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潔安靜地躺在按摩牀上,不停提醒自己要保持平穩的呼吸、手腳不要亂動、嘴巴要閉緊,可是她卻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從商靜言洗完手進來之後、片刻未離地粘在了他身上。
他清瘦了很多、以至於下巴都尖了。本來就寬大白襯衫穿在身上更覺得空落落的、好像是問人借來的似的。一天下來、嘴脣周圍冒出一層微須、在益發白淨的臉上顯得很顯眼。而且除了剛纔在車庫裡的那一笑之後,臉上就再未出現過笑意,反而是越來越面無表情……讓她看了竟然覺得有點難過。
商靜言輕輕地揚起薄薄的牀單蓋在了餘潔身上,拉齊整的時候發現她仰躺在牀上,愣了愣、問:“姐要先做臉嗎?”
“嗯!”餘潔微蹙着眉、不明白他爲什麼會這麼……無動於衷,他可是那麼容易臉紅和手足無措的一個人啊!
商靜言順着牀走到了她頭頂的位置、拉了牆角的圓凳坐下,舉起手順着她窄削的肩膀輕輕地摸到了她的臉頰上……心在胸腔裡急劇迅速地跳動,狠狠地、一下一下地撞擊着他的肋骨。
餘潔一直忍着、忍着,不開口、不動……甚至不呼吸!她打算就這麼沉默下去、看看到底誰拼得過誰,可是當他的指尖順着她的眉骨緩緩地往兩邊滑過落到她脹痛着的太陽穴的時候,她忍不住舒適地哼了一聲。
“姐……最近很忙吧?”商靜言開口了。再不開口,他怕自己的手指會擅離職守、自作主張地摸到她輕溢出聲的嘴脣上……
“嗯!”餘潔低低地應了一聲,懊惱地狠狠咬了一下嘴脣。
商靜言又沉默了,仔仔細細地揉壓着她的兩邊太陽穴。
餘潔的眉毛越擰越緊,忍不住稍稍仰頭、去看看他到底是什麼表情。
“重了?”商靜言察覺到她輕微的動作,連忙放輕了指力。
“不重!”餘潔有些惱火地放平了腦袋、閉上眼睛不再看他。
很長一段時間裡,兩個人都不說話,直到餘潔放在牀下的手機響了起來。
餘潔暗暗咒罵了一聲,翻身起來、抓起手機看了看,不得不接了起來……是方致新!
商靜言也聽到了電話裡那個低沉的嗓音,馬上就知道對方是餘潔的soulmate、那位講話總是咄咄逼人的方先生!他的嘴角不禁浮起了一絲苦笑,隨後又想,這個方先生肯定是個很了不起、有大事業的人,否則像餘潔這樣的女強人碰到他的時候也不會這麼順從地、甚至是乖乖地回答他的問題了!
雖然他們兩個說的都是上海話、還夾雜了一大堆英文,但是他還是聽出他們討論的是公事,轉而明白原來他們不僅在私下裡是朋友,在生意場上也是有聯繫的。
嗯!他暗自點頭,的確是只有像方先生這樣的男人才配得上餘潔這樣的女人。
在他們結束通話之前,他聽到方先生問了一句:你現在在哪兒?餘潔的回答是:吃飯!
餘潔趁着放手機的時候、飛快地側身看了看商靜言的表情……有點呆滯,不知道在想什麼。她皺皺眉,重又躺下了。
“翻過來、做做背吧!”商靜言輕輕提議。
“不要,繼續做臉!”餘潔有些窩火地答了一句,再次閉上了眼睛。她明知做臉一種折磨……對他、也是對她自己,可是她寧可這麼受折磨着、也要拉他一起墊背。
商靜言愣住了……都做了半個小時的臉了吧?“呃……”他遲疑了一下,搖搖頭放棄了勸她的念頭,再次把凳子拖得靠近了牀頭一點、給她按摩僵硬緊繃的肩膀。
“我要你做臉!”餘潔掀開眼簾瞪着他。
商靜言皺皺眉,“做完肩膀再做。一直做臉、皮膚會吃不消的。”說着,他稍稍用力地捏着她的肩膀道:“肩膀勞損的這麼厲害,再不注意的話會得肩周炎的。”
餘潔斜眼瞧着他、撅了撅嘴,不再反對。
做完了肩膀,商靜言又給她做脖子。她的脖子也僵硬得很,他用的力氣稍稍大一點她就會又是聳肩膀、又是縮脖子的,害得他都不敢下手了。於是他只好無奈地停手,再次建議道:“你翻過去吧,這樣不好做。”
“不要!”不知道爲什麼,對他、她總喜歡賭氣。
商靜言無聲地嘆氣,“姐……你既然來做按摩,光這樣躺着有什麼用?”
