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的存在都會令我感到驚訝,比如我的存在,或者你們的存在。想想看,假如不是我的父母在一起結婚,或者你們的父母在一起結婚,那結果一定不會有我,或者有你們了。有的就說不準是誰了。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都毫無疑義地存在了,這應該是一個讓人絕對慶幸的事情。
若干年前,我是說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爲我的存在而慶幸了。但那個時候,我對存在的意義卻又是模糊不清的。比如說,關於我的來歷。我是從哪裡來的?這個問題拿到今天來看,是再簡單不過的了。但回到若干年前,也就是在我很小時候,這卻是一個令我十分好奇和不解的問題。
我記得,那個時候,我把這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告訴了母親,希望從她那裡能夠得到答案。但母親顯然有些爲難,她思考了半天,只是含糊其辭又似開玩笑地對我說,我是他們從垃圾站裡撿回來的。母親的回答讓我並不相信,我怎麼會是他們從垃圾站裡撿回來的呢?難道我就是別人扔到垃圾站裡的垃圾,然後被他們意外撿到?這聽起來就不真實。
那麼,我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
聽了母親的話後,我有些憂心忡忡。你們知道,用“憂心忡忡”這個詞語來形容一個只有幾歲的小男孩兒是多麼的殘酷,但是在這裡我必須得用這個詞語來形容,因爲事實就是這樣。
那天之後,我並沒有真正弄清楚我的來歷,但我似乎明白了什麼叫做思考。
思考是很有趣的。儘管很多時候我的思考很簡單。
那個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會用沉默的方式進行着屬於我自己的思考。比如說,思考我的來歷。這聽起來也許有點滑稽。但我不那樣認爲,我覺得這很正常,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我只是想得到一個正確的答案。但我知道,僅憑我還沒有被開發、也沒有多少人生經驗的頭腦,是很難獲得令我信服的正確答案的。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
我決定去問父親。
在我看來,父親可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幾年前,在我發表的一部名爲《流逝的歲月》的長篇小說裡,我就曾經試圖用很大一部分的篇幅去講述關於父親的故事。但是很遺憾,因爲某些客觀因素,我不得不縮減關於他的內容。現在好了,我可以向你們保證,我會把一個屬於我自己的父親完完整整地展現在你們面前。
其實,在這裡我之所以要講述父親,不單單是因爲我想講述他,還因爲我前面所提到的關於存在的問題。當我把某些複雜的、甚至具有一定哲學意味的關於存在的問題,簡化爲關於來歷的問題的時候,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一個與之相反的、叫做不存在的問題正悄悄地向我襲來,讓我不知所措,甚至有些絕望。
你們可能認爲我這樣說有些過分,特別是對於一個幼稚的小孩兒而言,但你們想過沒有,當一個小孩兒面對他認爲絕對存在的人,在某一天突然變成不存在的人的時候,他幼小的心靈和身體將承受怎樣的重負?
現代社會,人們評價好男人的標準不盡相同,但我發現,有一個所謂的主流標準似乎正如漩渦般慢慢地形成,那就是,金錢第一的標準。我曾看到媒體上刊登出某資產數千萬的老頭兒的徵婚廣告,他先是感覺極其良好地對自我進行了一番褒揚,然後就大言不慚地提出要找年輕貌美的妙齡少女,還說什麼那個少女必須得是未婚和處女什麼的,讀其文就夠讓人噁心的了,更別說是見其人了。但是你說怪了事兒,聽說前去應徵的妙齡少女還真就有很多。我真不明白那些妙齡少女們都是怎麼想的,哭着喊着要嫁給一個老頭兒,值得嗎?說白了,還不是因爲那個老頭兒有錢。有錢的老頭兒可以被稱爲有錢的老男人,有錢的老男人在一些人的眼裡也可以被稱爲有錢的好男人,有錢的好男人聽着有點俗,乾脆就把好男人前面的定語刪掉,就叫好男人吧。我想,如果一個好男人真要是這樣演變來的,那就太令人失望了。
還好的是,在我的心裡,一直都有一個讓我爲之驕傲和尊重的真正的好男人——他就是我的父親。隨着時間地流逝,我愈來愈感到這種認識的正確性。
父親的工人身份似乎註定他與“平凡”二字有着不解之緣。我不知道別人是怎樣理解平凡的,但我覺得平凡絕不等於平庸。
父親在一家工廠當工人,是一名車工。其實,直到現在,我對車工也沒有什麼具體的概念,當時我也沒有真正見到父親是如何工作的,只知道車工應該是屬於一個技術工種,要求挺高,也挺辛苦。在我對父親的印象中,他總是身穿一件油膩膩的帆布工作服,來去匆忙地在家與廠之間奔走,好像在他那裡,世界就是由這兩部分組成。
那個時候,我對父親的這種近乎忘我的工作態度是很難理解的,我覺得他不應該那樣去做,甚至覺得他很自私。因爲在我看來,父親所做的一切都好像與大多數人無關,也與我們家無關。爲此,我還不高興了一陣子。
我的不高興很快就被母親傳遞給父親。
其實,這也正是我的目的。
那天很晚,我起來小便,聽到母親在對父親說着什麼。
母親說,老柯,你就不能抽空兒多陪陪孩子們,你看柯悒,這孩子整天撅着嘴,小臉兒拉得老長。
父親說,我當然想多陪陪你和孩子們了,可你也知道,廠裡現在特別忙,我實在是走不開啊。
母親說,你說你忙走不開,可孩子想和你這個爸爸多待一會兒啊。國家建設需要你,你做什麼我都理解,但是你怎麼才能讓一個只有幾歲的孩子理解呢?這對他們不公平啊!
