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霞聽得這話,再無多言一句。馮氏也沒心思多說什麼,只低頭吃了兩口茶,閉眼養神不提。而另外走出來的敏君並蘇芸兩人,卻是尋了一個幽靜的亭子,打發丫鬟婆子下去,正開口說話。
“呀,這邊的花兒開得真真是繁茂,顏色也新,香味也清雅,溪泉假山,襯着鳥鳴聲聲,倒是一處賞心悅目之景。”敏君瞅着這蘇芸彷彿在深思着什麼,只是不說話,便打量了周圍一眼,隨意尋了兩句話開題。蘇芸見着她說了話,果然也是回過神來,只是面上欲言又止之色更濃了些,嘴裡也只是隨口應答:“正是呢,這個時節,正是這一處亭子最是秀美之時,我近來拜訪逛園子,多喜在這一處歇息。”
“怪道就將我這麼拉了過來,原是有心而爲。”敏君笑着點頭,彷彿不經意般吐出最後四個字,一雙眼睛卻是盯在那蘇芸的臉上,看着她神色一變,心裡由不得暗暗皺眉——先前馮氏見着蘇芸過來,神色便有些冷意,自己還當是舊日什麼緣故,現在看來,竟是因爲這蘇芸個人而生的厭惡。那麼,應當是與段菱珍有些關係了吧。
只是,先前段菱珍與她言談之中還透着一些齷齪的樣子,怎麼蘇芸這會子反倒是與她說話?還是說,先前自家宴席之時,她們兩人原是自編自導的一場戲?
心裡這麼轉了一圈,敏君面上卻是一絲也不顯,依舊是笑着自然和氣。蘇芸見着她如此,暗中思量半晌,還是開口道:“正是應了妹妹的話,我這一回也是有心而爲,原是來做說客的。”
“說客?什麼說客?”敏君眉梢一挑,抿着脣將手邊的茶盞端起來,一手壓着茶盞杯蓋將那浮沫輕輕撇去,曼斯條理地啜飲一口茶之後,纔是擱下那茶盞,神情淡淡着道:“我與姐姐素來無甚往來,倒是不知道這說客之說,如何說起。”
“並非爲了我,而是爲了段家姐姐。”蘇芸聽得敏君漫不經心的樣子,心裡有些煩躁與不滿,臉上的笑容也是略微一僵,卻礙着有求於人,只得在心底咬了咬牙,勉強露出個笑容,道:“她的事,你也知道幾分的。說實在的,前些日子我與她是有些生分,但到底是相識一場,見着她哭着與我辭別,着實不忍,方想着能勸勸伯母——不要棄了這一門婚事。”
“這個。”敏君心底明白,面上卻是露出些驚詫慌亂,瞅着蘇芸無甚情緒變化,便吞吞吐吐了兩個字,還是婉轉道:“若是這事,我如何插得上話?且不說這世道素來要求女兒家貞靜自守,就不說這個,我是徐家的姑娘,如何能開口管蘇家的事?哪怕我也早有婚約,可就算是如此,也說不得蘇大哥婚事一句話的。到底,這些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身爲小輩,自然不能開口管這種事。蘇姐姐,恕我不能幫你。”
說到這裡,敏君便站起身來,看着蘇芸臉上露出些焦灼的神色,直接就是轉過身,喚錦鷺過來,一面又道:“出來半日,想來馮姨也是久等了,我們竟還是回去的好。”
蘇芸看着敏君毫不遲疑就是將這個事推了,又直截了當地預備起身離去,心裡頭一陣惱怒,她與段菱珍雖說不是親姐妹,卻勝似親姐妹,自小一塊長大,有一樣好東西都要與對方的。就是段菱珍的這一段婚事,也是她有的沒的顯擺段菱珍的好,方漸漸成了的。就是當初徐家宴請,她與段菱珍有些隔閡,但過不了兩日,見着她哭訴相求,便也軟了心腸。原以爲這件事雖說有些難辦,但這名聲在,蘇瑜那裡也是頗爲動搖,這事兒多半還是能成的。
