萍一圈一圈的遊。它們知道哪兒風水最好,總是佔着先機,碰上有人灑食兒,就一窩蜂的來搶,搶完了吃夠了,仍舊搖着巴該幹嘛幹去,剩下些年輕的,摸不着門道沒吃上的,還張着嘴探出水面來。園子裡專管餵魚的小太監揣着滿滿一口袋的精稻米磨的面,這些魚就是他們的祖宗,魚食總是管夠,要是少了一條,保準哭得比死了爹媽還傷心,就怕園子裡的總管來問,回頭免不了餓肚子,還要趴着捱打。
皇帝倚着橋欄杆怔怔的看了一會兒,然後調轉視線瞥了順子一眼,順子是還沒長開的小子,傻愣愣的也盯着池子裡瞧,突然發現皇帝收回了身子,連忙斂神站好,加着小心問,“萬歲爺,奴才讓園裡人備些茶點過來吧!”
皇帝說不用,又問,“你進慈寧宮當差幾年了?”
順子躬身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十歲上進宮,頭裡在乾東五所的四執庫當差,十二歲撥到慈寧宮去的,在慈寧宮當了四年的差。”
皇帝轉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不再說話,臨溪亭廊下掛着兩隻竹子骨頭,帶節對縫的京籠,籠裡各養了一隻五彩小鸚鵡,突然哼哼哈哈的唱起了一段《逍遙津》來,細聽,還真有那麼點意思,皇帝的手指跟着打起拍節,聽完了一段笑道,“這鳥養得不錯。”
順子對着遠處山石旁聽差的總管比劃,手勢大抵是說“萬歲爺誇你呢,說你差當得好”,總管知道皇帝的脾氣,不傳召不敢近前來,只對着臨溪亭遙遙行大禮叩拜。
順子道,“奴才先前聽路諳達說,年下兩廣總督敬獻了一對上品的藍靛頦,學黎鳥叫,學蟈蟈叫,學紡織娘叫,學什麼像什麼,要不要讓人拿來給萬歲爺瞧瞧?”
皇帝想起了那種鳥,小時候敦敬皇貴妃送過他一隻,粉眉亮奼,脖子上九道藍,兩隻翅膀上有黃色圓點的膀花,小巧玲瓏,能耐卻很大,別的鳥太陽一下山就耷拉下眼皮準備睡覺了,怎麼逗都沒用,只有這種鳥,愛叫燈花,點上蠟燭它就非常歡快,一段接一段的唱,還有個怪癖,愛聞煙味兒,叫人吸足一口煙,往籠子裡一噴,它就能拍着翅膀叫出各種花樣來,可惜後來他隨皇考入軍中,不知太后養的白貓怎麼打開了鳥籠子,那隻藍靛頜就進了貓肚子裡,他還因此難過了好一陣子,接着過了沒幾天,皇貴妃也沒了,打那時候起他就再也不養藍靛頦了。
順子不知其中緣故,只看見皇帝攢着眉,面上甚是不快,當下心頭一凜,噤聲再不言語,吸着乾癟的肚皮站着,腦袋低垂着,連眼皮都不敢擡一下。
皇帝走出涼亭,沿出廊踱步,春日裡的微風輕拂,吹得枝頭的樹葉颯颯的響,吹動了腰間的宮制四合如意香囊上的攢花結長穗,一絲一縷的飛揚起來,荷包邊角的平金墜子也微聲搖動,皇帝負手而立向北眺望,頎長的身形立得筆直,十二團龍的常服,並紅絨結頂的冠,愈發的寶相莊嚴不容侵犯。
順子看得出皇帝有心事,前頭他師傅也囑咐了,找個時候說一說錦書的情況,可萬歲爺不說話,給了話頭子也不接,他要是冒冒然提起來,萬一惹得主子不高興,這後果誰也擔待不起,這位可不是常人,是萬乘之尊,在他面前哪裡有奴才說話的份!做奴才的招子要放亮,萬歲爺高興時候獻個媚討個巧的不無不可,可萬歲爺要清淨時你隨意聒噪,那就是活得不耐煩了!順子深諳此道,所以緘口不語,只在後面離了一丈遠悄聲跟着,絕不擾了萬歲爺的興致。
皇帝在池沿上站了會兒,忽而啓脣道,“今天錦書怎麼沒在老佛爺跟前當差?”
