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水洗,枝頭珠玉滾。二龍翠峰籠煙,疊潭碧波照影。
七月雨後清晨,暑氣尚未升起,風中透着絲絲爽意,青石鋪就的山路被雨水沖洗得乾乾淨淨,伴着林中的鳥鳴,葉間篩落的光影,誘惑着欲要起舞的腳尖。
今天是個好天氣!錦言笑眯眯地想。
等到明白衛府是必須得回的——
她的確是衛府的四小姐,按俗世正理,衛府要接人,師父斷沒有硬把着不放的道理,否則於情於理哪一處都說不過去。
至於錦言自己的個人意願以及衛府的遺棄之責——在這個以親長家族爲基本的社會現實下,完全可以忽略掉,就算是錦言自己要出家,都是沒用的,衛府依然可以將她硬接回去。
錦言原打算安心在觀中生活,守着師父師姐妹們過完這一世,儘快投胎到下一世,片葉不留身,無牽無掛歷獨自來去。
如此這般方能象這一生一樣,前生經歷清清楚楚生動深刻,縱使再次投胎也不會迷了胎,忘記自己是誰,忘記父母親人的模樣,記不起回家的路。
這是她的執念。似乎有些不理智。
可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她是屬於衛家的,不是屬於她自己的。
瞧吧,這就是古代的不好,沒有人是屬於自己的,所有人都是屬於家族的,哪怕象她這樣沒吃過衛家一粒米沒穿過一條絲的不相干者,只要衛家想召回,她就得無條件地認祖歸宗!
真夠你妹的!
錦言忿忿不平咬牙切齒之後也就隨遇而安了——既然不能留在觀中,那就換個地方唄,請自己去當大小姐,又不是要抓去當囚犯的,若是想了,就來上香還願,上香拜佛是閨秀們出門旅行之首選理由。
王嬤嬤神色恭謹嘴角帶笑地看着錦言和觀中諸人告別,耐心地等着她與一衆小道姑嘰嘰咕咕,與觀中的花花草草嘟嘟囔囔,終於等到她爬上了馬車,長長吁了一口氣,吊着的心纔算落到了實處。
這趟差事……總算沒出大岔子!
王嬤嬤上了馬車,看着錦言挽起了簾子,與送行的人揮手作別,看着那如花笑顏,覺得自己也想笑,等意識到這點時,她的嘴角已經翹了起來,王嬤嬤抿了抿脣收了笑意,一時竟有些難以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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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她一盞茶喝成了白開水也沒見着去後山修行的四小姐,直到用過了素齋,無所事事繼續等待着,一夜折騰又累又疲的她在椅子上忍不住打着盹,猛一睜眼發現那位姍姍來遲的大小姐正在一邊給她打着涼扇!
王嬤嬤驚嚇之餘,那點睡意全跑九霄雲外了,直接跪下請罪——不論如何,四小姐總歸是主子,讓主子給她打涼扇?她這條老命還要不要了?
四小姐笑吟吟地扶起她,又遞了盅微冰的酸梅湯,笑言午後暑氣旺,太過寒涼怕傷了腸胃,如這般微冰的剛剛好。
喝着酸梅湯,不知是四小姐的笑容太過可親還是午後的陽光曬得她暈醺,反正對着四小姐那種黑亮含笑的眼睛,聽着她脆糯甜綿的聲音,一時地就放下了心,與她一長一短地論起了家常,就象是對着自己最疼愛的小孫女又象是剛長大即將入府當差的自家子侄,要解釋的,要叮囑的,要提醒的,能說的全都說了,不應該說的多多少少也漏了不少口風,不管是陳年舊事還是新鮮出爐,反正嘮嘮叨叨了一個下午……
王嬤嬤心底隱約覺得不應該講太多,真機仙長那麼高深的道行,四小姐跟着她長大,不可能象看起來那麼簡單,有些話不是自己當下人的能說的,卻又忍不住要提點……
咳,她自己也有些糊塗了——
自己在後宅呆久了,捧高踩低的那是常理,哪裡會亂動善心!
爲什麼一見四小姐就放下心了?
當初上香的時候也見過一兩面,沒覺得有什麼特別啊,就是笑眯眯地看着喜相,可如今這麼一接觸,被她的大眼睛一閃,王嬤嬤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被泡軟了,這麼可憐的身世,這麼好的孩子,不幫她就是沒天理了,哪還好意思再踩上一腳?
再說了,她總歸是三爺的女兒老太太嫡親的孫女兒,這一接回府,往後的前程可想而知,到時也許想交好還找不着機會呢,眼下正是親近的好機會……
故此,錦言對衛府有個大致瞭解。
禮尚往來,她也在字裡話間把自己的習*好透露給了王嬤嬤,信息交流互通有無,彼此歡喜。
恩,大宅子裡是非多,又是在這個風口浪尖上回府,錦言很清楚自己的好日子到頭了,塘子觀裡那些歲月靜好就此爲止……
哼哼,最好你們能讓姐舒服,那姐也不介意換個地方住,衛府或者長公主府什麼的都無所謂,在哪裡都好,若找不痛快,唔,那就見招拆招,大家一起不痛快好啦……
看着車窗外被馬車顛簸過去的風景,錦言心靜如水:
衛府有所謀她不在意,在哪裡不是看風景呀,吃虧沒關係,吃虧是福。只要大家都說得過得,別過了底線就成。
她甜甜的笑:若是她不想認的,管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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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言是從正門入的府,門房按老夫人的吩咐,四小姐的車駕一到就開了正門迎接。
王嬤嬤一副榮戚與共,嘴咧得合不上。
老祖宗果然看重四小姐!否則她一個小輩孫女,又不是出嫁女,哪能開正門啊!也是,眼下這情形,四小姐可金貴着呢,等下老祖宗見了四小姐怕是更滿意!
