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文化旅遊的批覆剛拿到當天，肖俠就來望京支行找江寧，商量放款的事宜。倆人面對面的時候，江寧說：“肖總，授信已經批了，我們要定一下貸款利率。”
肖俠問：“行裡要求是多少？”
江寧想說高一點，只要客戶能接受就萬事大吉，也好增加支行的創利。於是說：“房地產貸款現在的行情是年化十一。”
肖俠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連連說：“太高了太高了，一年十一，三年就是三十三，我們純粹是給銀行打工了。”
江寧深諳討價還價的套路，覺得談利率跟在集市上買牲口一樣，賣家報個價，買家肯定要還價的，一來一往或幾來幾往才能定下來，雙方纔能滿意。如果一報價就成交那肯定有一方覺得吃虧，反而搞得不愉快。便說道：“肖總，我給你報的就是最低價，你還覺得高，那你覺得多少合適？”
“九吧，現在企業的負擔太重了，你不知道現在開發個房地產，各種稅費、各種打點，真吃不消。”
雙方來來往往討價還價，最後取了中間值——年化十，倆人看似都比較滿意。
在握手慶祝合作愉快後，肖俠從包裡拿出一個信封，一邊往江寧鍵盤下面塞一邊微笑着說：“江行長辛苦了，你看我們連飯都沒有一起吃，一點小意思。”
江寧猜到這信封裡大概是什麼東西，心想業務已經批覆，利率也談妥了，便沒阻攔，嘴裡說：“肖總太客氣了，爲客戶服務是我們應該做的。”說着順手撥通了電話，讓成傑來一下。
成傑進來了，江寧說：“你和肖總對一下批覆，把放款手續準備一下。”說着示意他倆去外面會議室準備材料，肖俠客氣地說回頭有空一起吃飯聚聚。
倆人出去了，江寧打開信封一看，是十萬快的福卡，隨手拉開抽屜把信封掃了進去。
成傑帶着肖俠到會議室，一條條對着批覆準備材料。
批覆的主要要求是“四證齊全、自有資金40%，辦妥土地抵押登記後放款”。現在其他條件都具備，只要辦妥抵押登記就可以。
成傑把借款合同、抵押合同、董事會決議等全套資料都給整理好，告訴肖俠合同怎麼填、在哪蓋章，辦抵押登記的時候叫他一起去。
肖俠把材料往包裡裝的時候，也拿出一個信封塞給成傑，用食指擋在嘴上示意他不要聲張。成傑猶豫了一下，接過來裝進口袋。
肖俠走後，成傑一個人回到會議室，看四下無人，打開信封數了數，是五萬塊的福卡，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心臟都少跳了幾下。
接下來是美女李玲和成傑聯繫，在電話裡李玲甜美的聲音彷彿能從話筒裡淌出蜂蜜。李玲和成傑見面的時候，身上的香水味薰得他一會就要偷偷做一次深呼吸。在雙方通力合作下，所有手續都沒問題，該去辦抵押登記了。
李玲開着紅色的寶馬小跑拉着成傑去房地產中心的路上，她接了個電話，說房地產交易中心通知土地的容積率有點小誤差，要修正一下，現在還辦不了抵押登記，要過幾天。
成傑很惋惜地說：“李總，我已經盡力了，辦不了抵押確實不行，咱先回行吧？”
李玲表示非常理解，說合規經營纔能有百年老店。
成傑回去給江寧彙報，江寧趕緊給任偉彙報，任偉趕緊給賈行君彙報。賈行君說，抵押登記一定要辦的，過幾天就過幾天，這事急不得。
第二天上午，賈行君接到總行信貸管理部王定喜總經理的電話，對方在電話裡氣喘吁吁地說：“賈行長，你們那個長青文化旅遊的放款怎麼回事？總行專門給留額度了，到現在還沒辦完出賬手續。”
這口吻跟分行管理部門對支行行長說話一摸一樣。
“王總，他們的抵押手續沒辦完，不符合出賬條件呢。”
