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穿黑領片金花紋褐袍,外面罩一件綠葉鑲黑邊的金繡大褂,頭上梳着大髻,飾點翠,珠珀垂肩。兩手晤着銅手爐,每邁一步,四支鏤金嵌米珠團壽護甲碰在手爐上便叮然作響,在宮女嬤嬤的簇擁之下從腰子門上款款而來。
王保和慎刑司的兩個太監單膝跪迎,錦書和苓子隨即也跪下磕頭。皇后漸漸走近,跨進門檻就不挪步了,只看見鳳頭鞋上的珠穗層層疊疊的堆砌着,流蘇一樣垂在盆底鞋的一週,華麗得不容人逼視。
“怎麼樣了?”皇后問。二月打了頭,仍舊是寒風蕭瑟。這排房子坐西朝東照不進日頭,愈發的陰冷刺骨,皇后有些不耐,語氣也不好,對王保道,“起來回話。”
王保謝了恩站起來,垂手回道,“稟主子,奴才問了半天,這位是個油鹽不進的主,一口咬定了鐲子是太子爺送的。奴才想太子爺這會兒傷着,也不能去擾了爺的清淨,既然主子來了,就請皇后主子發落吧。”
皇后笑道,“這話說的!本宮不過是應着萬歲爺的旨意督辦,查斷是你們內務府和慎刑司的事,你要當甩手掌櫃可不成,我今兒只作旁聽,決計不能沒過你的次序去。”
皇后這一說王保就明白了,這件事兒明擺着讓從重了辦,因着關係到太子,她縱是又恨又怨,到底不好放開了手腳。要解決麻煩,又不肯沾上半點髒腥,那就得靠他們這些碎催了。王保是皇后的家生奴才,萬歲爺取了天下,他爲了進宮伺候才淨了身、去了勢,只要是皇后的意思,他沒有不從命的。
“那就請主子上坐。”王保甩個眼色給手底下的太監,他們擡了把楠木雕龍圈椅到正門前,然後紛紛到槅門兩側站定,那架勢,真如刑部衙門審案子的威嚴。
皇后那兒不叫起來,錦書和苓子便默默跪着。錦書心裡沒底,料想着這回怕是逃不過這一劫了,自己也就罷了,苓子跟着遭罪,萬萬說不過去,便壯了膽兒衝皇后磕頭進言,“奴才啓稟皇后娘娘,今兒是我師傅出宮的日子,這鐲子是我送她的,一來作孝敬,二來留念想,有什麼過錯奴才承擔,請主子看在我師傅服侍了老祖宗八年的份上,容我師傅先出去,奴才在這兒聽憑王諳達的發落。”
皇后笑了笑,“我雖然知道苓姑娘伺候老祖宗的功勞,卻不好隨意放她走啊,你們倆如今是拴在一起的,這贓物查不清來路,誰也不能離開東北三所。”
聽聽這話,什麼叫“贓物”?那是釘死了沒有開恩的機會了!王保的眼皮子垂下來,心想眼下要放向苓不是不能夠,只要慕容錦書承認是偷來的,讓皇后按偷盜的罪過論處,什麼地方、時候、人手,一概不問,因爲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人家確實不是大內的東西,怎麼交待呢!可只要她一點頭,這就算有主了,哪管那些個鹹的淡的!
王保很有些提點的意思,他衝錦書道,“你也別撐着了,老老實實說了算了,宮裡有規矩擺着,拿着人贓,問清了只罰當事兒的,絕不牽累不相干的人。既然是你送給你師傅的,這事兒也好辦,你趕緊痛快招了,也省得她陪你連坐。”
皇后端坐着,就那麼淡淡看着她,面無表情,也不發話,彷彿是有足夠的時間和她耗着似的。
錦書只覺悲憤又無望,這分明是脅迫她認這莫須有的罪名,皇后作壁上觀,王保這麼斷完全是她授意的,她指婚不成,又恰逢這樣的好時機,怎麼捨得輕易放棄,必是想盡了法子要處置她了。
她轉過臉看苓子,她的髮髻微微鬆散,鬢邊汗溼了,劉海沉沉貼在額角。大約是想明白了皇后的用意,眼裡涌出驚慌來,面上只強作沉着。回看她一眼,襴袖下的手指用力握了握她的,悄悄搖了下頭。
錦書鼻子直髮酸,陷進兩難之中難以自拔。自己不順着皇后的意思,到最後肯定得連累苓子,她那樣大好的人生怎麼能毀在自己手上!