“我就是愛這麼躺着!”餘潔繼續跟他賭氣。
“姐!”情急之下,商靜言的音量不禁提高了、剛想跟她好好說道說道,卻聽到她的手機又響了,只好閉上了嘴、再次連人帶凳子的往後退了退。
餘潔懊惱地低喝了一聲,一骨碌坐了起來、氣沖沖地抓起了手機,一看、愣住了……是商靜言打來的!隨即她立刻明白了,他剛纔的那一聲“姐”的音量足夠大、所以觸動還放在盒子裡的那個新手機了。
商靜言不解地聽着她的手機響個不停,可老也不聽她接,正想問她是不是需要他迴避,忽然聽到她在牀上一陣唏唏嗦嗦的動靜,隨後又是一陣唏唏嗦嗦、拆紙盒子的聲音,再然後,他的手裡忽然被她塞了一個……手機?“姐?”他愣住了,仰頭呆呆地面對着她。
“買給你的!不準說不要……如果不要的話,你可以等我走了之後再扔了它!”餘潔跪坐在按摩牀上、居高臨下地瞪着他。
“扔、扔了它?”商靜言傻了,結結巴巴地道:“不會、不會,我、我幹嘛要扔了它?”
餘潔斜了他一眼、這才稍感滿意地坐下了,按掉了響個不停的手機道:“我已經把我的號碼存在1下面了,跟以前那個一樣。另外,這個手機可以語音呼叫……”說到這兒,她頓了頓、斜睨着他道:“你再叫我一聲姐試試?”
“啊?”商靜言不太明白她的意圖,不過隱約覺得是跟這個新手機的新功能有關。
“叫啊!”餘潔不耐煩地提高了嗓音,立刻又補了一句:“大聲點!”
“姐?”商靜言乖乖地叫了一聲。
“嗯?”餘潔納悶地看着手裡紋絲不動的手機,想了想、又道:“你叫我……潔試試!”
商靜言的臉上的表情僵住了。
“叫!”餘潔衝他嚷了一聲。
商靜言沒有叫……他的嗓子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了、發不出聲音!
餘潔看看他漲紅了的臉、又看看自己的手機,忽然想明白手機會響的道理了、不禁詫異地擡眼看着滿臉尷尬的商靜言。原來……是這樣啊?她忍不住勾着嘴角笑了起來。“嗯!你還是有點小心眼的嘛!”她滿意地點點頭,放好手機之後、翻身躺下了……面朝下。“做背吧!”
商靜言真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捏着個新手機也不知道該怎麼好了。聽她悶聲悶氣的命令聲才醒悟過來,連忙起身把新手機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凳子上、這纔給她做背。
她背上的每一塊肌肉幾乎都繃得緊緊的,可見她一定很忙、睡姿也很差……的確!她喜歡側躺着、還喜歡像只蝦米一樣地弓着背,本來就手長腳長的,這樣一睡更是佔了整整大半張牀。
“哎喲!”捏到腰上痠痛的地方時,餘潔忍不住痛呼出聲。
商靜言連忙改捏爲推,問:“這樣可以嗎?”
“嗯!”餘潔長出了一口氣,又太太平平地趴着了。“往後要請假,自己打電話給我來請、不準叫人代勞!”
“啊?”商靜言被她沒頭沒腦腦的這句說愣了,過了一會兒才悟到點什麼、問:“姐已經知道我要回老家的事了?”
“嗯?”聽他的語氣,輪到餘潔愣住了,支起身體、扭頭看着他。
“建邦……跟你說的?”商靜言不太確定地猜測着。
餘潔呼了口氣,搖搖頭、又趴下了。“他說是你叫他代你打電話給我的!”
商靜言訕訕地笑了一聲,沒說什麼,他知道洪建邦的心思。他的這個妹夫是個好人,可是也畢竟是個精明的生意人,餘潔這樣有財有勢的靠山級人物他是不會放過的!