“老賈，我給你說啊，我爲什麼關注這個事呢？剛纔，劉行長突然叫我過去，劈頭蓋臉訓了我一通，說我管理不善。我剛挨完罵出來，你說，你們分行放款我怎麼可能每一筆都知道？我給你說，劉行長很生氣、非常生氣，說留了額度都出不了賬，說你……說你辦事能力太差——這是劉行長的原話——飯端到嘴前都不會吃，要喂到嘴裡麼？今天是週三，我把額度給你留到週五，你要是還弄不好就別放了。”
王定喜氣吁吁地說完，沒等賈行君說話就把電話掛了。
賈行君放下電話，感覺手腳冰涼，臉頰發熱，腦袋無力地靠在老闆椅子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心想：“真夠倒黴的，怎麼攤上這麼個事……這個破爛客戶，自己的事沒整明白，瞎告狀，還說是我不配合……好不容易在劉暉那攢的一點熱氣全放光了……劉行長很生氣、非常生氣……星期三……星期五……不行就先放款，後補抵押登記，也不算什麼重大違規……”
想到這賈行君打電話讓任偉趕緊來。
“長青文化旅遊那個貸款，總行預留的額度只能到週五，週五之前必須放下去，” 賈行君急躁地說。
“可這一兩天抵押登記怕是辦不好呢。”
“你聽我說，別打岔，”賈行君打斷任偉。
“總行很生氣，這個事必須辦。讓企業出承諾，放款後五個工作日必須辦好抵押登記，趕緊去落實，”賈行君說。
“哦，對了，還有，業務費用，原來不是說一半麼？你看看，如果需要，都給江寧。”賈行君說着陰着臉朝任偉連連擺手讓他離開。
賈行君心想，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都現在了，多加錢就能增加對方的積極性。
任偉在回辦公室的路上整理了一下待會給江寧打電話的措辭。電話撥通了，任偉說：“長青文化旅遊貸款的業務費用，我剛纔跟總行爭取了，全都歸你。”
江寧心裡盤算着，績效已經算她們支行的，她的主要目的就達到了。費用一半就不少了，再增加一半，三年就有二百多萬，這中間有什麼貓膩不成？嘴上說：“謝謝任行長，屬於您的那一份，我會辦好的。不過總行這麼大方，業務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不會有什麼問題的。總行剛纔說，貸款額度非常緊張，這十個億的額度最晚只能留到後天。所以，你要派人去抵押登記機關盯着，能辦出抵押登記最好，萬一辦不出來，你讓企業出書面承諾，放款後五個工作日必須辦好抵押，否則，出現一切法律責任由他們全部承擔。企業呢，你也看過了，還是比較靠譜的，只是一時有個小坎，也不用過於擔心。總行估計也是覺得讓你擔一點小風險，於心不忍吧。”
任偉覺得自己的安排在目前的情形下算是個萬全之策，對賈行君的要求有所完善補充。
江寧聽到心裡琢磨這麼幹風險有點大，萬一辦不了抵押怎麼辦？又一想這是總行的業務、任偉給介紹做的，現在先放款也是任偉要求的，就算有問題也是他們的。暗暗恨怎麼沒把任偉剛纔的通話錄個音呢，心裡一狠對任偉說：“任行長，你怎麼要求我就怎麼辦，你是不會害我的是吧？”
“怎麼會害你呢，我們是一個戰壕的戰友。”
通完電話，任偉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總算把賈行君交辦的事辦好了；江寧還是忐忑，覺得最好還是看緊抵押的事，就叫來成傑，讓他聯繫企業，明天盯着無論如何要辦好抵押登記。成傑這一次爽快地答應了。
第二天，成傑在李玲的寶馬車上享受着香車美女的奇幻之旅，李玲說他們公司的人在房地產交易中心看着呢，一有消息他們就過去辦。