皇后等了好一會兒不見有什麼進展,心下不耐煩起來,拿眼一瞟王保,那邊立刻會意了,跨前一步陰惻惻道,“二位真夠硬氣的,那我就不客氣了。既這麼,兩個都是賊,兩個都要辦,也不必交慎刑司,我這兒就代勞了。傳杖吧,各打四十大板,要是有命活着,打完了發到掖庭局去,這輩子就老死在那裡頭吧!”
門外靜候的司刑太監邁進來,個個板着臉手持牛筋就要上來捆人,這時候容不得再考慮了,錦書脫口道,“主子,我認罪,東西是我偷的,和我師傅沒關係,請主子開恩放了她,罪責由我一個人領。”
皇后和太監宮女們都鬆了口氣,這樣多好,麻利兒就解決了。
王保把一早準備好的認罪文書拿來讓她畫押,籲道,“沒事兒了,按了手印就成了。”對左右道,“弄清楚了,沒苓子姑娘什麼事兒,別難爲苓姑娘,送她上神武門去吧。”
苓子拉着她的手,哭道,“你這是何苦!”
錦書看着文書上的指印反倒從容了,她嘴角抿出個苦笑來,“我偷着活了九年,也夠了。你出了宮要好好的,別忘了量衣裳回來的路上我說的話。”
苓子想起她那時的笑談,說讓她中元節給她上柱香,如今一語成讖,怕是真說中了。她哽咽出聲,點頭道,“我記住了。”
王保胡亂揮揮手,“行了,說完了就出去吧,這會子不走,回頭生了變數想走也走不成。”
苓子被推搡出了東北三所,眼下就剩錦書獨個了,皇后臉上現出了悲天憫人的神色,嘆息道,“我向來是極喜歡你的,你怎麼糊塗得做出這樣的事來?白糟蹋了老祖宗和我的心。”
錦書低着頭道,“奴才認罪伏法,請皇后娘娘開發。”
皇后心道沒有一句討饒的話,不愧是姓慕容的,骨子裡那股傲氣到死都滅不了,那還等什麼?她對王保道,“掌事兒的,我不能徇情,你按律法辦吧。”
王保得了令,一努嘴,他手下的太監架起她往後院裡推。錦書仰起臉,歇山頂的太陽照得滿園生輝,日光打在身上暖哄哄的。她趔趄着往前走,這回不用說,自然是下死的打,死倒不怕,只是死得忒窩囊,落個做賊的名聲,給祖宗蒙羞了。
院子正中間擺了張春凳,掌刑的皁衣太監持了笞杖已經在恭候了。這些人打人早打出了門道,一塊豆腐放在地上操練,只准有響兒,不準打破,等到打完,外面依舊是正正方方的,裡頭的豆腐都爛了。這買賣在三百六十行裡絕對的靠手藝吃飯,笞杖在手,輕重生殺只要掌事的一句話。
掌刑的遠遠的給皇后打千兒、又給王保打千兒,“請諳達示下。”
王保兩手鑲進袖子裡,冷冰冰的說,“老規矩,四十板子,不許打臉,要打囫圇嘍。”
所謂的“打囫圇”是行話,就是不傷皮肉,要傷筋骨。掌刑太監應個嗻,左右把錦書按倒在條凳上,拿四扭四花的牛筋來縛住手腳,一繞一抽,綁了個嚴嚴實實。
宮女受杖刑和太監不一樣,不許墊中衣,不許出聲告饒,掌刑的正要來褪褲子,王保道,“皇后主子放了恩典,念在慕容錦書是貴胄出身,不必去衣受杖了。”
錦書手腳動彈不得,早就成了待宰的羔羊。