母親說完這些話後,父親不再言語。
我站在那裡聽他們把話說完。我不知道父親爲什麼不再說話,我所認爲的就是父親自知理虧,無話可說。嘻嘻嘻。那晚,我的心裡甭提多高興了,心想,哼,這回看你怎麼辦?然後,貓一樣地鑽回被窩。
第二天,父親起得很早。我那時候還沒有醒,應該是在做着一個充滿奇異幻想的什麼夢吧。父親走到我的面前,靜靜地注視了一會兒,然後他用他那最具代表性的硬扎扎的鬍子,先在我嫩嫩的小臉蛋兒上輕輕地蹭了蹭,然後又在我的額頭上愛憐地親了一下後,才匆匆離開家,趕去上班了。
起初,父親所做的這些我並不知道,因爲那時候我還在熟睡。但是後來我知道了,因爲父親那最具代表性的硬扎扎的鬍子把這些擢穿。
我醒了,但父親卻走了。透過玻璃窗,我看到父親推着他那在我看來,是大大的、與他朝去夕回的“鳳凰”牌自行車出了院子。這時,我忙跳下牀,飛快地跑到門口兒。等我跑到外面,父親已經騎上自行車,走遠。望着父親漸漸遠去的背影,我又撅起了嘴,委屈得要命。
爸——!我在心裡喊了一聲。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一陣憨笑聲從我的背後傳來。我回過頭,看到的是那個鄰里的叔叔阿姨都喊他憨胖子的男孩兒正向我不知何故地傻笑着。這個憨胖子我以前就見過,他家就住在附近,應該算是我的鄰居。以前見到憨胖子時,也曾遭遇過他對我這樣沒頭沒腦的笑容,當時我就感到很奇怪,心想,他怎麼了?
之後的一天早晨,我把憨胖子對我傻笑的事兒跟父親講了。
父親見我一臉的疑惑和不解,就告訴我說,柯悒,當一個人向你微笑的時候,你也應該抱以微笑。
我不太理解,就問,爲什麼呢?
父親說,當別人向你微笑的時候,通常代表友好啊;另外,你還以微笑,也表明你是一個有禮貌的孩子。要想做一個好孩子,首先當然要有禮貌,你說對嗎?
嗯。我點點頭。
父親的話當然是有道理的。從我大腦朦朧開啓的那點判斷力中,可以肯定父親說得有多麼正確。但是,事實卻是讓人有點詫異。比如之後的又一天早晨,在我失望之極地看着父親騎車遠去之時,憨胖子的笑容怎麼也讓我不能與“友好”和“禮貌”之類的詞語聯繫到一起。相反,倒使我感到有些氣惱。想想看,當別人不順心的時候,有一個人卻在一旁不合時宜地微笑,那豈不是火上澆油,後果可想而知。
直到今天,我都能想像得到,我當時的表情。我想,我那天的眉宇間一定是擰成一團,然後目光冷冷地望着那個喜歡笑個不停的憨胖子。
事實上,我的這個看起來還算夠“嚴肅”的表情,確實在那一刻產生了一些不同凡響的效應,因爲隨之,憨胖子的笑容就在他的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安。當時我對他的這種不安並沒有在意。準確地說,是我沒有意識到。但那一刻,在憨胖子的內心深處的確因此產生了某種不安。這是我在若干年後意識到的。
我沒有想到,憨胖子——個普通的、甚至帶有一點兒智障的十幾歲的鄰家男孩兒,就這樣,帶着他那憨憨的笑容,不知不覺就走入到我的小說中。因爲在我的童年時代,憨胖子常常能夠出現在我的生活裡,使我不得不在這部小說中提到他。僅此而已。這原本是我最初的設想,但令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是,憨胖子其實竟是我的這部小說中的一個絕對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我,這都是十分重要的。
孤獨,一個能夠觸動人心的詞語。我清楚地記得,六歲那年的我是如何被這個不同尋常的詞語所困擾時的情景。你們可以想像,把孤獨和一個只有六歲的小男孩兒聯繫起來,是多麼的殘酷!
這究竟緣於何故?時至今日,我都不得而解。
那個時候,我剛剛離開幼兒園。與其說是離開,不如說是拒絕。因爲我那時認爲,那裡對我而言,已沒有任何意義和價值。這不單單是因爲那些簡單的幼兒知識早已讓我熟練掌握,真正的原因是,在那裡,我的臉上無論如何也顯露不出像其他小朋友那樣的歡顏。
我不知道這是爲什麼。於是,對於一個孤獨的小男孩兒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離開。
離開幼兒園後的我,顯得有些無所事事。這其實只是大人們的看法。我倒並不這樣認爲。我覺得,我是一個很有目標的人。首先,我的第一目標是希望能夠早一天上學,接受新的知識我很願意;其次,就是我開始癡迷於繪畫,我所謂的繪畫不過就是拿着蠟筆或鉛筆,在一張白紙上隨心所欲地塗抹着各種各樣的圖案,那些圖案千奇百怪、無所不有,它們究竟是何寓意,別人看不懂,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再有,就是我似乎已經開始在尋找一些讓很多人都隱諱的東西,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我現在也無法一一說清楚,總之,從那時起,我就在尋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