早上他倆在密雲水庫溜達，水面波光粼粼，雖然有點冷，但陽光明媚。他倆還發現一座小廟，外面修繕一新，走進去一看，裡面破敗不堪。成傑暗想不吉利，這不就是銀行的影子麼——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於是趕緊離開。
中午他倆在北楊各莊吃了農家宴，水庫的魚好肥美。晚上在海灣半山溫泉酒店西餐廳享受了牛排香檳的二人浪漫晚餐。今天的晚霞真好看，彷彿天上的顏料瓶被打翻，塗抹出五彩斑斕的顏色。
在微醺回家的路上，成傑給江寧發微信說今天盯了一天，還是不能辦，還要等幾天。
第二天一早，江寧就催着成傑帶賴濤和全套資料去分行放款。成傑他倆到信貸管理部，發現已經有好幾筆出賬業務排在他們前面。信貸管理部有兩個出賬審查員——金淑媛和趙芸——一個態度不好，要求很嚴、另一個和善，比較好說話。結果客戶經理都願意把業務放到趙芸那裡審查。打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就像劣幣驅逐良幣。成傑不由自主地把材料放到趙芸那裡，等等就等等吧。
下午上班，才輪到審查長青文化旅遊的資料。趙芸給提了好幾個問題，成傑立刻湊到趙芸臉跟前聆聽指教——表示虛心接受，他的臉和趙芸臉的距離剛好是男女同事之間的合法最近距離。
“公司章程裡規定對外融資需要股東大會同意，你現在拿來的是董事會決議，不行；利率調整方式要選固定利率，不能選浮動；保證合同裡鄧凱的配偶沒有簽字按手印；土地的抵押登記沒有辦。趕緊去補充吧，”趙芸說。
成傑說前三條他抓緊補充，抵押登記後補的事任行長知道。趙芸說沒人給她說過，她不知道。
成傑拿開了貼近趙芸的臉，滿臉愁容地想怎麼辦。除了抵押登記，其他三條要讓江寧知道了，肯定要臭罵他一頓，說準備了這麼多天，都怎麼準備的。所以說還不能讓江寧知道，就只能找企業趕快解決了。
成傑撥通了李玲的電話，說了情況。李玲讓他彆着急，她現在就拿着公章趕到分行，鄧凱的夫人在國外，其他的事到了再說，估計到了要三點多。成傑看了看手機，才兩點一刻，一分一秒地捱着時間，打了好幾個電話，快四點了，纔看見李玲穿着恨天高出現在自己視野裡。
李玲拿出公章，問往哪蓋？成傑讓重新蓋了幾份借款合同，問股東會決議怎麼辦？李玲說公司的股東萬年青控股公司的公章最早下週一才能蓋上，能不能給通融一下，還說鄧凱夫人的簽字和手印也弄不了。成傑說你自己想想辦法。李玲拿着合同去樓下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鄧凱夫人的簽字和手印都有了。
成傑再一次把臉貼到趙芸的面前說：“趙老師，其他的都補好了。公司的決議下週一一定補充上好不好，我寫承諾。抵押登記的事任行長確實同意了，你可以問一下。這裡有企業出的承諾函，放款後五個工作日辦理完畢，出現一切法律責任由他們承擔。”
趙芸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成傑遞上來的資料，掃了一眼成傑問：“鄧凱的夫人簽字這麼快就補上了？”
成傑急中生智，指着李玲說：“她就是，我讓她過來籤的。”
趙芸擡頭看了站在面前的李玲一眼，沒說話，也沒工夫去看一下材料裡鄧凱結婚證上的配偶是不是對面這個貌美的女子。李玲理了下頭髮，衝着趙芸點頭微笑了一下。
“抵押的事和決議的事我可做不了主，我要請示一下陳總，”趙芸說。
銀行是很講究等級劃分的，分行只有行領導和中層一把手有自己獨立的辦公室，陳鵬作爲副職，也只能和其他員工一樣坐在大廳的格子間裡。