恍惚憶起七歲那年,毓坤宮後園子的那株葡萄藤綿綿伸展到了宮牆的頂上,她趁着奶媽子不注意,順着藤蔓往上攀爬,結果上了琉璃瓦頂沒法子下來了,那情形和現在倒有幾分相似。只是那時放眼一望是連綿的重檐屋頂,這會兒眼尾能看見的,是太監高高舉起的硃紅的刑杖。
皇后別過了頭,“回去吧,我也不落忍瞧。”
貼身宮女託扶上她的前臂,衆人簇擁着她往腰門上去,才跨過門檻,迎面看見太子連輦都未乘,把一干近侍甩在身後,從遠處疾奔過來。
皇后怔了怔,不是傷得連牀都下不來了嗎,怎麼這會子生龍活虎的?敢情是騙人的!她又恨又氣,正要迎上去質問,誰知太子竟像是沒看見她一樣,和她錯身而過,連個招呼都沒打。
“給我住手!”他紅了眼,一拳就朝行刑的太監砸過去。
院子裡的人嚇壞了,慌里慌張跪了一地。王保爬過去抱住了他的腿,“好主子爺,您消消火,咱們正審案子呢!”
太子早忘了當年騎在王保脖子上看花燈的情分,大腳一擡就把他踹翻了,喝道,“殺才,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動爺的人?”
所有人都懵了,條凳上綁的怎麼成了他的人?太子平時尊貴溫文,誰見過他眥目欲裂的樣子?衆人紛紛以頭杵地,趴着只顧篩糠起來。
太子抽出佩刀割斷捆縛錦書的牛筋,那纖細白淨的腕子早瘀紫一片,他剎時心疼得要滴出血。捧起她的臉看,儼然慘白如鬼魅般,他聽見自己腦子裡的弦一根根繃斷了,指着那司刑的太監道,“好啊,你下的狠手真是不賴!几杖就把人打得倒不上氣兒了!”對王保身後的太監道,“來啊,把他給我按下,叫他也嚐嚐味道!狠狠的打,往死裡打,打死算完!”
那太監被七手八腳的捆住,戰慄得失了人聲,嚎道,“太子爺饒命,奴才是奉命行事啊!”
太子哪管這些,心頭怒火燒得砰然作響,不能對母親撒氣兒,只有拿底下人泄憤。
他打發後面趕到的馮祿領人把錦書擡上榻輦,替她蓋上了氈子,扶着擡杆在她耳邊道,“你別怕,怪我來晚了,叫你受了委屈,我對不住你。”
錦書本來體弱,受了三杖已經打掉了半條命,闔眼不應,滿身的冷汗橫流,早就氣若游絲失了神魂了。
太子囑咐把輦擡穩,一面催人去傳太醫到景仁宮侯着,擡輦到了腰門上卻被皇后攔住了。皇后沉着臉訓斥,“我瞧你是痰迷了心竅!你眼裡可還有我?一個宮女值得你這樣失體統?她有了罪責,受罰是應當的!”
太子放了箭袖朝她打千兒,“兒子不敢,兒子給母后請安。錦書這事兒子聽說了,東西不是她偷的,是兒子贈她的,母后怎麼不派人來問兒子,就這麼草草定了她的罪呢?”
皇后噎了下,怒道,“放肆!你這是在責問我?”
太子躬下身子去,“兒子斷不敢對母后無禮,兒子是就事論事。母后以往常教導兒子不可偏聽偏信,兒子時時謹記在心。”
皇后心涼了大半,沒想到太子會對她說出這番話來,這樣的爲他着想,最後卻落下了埋怨,還是皇太后聰明,索性什麼都不做,倒圖個清淨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