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細妹瘸了一隻腳,手上還柱着一根柺杖。
她大約是被亂兵所傷,左腿裹了紗布,有隱約的血跡從裡面滲出來。
而楊幺着扶着妹妹,在路上走得極慢。
山谷中有衆人的腳步聲迴音響起,坐在灌木叢後面,牛皋能夠清晰地聽到下面楊幺等人說話的聲音。
“細妹,你的腿可要緊,要不我再揹你走一程?”楊幺面上全是愛憐,眼睛裡全是關切。
細妹:“幺哥,不要緊的,你也走了半夜,累壞了吧,要不咱們歇一回兒。”
楊幺側耳聽了聽動靜,搖頭:“細妹,此地不宜久留,山寨已破,咱們還是早些下山混出關去爲好。這天已經大亮,再耽擱,就走不脫了。”
“看你這一頭的大汗。”細妹從懷裡掏出一張麻巾,小心地擦着楊幺額上的汗水:“幺哥,山寨已破,你本該天還沒亮就從這條路走的,又爲什麼轉過來尋我?若被官兵截住這條山路,咱們可都要死在這山上。幺哥,你是咱們教裡弟兄的主心骨,你若有事,我明尊教就全完了。”
楊幺搖搖頭,微笑道:“完就完了,我楊幺一個人又算得了什麼。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是人終歸是要死的,你我,教中的弟兄概莫能例外。就算我楊幺死了,只要世上還剩一個明教信徒沒有被殺,我明教就不會滅亡。”
山坡上,岳雲聽得怒不可遏,搭上一支箭就要射下去。牛皋按住他的手,搖了搖頭,示意不急,且聽楊幺說些什麼。
楊幺:“我明教等貴賤均貧富,行的是天道。當今宋庭喪權辱國,致使國土大半淪陷。他們不但不思振作,反橫徵暴斂,欺壓百姓,咱們湖南被官府禍害成什麼樣子了你也是看到的。天之道,損有餘而補其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餘。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天道難道就是無情的嗎,不,這一切都要改上一改。咱們明教今日表面上看起來是完了,可是,我相信,只要還有一個信徒活着,神教教義總有一天會燃出熊熊大火。細妹,死我一個楊幺算得了什麼……只是,我就你這麼一個親人了,我不想你有事。我無法想象,若是沒有了你,我會變成什麼模樣。”
說着,他伸出手起,輕輕摘掉妹妹頭髮上的一根枯草。
細妹目光中也全是柔輕:“幺哥,我們都要好好活下去。我不懂得你們大男人的所謂的雄功偉業,我只要一家人在快快樂樂在一起,就夠了。”
楊幺突然神色黯然:“妹子,對不起,哥哥對不起你。”
細妹:“幺哥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
楊幺嘆息一聲:“哥哥知道你喜歡鐵柱大哥,我來接你的時候也在竭力尋他,可是……可是還是找不着人……”昨天亂起,聽到鍾子昂說牛皋假借自己的名義率軍攻打皇宮的時候,其他他的心中已經有些明白,鐵柱只怕就是王慎派出來混進山寨的奸細。
他心中也是奇怪,鐵柱手下的人馬不是已經被鍾子昂奪去了嗎,又是從什麼地方聚攏了一支部隊。
只不過,這話卻不方便同細妹講,若真叫她知道,也不知道妹子會傷心難過成什麼樣子。
看來,只能騙她一騙了。
聽楊幺說起牛皋,細妹眼圈就紅了:“幺哥別說了,我不是傻子,這兵荒馬亂的,要找一個人又談何容易。泗州軍已經殺到山上來了,說不好鐵大哥已經死了。”
眼淚再忍不住成串地落了下來。
山坡上,牛皋看得心中一痛,又有一種溫暖的感覺。自己已經四十有三歲,在以前身邊的女人多了去。自己有事,那些婆娘們可沒這麼關係過他。上次自己破家爲國,散盡家產招募鄉勇迎擊路過家鄉的女真人主力的時候,還問過那些婆娘願不願意回家,如果肯,家中的財帛自取之。
結果那些女人二話不說,捲了細軟就棄他而去。在她們心目中,怕是覺得他牛皋肯定不會是女真人對手,已經當他是個死人了。
這還是第一有一個人這麼牽掛自,自從父母去世之後,這還是第一次。
不知道怎麼的,牛皋鼻子有點發酸。
楊幺握住細妹的手:“妹子,世上的好男兒多的是,走吧。活過今日,幺哥給你另外說個英俊的郎君。”
“不要,不要。”細妹終於哽咽出聲:“世界上只有一個鐵大哥,除了他,我誰也不假,大不了將來進庵裡當姑子去。”
“說什麼胡話,你才十六歲,怎麼能去做尼姑。再說了,咱們是信仰明尊的,怎麼能去拜佛祖?”楊幺還在不住地勸着。
“真是墨墨跡跡。”那頭已經聽惱了岳雲:“老牛動手!”
說罷,就直起身來,“咻”一箭朝楊幺和楊細妹射去。
不知道怎麼的,牛皋禁是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小心!”