趙芸找到在一旁忙着接電話的陳鵬。等陳鵬接完電話，她把情況說了。陳鵬皺了皺眉頭，喊過來成傑，說抵押不辦怎麼放款，錢行長怎麼說的？成傑跑兩步過來說就是讓企業出承諾，放款後補辦。
陳鵬起身去找他的領導黃一帆，辦公室果然空無一人。
陳鵬是北京工人家庭的孩子，普通身高，白淨斯文，留着刺蝟一樣的毛寸頭髮。他從北京商學院畢業後就想着有個穩定的工作，穩穩當當比什麼都強。十幾年起早貪黑好不容易熬到部門副總經理的位置。他是個厚道人，部門的所有業務都是他在打理，時常加班到很晚，雖然也有牢騷，但有時覺得自己還年輕，忙點好，這樣也挺充實。他感到很幸運碰到黃一帆這樣的領導，對他完全信任，他也很享受這種“準正職”的待遇，喜歡別人稱呼他“陳總”。賈行君對陳鵬的評價是：人是好人，但開拓精神不足，像個裹腳老太太。
陳鵬給黃一帆打電話，說了說這個業務的情況，強調了沒有按照批覆要求辦抵押。
黃一帆說：“兄弟，你看着辦，不行就給錢行長打電話問一下，我在外面有點事正忙着呢。”
“黃總，出賬的授權可是給你的，別出了岔子給你惹麻煩。”
“沒事，不會有麻煩，你看着弄，差不多就行，”黃一帆說着掛斷了電話。
陳鵬看着手機發了一會呆，扭頭去找任偉，發現任偉辦公室門鎖着，給他打電話，打通了沒人接，再打，還是沒人接。
現在已經快七點了，江寧也來了，陳鵬覺得股東會決議就算後補不來也不會影響借貸關係的合法性，沒有抵押登記就說不過去了。他給江寧說：“江行，股東會決議你寫個承諾，可以下週一補過來，沒有抵押登記我沒得到領導的批准，不敢放。”
江寧剜了成傑一眼，惡狠狠地撂下一句“什麼事都辦不了”，就拉着陳鵬的胳膊去了黃一帆的辦公室。
“陳總，這兒就咱倆我給你說，這是任行長的業務，先出賬後辦抵押真是他要求的，”江寧低聲對陳鵬說。
陳鵬驚了一下，略一尋思說：“好，反正我現在也走不了，總行要覈查信貸資產，好多活沒幹完呢。你再等一下，任行長可能是忙，一會回了電話行長同意就放。”
信貸管理部所有人員都在加班，江寧讓成傑按人頭買來外賣晚餐，等着任偉回電話。江寧過一會就過來問任行長回電話沒？再就是說行長都同意了，你就把字簽了吧。陳鵬忙着弄清查信貸資產的表格，沒搭理她。
九點多鐘的時候，陳鵬的電話響了，他以爲是任偉的，看了發現是賈行君的，慌忙劃開說：“賈行長，你好。”
“一個破放款到了現在還沒弄完，陳鵬，你是業務不熟還是故意刁難？”賈行君的怒氣彷彿要從話筒裡崩出來，陳鵬不由地把頭往一邊躲了躲。
“賈行長，是抵押登記沒辦好，不符合批覆要求。”
“不是讓企業出承諾後補了麼？你這裡就是衙門，什麼都不能通融是吧？我告訴你，總行預留的額度就到今天，你看着辦。”賈行君說完氣沖沖掛了電話。
陳鵬望着已經通話結束的手機屏幕呆住了，腦子一片混亂。
“這事搞得，老闆都發飆了”。
陳鵬拿來企業的承諾書，看了又看，最後嘆了一口氣還是在出賬審批表上籤了“同意”。江寧高興地伸手奪過審批表去找運營劃款，說陳總一會送你回家吧。陳鵬有氣無力地搖了搖手，說自己打車。
陳鵬出來打車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今天天氣晴朗，但冷得厲害。風也故意搗亂直往脖子裡灌，天上的星星也彷彿被風吹得忽明忽暗、搖搖晃晃。他突然想起來今天是冬至，也沒有吃餃子，會不會凍耳朵。又想再有一週就是2018年元旦了，但願那是一個嶄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