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市委書記住院,對雎陽的大小官員們來說,就是一件大事情。如果你不想丟掉頭頂上那頂烏紗帽,就一定得去醫院打個轉身。這個“轉身”還很不好“打”:探望病人,你總不能空着手去,如果是普通病人,買點水果、營養品什麼的,就成;如果是親戚呢,就塞上幾百塊錢,也就罷了。但你要探望的病人是市委書記,是掌控自己官帽子的人,你給拿些什麼?送錢,有行賄的嫌疑;買點兒營養品,光雎陽大大小小的縣處級官員就一大堆,劉定國能喝多少營養品?只抱個花籃進去,成不成?肯定還是不成。官場有官場的潛規則,並不是說劉定國有多在乎別人送給他什麼東西,而是他的身份放在了那個地方,他的身份值什麼身價兒,你就得按着他的身價兒來,他在乎的是自己的身份,否則,他會以爲你這人跟他不怎麼對勁兒。市委書記覺得你跟他不對勁兒了,情況就大大地不妙了。有意思的是,劉定國說是老毛病犯了,去省城醫院檢查檢查,但卻帶着組織部長。明眼人一看,嘴上不說,心裡卻透亮,只怕是要動幹部了,否則,市委書記生病,用得着組織部長隨同伺候嗎?

第一個來醫院探望劉定國的,竟然是雷東生——梅林縣的常務副縣長。幾乎是劉定國前腳進醫院,雷東生後腳就進來了。雷東生的屁股還沒有坐熱,楊之棟也緊跟着進來了。劉定國就清楚,這兩個人十有是約好了的,看來楊之棟對上次沒能把雷東生提拔起來還是耿耿於懷,親自把雷東生帶來了。

劉定國笑着說:“看來,雎陽還真沒有楊總不知道的事情。”

楊之棟也笑了,說:“市委書記住院,我們這些當百姓的,還不得趕緊來探望探望?不然,地裡不但不長莊稼,還盡長荒草了。”

楊之棟話裡有話,暗指新工業園區的規劃沒能放到他的地盤上,讓他損失不小。

劉定國說:“別人不清楚,楊總還不清楚?地裡長莊稼,實際上不賺錢,只有長鋼筋水泥,才賺錢。”

楊之棟接過話頭,說:“是啊,我也打算讓它長鋼筋水泥來着,你們市委、市政府不讓嘛。”

劉定國呵呵一笑,說:“莊稼嘛,這季收成不好,下季再種唄。”

楊之棟附和着說:“也是,下季再種。”

他話頭一轉,對劉定國說:“東生這孩子不錯,年輕有前途不說,還聰明伶俐,就讓他在醫院裡照顧你這個大書記吧。”

劉定國說:“別,千萬別。東生是不錯,梅林的茶葉那麼好,整天喝,還能不聰明?”

楊之棟和劉定國就都笑,雷東生也陪着傻笑。雷東生清楚,有的時候,他不能多嘴,因爲還輪不到他這個級別的幹部多嘴,你就得表現得傻乎乎的,那比你說什麼話都強。

楊之棟也就是順口一說,真把雷東生留在醫院裡照顧劉定國,十有,光唾沫星子都能把雷東生淹死。這年頭,要想別人不知道你的什麼事情,太難,除非你只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了死人。否則,謠言會像長翅膀的蚊子一樣,在你周圍的人羣當中嗡嗡地飛來飛去。最後,針尖大的事情就會變成芝麻大的事情,芝麻大的事情就會變成西瓜那麼大的事情。謠言不僅長翅膀,飛來飛去,還會讓關於你的事情,像幾個月大的小孩子一樣,風一吹就變胖變大了。楊之棟當然不希望雷東生成爲某個謠言裡面攻擊的對象。來醫院看望劉定國,還是越隱秘越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謹防在關鍵時刻有人放水,背地裡使壞。

劉定國心想,雷東生不用起來還真不行,儘管他現在搞清楚了,雷東生和楊之棟兩個人與省委鄭副書記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關係。鄭副書記第一次來雎陽,之所以對楊之棟的錳礦集團公司感興趣,是因爲鄭副書記打一開始就準備把楊之棟的公司收歸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麾下。而雷東生,鄭副書記純粹是順嘴對他說了幾句客套話而已。儘管跟鄭副書記沒有關係,但雷東生卻跟楊之棟大有關係,楊之棟最近情緒不大好,好好的一道大餐,自己沒吃着,反倒讓萬盛給吃了個滿嘴流油,這還不算,省上的意思,打算讓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把他的企業給兼併了——情緒不大好的楊之棟一心要把雷東生給扶起來,劉定國就不得不重視。不管怎麼說,跟楊之棟多年的交情,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何況一頂官帽子,給誰不是給呢,權當跟楊之棟走了個人情。