也因爲是這一聲喊提醒了楊幺。
好個楊幺,抱着妹妹就地一滾,堪堪避開。
岳雲的箭深沒入地,只留了半截箭桿子在外面。
“敵襲,敵襲!”
“破上!”
衆人楊幺手下一片大亂,就有一個剽悍的士卒鏗鏘一聲抽出刀子,就要朝上爬來。
岳雲氣得大吼一聲:“老牛,胳膊肘往外拐啊?”
話還沒有說完,第二箭已經射了出去。
他的箭術在泗州軍中也只算是中等水準,不過他力氣大,開得了硬弓。雙方相距也近,這一箭拉圓了弓射過去,正中那人的額頭,瞬間就射穿了他的腦袋。
那個欲要撲上來的敵人甚至來不及哼上一聲,身體一軟就栽下崖去。
須臾,有身體和底下岩石撞擊的驚心動魄的聲音傳來。
楊幺手下的士卒也是剽悍,不退反進,都提着兵器朝上猛衝。
岳雲的第三箭又射了出去,可惜這一箭射偏了,只射中最前頭那個敵人的小腹。
那人卻彷彿不覺得痛的樣子,腳在草坡上踩得泥土沙石滾滾落下。
如果是在平地上,只需這個耽擱,敵人就會和岳雲短兵相接,所謂臨敵不過三發。
好在這裡地勢太險,遲滯了楊幺手下的進攻速度。
岳雲又是一箭射出去,射中敵人的大腿,這才讓他如滾地葫蘆一般溜下坡去。
而這個時候,牛皋還是如泥塑木雕般站在那裡。岳雲大罵:“好個老牛,你是要反了嗎?直娘賊,快動手,老子壓不住了。直娘賊,小爺已經殺了兩個妖賊,你欠我二十緡錢了。”
羽箭咻咻不絕,如雨點般落下,快得驚人,使的正是連珠箭的手法。
這個箭法得自王慎,王慎每日打熬氣力,有空就拖岳雲喂招。當然,王道思年紀已大,卻是錯過了學習武藝的最佳年齡。除了增加些實戰經驗之外,並沒有多大的長進。但如此一來,卻叫岳雲將他的許多現代弓道的訓練手法學了去。
頃刻之間,衝上坡去的摩尼教賊人幾乎人人身上帶箭,竟是被射得擡不起頭來。
好在他們身上都有鎧甲,一時間倒沒再死人。
這個時候,牛皋纔回過神來,也拉開了弓一箭箭朝下射去。
牛皋不愧是有名的神射手,一動手,就將一個賊人的喉頭穿了。尖銳的箭頭切斷頸動脈血管,紅色的熱血滿天飛舞。
中摩尼教徒經受不住,都下意識地停了下來。有人朝同伴身後躲去,有人則張開了手中的小圓頓。再加上草坡實在太陡太滑,頃刻之間,山坡上都是滾滾落下的人體。
細妹已經看到牛皋,尖叫一聲:“鐵大哥,鐵大哥你怎麼在那裡……”又使勁地扯着楊幺的手,哭道:“幺哥,是鐵大哥,他落到官軍手裡了,快救救他!”
楊幺只是咬牙不語。
旁邊一個摩尼教徒氣道:“細妹,難道你還看不出來鐵柱是奸細嗎?”
細妹:“不會的,不會的鐵大哥不是這樣的人。”
“你眼瞎了嗎,沒看到他已經射殺了咱們好幾個兄弟嗎?”那人氣得眼睛噴紅。
細妹擡起淚眼看過去,一顆心頓時如墜深淵。卻見,牛皋正拉開硬弓一箭射出去,正中一個教中兄弟面門。這一箭好生犀利,竟射爆了他的眼眶,裡面的眼珠子頓時吊了下來。
“誰來救救我,誰來救救我?”受傷的士兵大聲慘叫着坐在地上,不住地用手把眼珠子塞回去。
這個時候,有人衝上去,將他撞得從上面滾下去。
還沒等他起身,岳雲一箭過來,射中他的心窩,總算是結束了他的痛苦。
也不知道是害怕、畏懼、憤怒,還是痛心,細妹纖細的身子不住顫抖着,牙齒咬破嘴脣,有一絲紅色的血流了下來。
“走!”楊幺拉了她一把,鏗鏘一聲抽出鞘中橫刀:“不要戀戰,衝出去,能逃幾個算是幾個!”
上面的牛皋和岳雲佔據地利,二人使的又是硬弓,看起來箭術甚是了得。居高臨下,竟將山路牢牢地封住。
剛纔只不過是一瞬,就有五六個精銳士卒死在他們手下。
看樣子,要想殺上坡去已經沒有可能。再這麼耽擱下去,說不好自己手下三十來人就要被他們像打蒼蠅一樣殺個精光。
與其在這麼幹耗,還不如趁着人多朝前猛衝。就算再被射殺幾人,好歹也能殺出一條血路。
可是,冒着矢石衝出去又如何,人家不會尾隨追擊嗎?
追到山下,還怎麼混出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