誰曉得,那蘇瑜不再有絲毫的情面,馮氏這裡更不必說,連着敏君這個原本不在她眼中的小姑娘,說話也是毫不客氣。她心裡頭又是惱怒,又是嫉恨,臉色越發得難看起來,瞅着敏君站起身往外頭走去,由不得目光一閃,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伸出手來。
卻不防,就在這個時候,錦鷺閃到敏君身側,轉過頭與蘇芸微微一笑,讓她心裡猛然一顫,擡起來的手也有些僵硬,隻眼睜睜瞧着敏君扶着那個喚作錦鷺的丫環下了假山亭子。
就在這個時候,蘇芸身邊的丫鬟也是趕着上來了,她瞅着自家姑娘青黑交加的臉色,也不敢開口說話,只訕訕然站在一側,偷眼看着敏君扶着丫鬟漸漸離去了,方在心底咬了咬牙,往前兩步與蘇芸陪笑道:“姑娘……”
“住口”蘇芸狠狠吐出兩個字,眼底一片冰冷:好好好,徐敏君,我便不信日後沒機會找回這個場子你千萬,千萬,不要讓我有這個機會心裡這麼想着,她的臉色越發得冰冷,但在激怒過後,還是收斂了神色,冷聲道:“扶着我回去。”
“是,姑娘。”那丫鬟是貼身伺候她幾年的,自然明白她的性子爲人,見着蘇芸神色冰冷,目光森然,連一個字也不敢多說,應承一句,就是低着頭趕忙扶着她下來,這一路上,雖說手腕被蘇芸掐得一陣陣疼痛難忍,卻也不敢多說一句話,垂着臉扶她下去不提。
敏君走在前面,步子卻不快,神情之間還頗有幾分散漫。錦鷺瞅着後頭的蘇芸還沒跟上來,便湊到敏君耳邊低聲道:“姑娘,難道不等那蘇姑娘了?”到底是一併出去的,場面上總要圓的過來纔好。
“不必理會。”敏君揉了揉眉頭,臉上還是一片輕鬆的神色:“我們原就走得不快,她若是能回過神來多想一想,自然會趕着過來一併回去。若是不能,也省了路上並肩走的尷尬。她既是沒腦子非得插手人家母子之間的事,又對自己堂哥的婚事指手畫腳,也不是個有腦子的,多說兩句,少說兩句,只怕也是記恨我,何必這會子多做殷勤?她必也不稀罕的。”
錦鷺聽得敏君這麼說,心底也有些明白過來,她再往後頭看了一眼,見着隱隱有腳步聲傳來,再看看近在眼前的院子,微微一笑,道:“蘇姑娘也是有心人呢。這不早不晚,正正好趕上來了。”
側過臉往後看了一眼,敏君步子再稍稍緩了些,雖說臉上沒有露出什麼神色變化,但心底卻略略舒服了些——到底省了些事,免得馮氏問起來,自己臉上略有些難堪。說來着蘇芸也是壓得住心氣,曉得道理的,方這般趕過來,怎麼就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並不該管這一樁事?
且不說旁的,那段菱珍就算真的嫁了進來,照着蘇瑾的說法,蘇瑜是不喜歡她的,頗爲討厭她的心計。而馮氏也是一般對着她無甚好感,雖說有個蘇曜,似是與段菱珍一家頗有幾分往來,但這種內宅事能管着多少?又是公公媳婦的關係,越發得不會多說一句話,且又是現在這個地步,只怕也沒心思爲兒子取這麼個兒媳婦的。這會子孃家有事沒什麼權勢了,如此論說起來,段菱珍嫁進來,會有什麼好日子?