果然,剛進大門,老夫人身邊的大丫環水蓮就迎了上來,說是老太太思念甚甚,幾位夫人也都等到寧心堂中,請四小姐先認親再安置。
錦言笑眯眯任她們安排着上了小轎,兩個健壯僕婦擡着往老夫人住的寧心堂趕去。
坐在轎子裡,透過輕紗的轎簾,看景識方向。
之前從王嬤嬤那裡已知曉衛府各院方位,錦言的腦中已繪出一幅清晰的平面圖,如今無非是一一映實。
恩,接下去應該有座連拱橋,穿過一片湘妃竹,繞過紅鯉池,就快到寧心堂了吧?
心底默認着,暗中讚歎:衛府的景色真是不錯,果然移步移景,步步是景,屋舍堂軒與花木竹蔭相依,亭臺樓閣伴山石清泉而生,露花倒影,煙蕪蘸碧,處處閒花芳草,點點綠意水流悠悠,不愧是百年世家大族,箇中氣象非尋常人家可比。
擡轎的僕婦健步如飛,正在錦言辯路識景意猶未盡之時,轎子已在寧心堂前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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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老夫人盯着廳堂的大門入口,隱隱有些期盼。
自昨日王嬤嬤走後,她就有些心神恍忽,時不時地想起成風,自己最最寵愛的小兒子。
夜裡十幾年音信皆無的兒子忽然入夢而來,象小時候一樣親熱地挨着她拉着她的手,嘴裡卻是一遍遍問她爲何不善待他的妻兒,爲何任錦言在外自生自滅,而今又爲何要接她回府!
他反反覆覆地追問,不管她怎麼解釋,他只是拉着自己的袖子,來來回回地問,一直到寅卯交時方纔離去。
一大早老太太就有些心神不寧,自成風失蹤後,他從未入過她的夢,無論她怎麼撕心裂肺地想他,他從未給她託過夢,她執着地認爲是那個李氏害了他,是他不聽孃親的話,罔顧逆行害了自己!
她恨李氏,千錯萬錯都是從那個女人開始的,若沒有她,成風不會忤逆長輩不會放棄自己的大好前程,若沒有那個女人,若沒有那個女人一切都會很好……
所以她不管李氏的死活,也不管她生的女兒的死活,若不是老大怕不顧念李氏,有損家聲,她絕不會同意接她回府!
害了她的兒子還想舒服地活在衛府,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是不是因爲這個原因,成風他從不來看自己?
如今要接錦言回府他卻來找娘了,難道真的是骨肉情深?唉,李氏的死活可以不管,錦言,她終究是成風的親骨肉,是衛家的子嗣……
十五歲快要及笄了,還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孫女呢……
那個孩子到底會是什麼樣呢?比起錦雲來又差多少呢?長公主府那頭能不能過得了關?
一時期盼,一時隱憂,心亂如麻。
“老太太,四小姐來給您請安了。”
天青色綃紗簾子被捲起,王嬤嬤引着錦言走了進來。
那個孩子俏生生地出現在她面前時,老太太有剎那間的失神,她身邊的女眷也微微抽了一口氣……
那個孩子,揹着明亮的陽光走進來,普通的淺藍素衣,系一條白紗裙,寸指寬的淡綠絲絛將腰身襯得愈見纖細,絲絛兩端流蘇處綴着兩隻碧蝶,隨着她的走動,那兩隻蝶兒就活了,悠悠地飄……
烏黑的秀髮沒有梳髻,用一根碧綠髮帶束起,通身上下再無半點飾物顏色。
就這樣逆着光,足下無塵,如仙子凌波而來。
屋裡有些暗,錦言眯了眯眼,適應一下光線,正中上首坐着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阿姨,眉眼裡隱見年輕時的美人氣質,眸光流轉間透出一份精明……
恩,感覺還不錯,來時錦言生怕衛老夫人是她最頭疼的那三種老太太,一是斯琴高娃版的老太太,那氣度那閱歷,直叫你的小心肝都無處遁逃;二懼歸亞蕾版的美夫人,曾經那驚心動魄的美開至荼靡,讓人心疼地憂傷;最怕劉雪華版的老姐姐,一把年紀仍是水美人兒一個,悲傷的淚眼讓人糾結而狂燥!
衛老太太麼,不到極品,在可接受範圍之內。
“老夫人在上,請受錦言一拜。”
在僕婦擺好的寶藍繡金牡丹錦墊上跪下,“祝老太太萬安。”
聲音一起,如清晨鶯啼,仿若微風拂面,老太太頓感空氣中都染上了淡淡的甜爽,聽她拜的是老夫人不是祖母,心裡又有些酸澀又有些疼惜:“好孩子,快起來,到祖母這兒來!”
錦言叩足了三叩,才順着王嬤嬤的手立了起來。
老太太見了更是滿意,竟是個如此知禮的!
她把錦言拉到自己身邊,越看越愛,忍不住熱淚滾滾——這孩子,出落得竟這般好!這眉眼,真個是花容雪姿,竟比錦雲還上了一籌!
更難得是周身的氣度,單單是往那裡一站,溫婉如玉,仙姿如月,既不是小家碧玉又非大家閨秀,別有一般出塵之姿,甫一開口,笑眼相盈,這管子聲音真真叫人三伏天飲了冰鎮酸梅湯,通體的舒泰!
果然是成風的骨血啊……
應該早些接回府的,不應該讓孩子流落在外!
若不是當初成風給孩子上了族譜,若不是出了錦雲這檔子事兒,這輩子都未必能見到這個孩子!
老太太愈想愈覺得難受,一時情難自禁,眼淚就止不住了,只拉着錦言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