虧得順子耳朵好,否則真以爲自己聽錯了,稍一愣纔回過味來,萬歲爺憋了這麼久,到底是憋不住了,忙順着杆子爬,回道,“奴才聽苓子說,昨兒錦書在風口上受了涼,下半晌就開始發熱,請太醫開了方子,原說已經好了大半,誰知半夜裡又發作了,說了一宿的胡話,這會子不知道怎麼樣了。”
皇帝聽了寒着臉,只道,“她倒嬌貴,跪了一個時辰就病了?你打發人去西梢間瞧瞧,看現在怎麼樣了。”
順子諾諾稱是,邊走邊竊笑,萬歲爺嘴上厲害,連人家的下處都打聽清楚了,錦書的命就是好,果然有福之人不用愁,先是太子爺記掛,現在連萬歲爺都上了心,這一來二去的將來封個小主,權且不論心裡受不受用,好歹日子過得去了,不必整天看主子的臉色,動不動的罰跪,吃藤條,這也就夠了。
皇帝懨懨的看池子裡,新發出來的荷葉才冒頭,葉子捲成細細的一節,看着像根芽。
尤記得那時的敦敬貴妃愛荷,南苑王府的花園裡開鑿了極大的一個湖,到了立夏皇考就帶她住進湖畔的隆恩樓裡,日日的賞荷作詩,或是在夜色裡湖上泛舟,不帶隨從,就他們兩個人,點盞八寶琉璃燈,頭頂上是一輪滿月,皇考親自把烏篷船撐到湖心,也不放纜,任船隨波逐流,兩人坐在船頭對月小酌,敦敬貴妃吹得一手好笛子,背往船篷上一靠,吹上一曲《姑蘇行》,身後是密密匝匝望不到邊的無窮蓮葉,笛聲悠悠飄散開去,在靜謐的夜裡尤其婉轉悅耳,那聲音就像燒紅了的烙鐵,狠狠的烙在他的心上。
這麼多年了,噩夢一樣的纏繞着他,都說人死債消,自己那點有悖倫常的心思也該終結了。當初他使了點手段,找出一堆合情合理的說辭來,把她排除出孝陵以外,另建了墓地安置她,心裡的憤恨也平了,能心安理得的做他的開國皇帝了。他是個自律得近乎嚴苛的人,平時果然很少想起,可最近諸事偏頗,愈加的難自控,他知道是爲什麼,越是壓抑越是念着,他擡手捏了捏眉心,暗度自己大概是瘋了。
慈寧宮花園向來不是個安靜的地方,皇帝只出了一會兒神,廊廡那頭一個身影款款而來,穿着佛青的銀鼠褂子,寶藍的盤錦鑲花裙,頭上戴着朝陽九鳳鈿子,耳上是一對水頭極足的翡翠耳墜,照得半邊臉都是綠油油的,皇帝定睛一看,原來是皇后。
皇后是國母,對他不需行大禮參拜,只一肅,微笑着說,“萬歲爺今兒怎麼有雅興?”
皇帝臉上隱約有些笑意,攜了皇后的手到遊廊邊上的條凳上坐下,只道,“才從皇祖母那裡請了安,看天色好就到園子裡來逛逛。”皇帝只覺皇后的手有些發冷,看着氣色倒還不錯,又問,“昨兒聽說你咳嗽又犯了,眼下怎麼樣了?”
皇后很應景的捏住帕子掩口咳嗽兩聲,皇帝替她輕拂了背心,她抿脣笑了笑道,“勞萬歲爺費心了,臣妾這是月子裡作下的病,這麼多年來都是這樣,到了春天就犯,天熱些就好了。我纔剛從老祖宗那邊過來,老祖宗和我說起了太子的婚事,我想起上年萬壽節宮宴上見過的傅浚家的小姐,萬歲爺還記得嗎?”
太子是皇帝的嫡長子,將來要繼承大統的,皇帝在他身上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對他自然高看一眼,太子要大婚,已然不是後/宮的家事,是關乎國體的頂頂重要的大事,皇帝對此是必須要過問的,只是他對傅浚家的小姐無甚印象,便道,“朕記不清了,聽皇祖母和母后的意思吧!”
皇后道,“那臣妾讓內務府畫幅畫像來供萬歲爺御覽,那女孩兒長得好,脾氣也好,斯斯文文的,咱們東籬討個這樣的媳婦正合適,我瞧那孩子也有母儀天下的福氣。”
皇帝素來敬重發妻,既然是皇后的意思,總要優先考慮的,遂道,“你看着辦就是了,只是別累着纔好。”
皇后笑着應了,帝后在池邊同坐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皇后轉臉看他,皇帝似乎清癯了些,神色永遠是淡淡的,做了十幾年夫妻,兩個人始終相敬如賓,皇帝性子冷,從沒有刻意親近的時候,即使是靠得再近也像隔着千山萬水。皇后才嫁進宇文家時也盼着丈夫多垂愛,可時候長了也沒這個念想了,皇帝不屬於她一個人,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她能時時看見他,這一生也就心滿意足了。
至於太子,真是個叫人操碎心的!他全然不明白情理,心裡怎麼想就怎麼做,對錦書一時是撂不下的。昨兒偷偷摸摸瞧她去,自以爲天衣無縫,可這宮闈之中哪裡來能藏得住的事?他前腳跨進西三所,後腳就有人來回她,要是由得他們去,只怕往後不好收拾,唯今之計只有讓太子快些立妃,娶了媳婦或者就好了。
皇后心事繁雜,吹了會子風,不由嗓子裡發癢,掩口又咳起來,皇帝道,“雖說入了春,天到底還涼,你身子不好,還是等暖和些了再逛園子吧。”
皇后欠身站起來,“萬歲爺說得是,坐久了背上寒浸浸的,臣妾先告退了,萬歲爺也早些回宮去吧!”
皇帝點了點頭,“太子這兩日身上也不大好,朕命他歇着了。”
皇后嘆了口氣,“這孩子身杆兒也太弱了些,可見前朝那庸醫說的也不盡然是錯的。”
皇帝道,“你小心自己就是了,他那裡自有他奶媽子照料。”
皇后應個是,遊廊那頭的宮女迎過來攙扶,替她披上了狐狸裡鶴氅,皇后朝皇帝福了福,便被前後簇擁着往攬勝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