接下來,就跟走馬燈似的,各部委局的頭頭、各區縣的書記縣(區)長,輪着番兒來醫院看望劉定國。還有一些雖說是副書記、副縣長的角色,但自認爲跟劉定國還能搭上個話,自己也想進步的,也就緊着碎步兒來了醫院。偌大一個病房,一天到晚人來人往,每隔小半天就得清理一下客人們送來的花籃、水果、營養品之類的,不然,堆都沒地兒堆了。凡是來的人,幾乎都給劉定國準備了紅包,裡面包的現金有多有少。紅包包得比較重的,有兩類人,一類是在各大局、各區縣主要領導的職位上,不想挪窩兒的,禮金就重;還有一類人,沒有在重要崗位上,卻想去重要崗位,或者還想再上個臺階,這類人的禮金也重。劉定國對來看望自己的這些人,就跟自己肚子裡的蛔蟲一般,哪類人可用,哪類人不可用,哪類人可以獨當一面,可堪重用,哪類人只能給他許願,適當的時候稍微給點兒甜頭嚐嚐,但不可太過頭……劉定國再清楚不過。有的人送了紅包,劉定國不置可否,有的人送的,他必須厲聲拒絕。白天和晚上九點半之前是探病時間,九點半以後,劉定國拒絕任何人來探望;而組織部長,則恰恰相反,白天躲在賓館裡睡大覺,晚上來找劉定國,兩個人推敲需要調整的幹部名單。

李文韜是跟着歐陽一民來探視劉定國的。之前,歐陽一民只是隨口吩咐了一句,要文韜準備準備,跟他去一趟省城。

李文韜也沒有多想,以爲有什麼工作需要去省上,簡單收拾了一下洗漱用品,就跟歐陽一民一起來省城了。

到達省城以後,李文韜才知道,他們此行最大的工作,就是去省第一人民醫院看望住院的市委書記劉定國。

劉定國住院,李文韜早就知道。這年頭沒有什麼秘密,何況市委書記劉定國壓根兒沒打算讓自己住院成爲秘密。各部委局和各區縣的頭頭腦腦都搶着往省城跑,生怕自己探望得遲了,劉定國對自己生出什麼不好的看法。張德祿就專門跑過一趟省城。李文韜覺得自己也應當去看看,但考慮來考慮去,不知道自己該是怎麼個看法兒,拿什麼東西去探望呢?別人都是成千上萬的封紅包,他李文韜也跟他們一樣弄個紅包拿上?不行,肯定不行,這不但有悖於李文韜從政的初衷,而且,多年的淡泊讓他養成了主動跟領導拉開距離的習慣。

市長萬長卿不待見他,是因爲他搶了張德祿的位子;市委書記劉定國不待見他,很大程度上則與李文韜跟領導關係比較疏遠有關係:他沒有逢年過節給領導們拜年的習慣,也不善於說些違心話逢迎拍馬,在人家領導的心目當中,他李文韜本就是一個寫稿子的老秘而已。李文韜承認在這一點上他不夠圓滑,但他就是鑽這個牛角尖,認這個死理。像這種情況,即使他李文韜眼巴巴地跑上前去獻殷勤,人家還不見得答理你,你準備個紅包,敢塞給人家嗎?當然不敢,對方一旦翻臉,你手裡的紅包會讓你下不來臺。思來想去,李文韜覺得還是不去探望爲妙。所以,市直各部委局的頭頭們中,大概只有李文韜還安之若素,沒有去省城探望劉定國。

歐陽一民帶着李文韜徑直去了醫院,在醫院門口買了一大束鮮花、一個果籃,讓司機抱着,就進去了。像歐陽一民這種身份,比較隨意些,都是同僚關係,禮尚往來的事情,心意盡到就成,而不像各部委局和各區縣的頭頭腦腦,他們是下級,講究就多些。

劉定國一看到李文韜,就笑道:“哎呀,我們的大筆桿子來了,稀客稀客。”

劉定國的那聲“哎呀”有點兒誇張,李文韜心裡就直犯嘀咕,不知道劉書記嘴巴里蹦出來的“稀客”兩個字,是諷刺他李文韜從沒在書記面前走動過,還是真的在跟自己客套?