“他如果不打電話給我的話,你準備怎麼樣?就這麼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走了?”餘潔問得有點咬牙切齒。
“呃……”商靜言答不上來……他倒真的是壓根都沒想到過這個問題。現在被她這麼一問,忽然覺得自己有點不厚道,作爲一個下屬也好、作爲一個他也說不清楚是什麼身份的人也好,都不厚道。
餘潔忍不住又翻了過來、面對着他問:“商靜言,要是我今天不來、從今往後都不來的話,你會怎麼做?”
商靜言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這個問題他倒是想過的,而且也有答案,只是他不敢、不能、不願意說出口。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先前在電話裡餘潔衝他嚷的那句“你就知道等”是什麼意思了……她應該早就知道他的打算了吧?或許是建邦告訴她的、或許是她自己想到的、又或許是別的什麼人……比如說那個soulmate告訴她的?
看他遲遲不出聲、呆愣的樣子,餘潔又開始惱火了,一挺身坐了起來、平視着他道:“靜言,我知道很多時候是我逼你逼得太緊、把你逼到了角落裡,可是那也是因爲你總是慢吞吞的、什麼話也不說啊!你有什麼想法也需要說出來、告訴我,我才知道啊!”
“你……沒有逼我。”商靜言嘴上這麼說着、腳上卻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半步……連他自己都對這種反應感到驚訝。
“你過來!”餘潔又是惱火、又是沮喪地伸手把他拽了過來……力氣過大、差點把他拉倒在自己身上。見他倉促地扶着牀沿、避免摔倒的樣子,她懊惱地擰起了眉頭,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她沉聲問:“靜言,我問你一句……你要老實告訴我,好嗎?”
商靜言沒點頭、也沒搖頭,呆呆地“望”着她,腦子忽然被她身上的那種熟悉的、淡淡的……卻是揮之不去、直沁入他夢裡的淡香給擾亂了。
餘潔看着他、緩緩地問:“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累嗎?”
商靜言搖搖頭,“不累。”
餘潔蹙着眉緊緊地盯着他的臉、仔仔細細地掃描着每一寸肌膚,沒有發現他臉上有一絲一毫的摻假成分……他的眉毛舒展,失神的眼睛很努力地聚焦在她的臉上、目光坦然,嘴角很平、很穩、沒有一絲顫動!然後,她的目光就情不自禁地膠着在他的嘴脣上、挪不開了……多久,沒有接過吻了?當然,除了和方致新那個自大狂之外!
“姐呢?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很累吧?”商靜言也沉聲反問她。
“不累!”餘潔很堅決地否定,“很開心!”
商靜言的嘴角細微地往上翹了一下,但很快就又繃直了……他感覺到鼻尖前面的香氣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姐……”他再次後退了一步、背貼在了牆上,大聲道:“我配不上你!”
餘潔呆住了、徹頭徹尾地呆住了。
“姐、你……其實也很清楚、我配不上你!我們、我們根本不合適、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商靜言覺得自己的嗓子裡有火在燒、又像是有砂紙在磨,既幹又痛。可是,這些話他必須說、必須告訴她……以免耽誤了她!“姐,你這麼……這麼能幹,留過學、雙學位、家世顯赫、事業成功。我,我什麼都沒有、還是個處處都要人照顧的瞎子。我們門不當、戶不對,差得太遠、太遠了,也根本沒有……沒有共同語言!我幫不了你、照顧不了你、也養活不了你。等到時間久了,我……”他努力地嚥了咽口水、滋潤一下快要裂開的嗓子,接着道:“我對你來說不再、新鮮、有趣的時候……你會、厭倦我的!”握拳、再握拳。“到時候我就會變成你的累贅了……”還好靠着牆、還好!
餘潔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從按摩中心出來的……肯定是怒氣衝衝地咆哮而出……這是她盛怒之下的典型反應!
上車之後,她發現自己的雙手有些發顫、膝蓋也是,眼睛又幹又澀、急需要來點眼藥水……或者眼淚之類的東西滋潤一下,可是她不但哭不出來、還氣得只想打人。
於是,她去了上體攀巖中心……去消耗滿腹的怒氣。
然後,她去了阿瑪尼……去消耗還沒平息的負能量。
可是,她在阿瑪尼裡只呆了十幾分鍾就受不了吵鬧地離開了,因爲她忽然想到了一個很嚴肅、很蹊蹺的問題,需要回家不受打擾的、靜靜的、一個人的,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