敏君怎麼想也是不明白,或許,還是段菱珍她們執念如此吧。到底是世家大族出身的,要段菱珍嫁一個普通人家,無權無勢無財的,她的心氣受不住,方拼命要嫁入蘇家。
她這面琢磨着,那邊蘇芸已是收斂好了神色,臉上依舊是一片清淺柔和的笑容,走過來與敏君微微一笑,便轉過臉去,先擡步踏入屋子裡。敏君看着她這般,脣角微微一抿,也沒說什麼,依舊是笑意盈盈地跟着走進屋子裡。
“你們兩個丫頭,可算是回來了。若再是不過來,我可得使人過去叫了。”馮氏笑着放下茶盞,打量了敏君蘇芸兩眼,就是令丫鬟重頭與兩人端兩盞香茶來,一面又道:“可巧,這兒又有幾樣新鮮的糕點,你們嘗一嘗味道,可是如意。”
“馮姨選的,自是精細好吃的。”敏君笑意盈盈,連聲應承,瞅着那蘇芸默不作聲,便隨口尋出一個話題來:“不過呀,我在馮姨這裡吃過頂好吃的,還是那桂花糕,香馥可口,細密柔滑,甜而不膩,與別家的迥然不同。就是我家去後令廚下做,也不得這兒的一半好。”
“就你這丫頭,最是挑剔,可這嘴兒卻是甜似蜜。可巧,這新送來的糕點裡頭就是有那桂花糕,你若喜歡,等會吃一些後,我令他們多做一些,與你帶回去。”馮氏聽得這話,當即也有幾分歡喜,只笑着探身點了點敏君的額頭,就是大方地應承重頭多做一些,與她帶回去吃。
“這卻不好。”敏君眨了眨右眼,故意埋怨道:“馮姨可是猜着我的心思,方拿着這話堵我的嘴?新鮮糕點雖好,可授人以魚不若授人以漁,要是能順帶有張方子的話……”
“小貪吃鬼便宜了你去。”馮姨被敏君這般逗趣惹得笑出聲來,又點了點她的額頭,就是應承道:“你儘管吃,這方子啊,我使人備下,等會連同糕點一併讓你帶過去,這般可好?”
“多謝馮姨成全。”敏君歡快地應了下來,一臉璨然的笑容,看得馮氏心底也生出幾分高興,當即說出來的話越發得瑣碎而又家常,言辭之中透着熱切親暱。兩人說說笑笑,那邊的蘇芸抿着脣沒有多說,偶爾插一句,也是冷冰冷的短促兩三個字,敏君與馮氏見着,越發不將她放在眼底,只偶爾帶及罷了。
蘇芸坐在那裡半日,見着兩人越說越契合,也越說越將她擱在一邊不理會,原本就有幾分惱怒的她臉色越發得難看,只是想着自己那兩個堂哥眼下的地位,連着自己父親也有幾分服軟,咬了咬牙,只得硬生生壓下來。可她本就是女子之中頂尖兒的,平素與人說談,多是與她搭話說笑乃至於逢迎的,不曾受過多少氣,這會子碰到礁石,也不願再呆在這裡,只冷着臉插話道:“伯母,我忽而記起來還有一件事兒要去做,竟不好再逗留,過兩日再過來可好?”
“你既是有事,就回去吧。自家人也不講究什麼,只是日後出門可不要如此。”馮氏笑眯眯地用帕子擦了擦嘴,並不在意,只隨便拿話壓了壓,就是放那蘇芸離去:“到底,我這裡還好說,旁人見着了,多少有些不合適。”
“嗯。”蘇芸的目光閃了閃,應了一聲後,便沉着臉站起身,沒有多說什麼就起身離去。馮氏見着,也沒說話,只讓個丫鬟送一送,自己則是按着敏君的手,笑着道:“我們說到哪裡了?對了,說到你家那一株月季花兒。”
“是說到這裡,那一株月季生得極好,竟是比在大宅那裡的時候還要好,我們都詫異着呢。本來還想着,這一株花兒若是移過來,說不得這一年花兒就是要少一些——到底不是有一句話兒,人離鄉賤,這花兒草兒的多少也有點影響的。誰想着,那一株竟是越發得精神了。下次我過來,帶一枝與馮姨瞧一瞧,可是新嫩得很呢,香味兒也極好。”敏君笑着應着話,一面站起身目送那蘇芸離去,方重頭坐下來。
馮氏見着蘇芸一時離去,便收回手將案几上的茶盞端起來,漫不經心地吃了兩口,垂眼淡淡着道:“有些人就是不省事兒。你也不必理會,只當沒見着就是了。與這些人講究禮數規矩,倒是讓他們小覷了去。”
“馮姨說的也是。”敏君笑了笑,知道孟氏說的是蘇芸,卻也有些不滿自己的舉動,更有幾分探問的意思,她略略沉吟,便將自己的心思說出來:“只是規矩禮數錯不得,倒不是說所有人都是該尊敬的,但就算有些人不值當,也不能學着對方一般沒規矩呀。這就好比,有一隻狗跑過來咬了人一口,這人怎麼着也不能撲過去咬狗兒一口。這面上的總要守着,心地怎麼想,自個怎麼做,那是另外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