劉定國表現得很熱情,一會兒招呼李文韜喝茶;一會兒又連聲說:“文韜同志,吃水果,別乾坐着,吃點兒水果。”

劉定國越是對李文韜熱情,李文韜就越是心涼。劉定國的熱情,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他李文韜在人家心目中,只是一個外人——對貼己人,是用不着過分客氣的,越客氣,越說明你跟對方的距離遙遠。李文韜也聽人揣測過,說劉定國住院,十有生病是假,準備調整幹部是真。但李文韜沒放在心上,因爲跟他沒什麼關係,他這個主任還是人家手指縫裡無意中漏下來的,跟人家市委書記非親非故,僅僅是在工作過程中有過接觸而已,還能指望什麼?指望人家提拔自己?顯然不可能。而現在,劉定國的熱情,讓李文韜有種暴風雨即將到來的感覺。這種感覺很糟糕,特別糟糕,讓李文韜沒來由地想起了幾周前在鏡化寺中求的籤,還有鏡化寺住持囑咐他的,讓他謹防牢獄之災的話來。

歐陽一民和劉定國扯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劉定國時不時轉頭招呼李文韜,無非還是讓他喝茶吃水果之類的客套話。李文韜只是“哦、哦、哦”地應答,並不多說什麼。他仔細觀察了一下,果然像有些人推測的那樣,劉定國面龐紅潤,印堂發亮,雙目炯炯有神,一點兒也不像有病的樣子。

時間差不多了,歐陽一民和李文韜起身告辭。

歐陽一民說:“劉書記好好將養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

劉定國說:“是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出了醫院,李文韜纔算透過一口氣,病房裡實在太壓抑了,對李文韜而言,市委書記劉定國就是一座大山,而他只是山腳下的一捧黃土,大山什麼時候不高興了,他這捧黃土就會被風吹得無影無蹤。事實上,李文韜明白歐陽一民的用心,歐陽一民帶自己來醫院,是希望李文韜能給劉定國留下點兒印象。否則,你一個市府辦的大管家,跟市長不對勁兒不說,跟市委書記再不搭邊兒,這頂帽子,只怕很快就會易主。但歐陽一民的一番苦心顯然白費了,憑直覺,李文韜覺得自己再怎麼努力,劉定國都不會對他有什麼好印象。巴結人也是一門學問,而且是大學問,像張德祿,跟萬長卿的關係處得那麼好,想到什麼崗位上去,根本不用自己提出來,萬長卿就會替張德祿考慮。

之後,歐陽一民又帶李文韜去拜訪一位畫家。畫家姓黃,在省城乃至全國都很有名氣,一輩子專攻花鳥,據說每年都有一部分作品被國務院作爲國禮贈送給外國政要。歐陽一民辦公室的那張刺蝟圖,就出自這位畫家之手。

歐陽一民跟畫家是莫逆之交,兩個人見面又是握手又是擁抱。看得出,畫家很高興,帶他們參觀自己的畫室,並展示了一部分新近創作的畫。

歐陽一民對李文韜說:“這藝術創作跟我們搞行政工作不一樣,我們的工作、政策走到哪兒,我們就幹到哪兒。而藝術創作是要講究操守和器識的,古人不是有一句話,說‘士先器識而後文藝’,一個人的眼界、胸懷、修養,可以從他的作品中看得明明白白。”

畫家豎起大拇指,說:“歐陽市長高論,讓人受益匪淺啊。”

李文韜也不住點頭,連稱歐陽一民看得透徹。李文韜自以爲才華橫溢,但比起歐陽一民來,還是欠着點兒,人家看問題一語中的,他李文韜終究還是書呆子氣重了些。

歐陽一民說:“文韜,難得有這樣一個機會,讓黃老師給你作幅畫吧。”

畫家很爽朗地答應了,問李文韜想讓他畫個什麼。

李文韜說:“刺蝟,就畫一隻刺蝟吧。”

話剛一出口,李文韜自己首先就吃了一驚,自己什麼時候也喜歡上刺蝟了?

歐陽一民卻接過話頭,說:“刺蝟好,刺蝟好,黃老師就給文韜畫一幅刺蝟吧。”

歐陽一民又轉身對李文韜說:“文韜啊,記住,人有的時候,就需要韜光養晦,冷板凳也是人坐的,就看你坐不坐得住,有沒有本事把冷板凳坐成熱板凳。”

畫家已經鋪開宣紙,筆走龍蛇,眨眼間,一隻栩栩如生的刺蝟就展現在了李文韜的面前,與歐陽一民的刺蝟不同的是,這隻刺蝟渾身的利刺怒張着,箭一樣向不同的方向射出,雙目中,迷惘有之,驚恐有之,澄明有之,淡定有之。

畫畢,畫家在畫卷左上角題詩一首:

行似針氈動,臥若慄球圓。

莫欺如此大,誰敢便行拳。

李文韜低聲誦讀了一遍,不知道是誰的詩,待畫家落了款,才知道原來是唐代一個叫李貞白的詩人寫的,名字就叫《詠刺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