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張氏聽得愣了半晌,纔是回過神來。她靜靜凝視着目光之中頗有幾分善意的敏君,見着她點頭應是,心中一陣刺痛,不由得咬牙道:“妹妹這番意思,我也算明白了。只是,這等事卻也不是說着就能過去的。我……”
“嫂嫂。”見着這張氏言談之中頗有幾分騰騰的煞氣,繁君心底轉了一圈,還是輕聲勸道:“姐姐的意思,雖說難聽難入耳,可是咱們這樣的人家,這番事何嘗少見了。便是我們兩個,日後出了門子,若說一定不會遇到,誰個會信得?原也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倒不是有什麼嘲諷的意思。只是,這錦葵她、她是大哥心愛的,若是真的將她怎麼了,我們這些是骨肉至親,磨一陣子大哥也不能如何,想來也是淡了的。可嫂嫂卻是要伴大哥一生的,這真是鬧到那一步,只怕日後都不好過日子的。”
“我……”張穎玉張口吐出一個字,卻又覺得自己說不得什麼,當下由不得滴下淚來,只哽咽道:“這些事,我哪裡不明白。多少人家,什麼通房,什麼丫頭,什麼小妾的,都是三五成羣的。只是,我這纔是入了門,這照着道理,也不該這般折我的臉面啊我哪裡做得不好,哪裡處置不妥當了?竟就在這個時候說這些。我先前過來的時候,心底都臊得慌,只怕你們掩耳不聽的——這等事,原也不該與你們這未出門的姑娘說的。只是真真是憋不住心頭的那一口氣……”
“嫂嫂,莫要哭了。”敏君與繁君兩人聽着,心裡也有些發酸,當下忙就是圍着張氏,一面勸說,一面與她拭去眼淚。好是半晌過去,那張氏纔是緩過神來,低頭不語。
敏君見着,忙端茶與她吃了兩口,到底壓了壓這情緒,纔是低聲道:“嫂子,你也不必這般擔心。咱們家斷然沒有這般的規矩,竟與你沒臉兒的。你賢良淑德,自打入了門,做出的事沒有一件事不合禮數的。大哥便真是有那心思,還要過娘那裡呢。這一兩年,斷然不會將那錦葵與了大哥的。但至於旁的事,我們做妹子的,也不好說什麼。只是想着你與大哥的情分能更重些,想來以後的日子也好轉圜一些。”
這話一說,經過一場發泄的張氏也由不得點頭,細細思量半晌後,她便是點頭道:“大妹妹你說得對。原是我想差了,言語之間也有些造次。你們兩個未出閨閣的姑娘,舍下臉面與我排解,又是出主意,又是說府裡頭的事兒的,我卻這般心胸狹窄,牙尖嘴利的,真真是對不住你們兩個。”說及此處,張氏站起身來就是要與兩人行禮致歉。
敏君繁君忙就是伸出手扶住她,一面勸着她坐下,一面道:“萬沒這個道理。說來我們也是兄妹,既是大哥做錯了,得罪了嫂子,我們做妹子的,少不得要替他與嫂子賠禮的。這番排解說開了,也算替了那一番賠罪的事兒了。”
三人經過這麼一番說談,這彼此之間,倒是少了幾分往日的客套,相互對視之後,便都是笑了出來。張氏更是紅着眼兒,微微抿嘴笑了:“經了這麼一遭,我也算知道了些事兒,更難得是與你們少了幾分生分。想來日後,也能舔着臉多來打攪打攪了。”
“閨中無趣,嫂子過來,我們自然那也是樂得有一株解語花的。”敏君與繁君對視一眼,也都是笑了。三人再說談半日的功夫,眼瞅着時辰不早了,便都起身來。這過一會子,就是要去孟氏那裡問省的,三人先前一番說說鬧鬧,這衣衫妝容便有些不好,自然該回去打點一二,免得到了孟氏那裡顯得不恭。
敏君與張氏一併起身離去,兩人並肩走了一段路,敏君已是到了地方,自是先回自己的屋子,而另外的張氏扶着婆子的手,仍舊是在小路上慢慢行來。因着已是沒了旁人在,一側又多是低矮的花卉,邊上張氏的一個丫鬟金桂便道:“少奶奶,那兩位姑娘是怎麼說的?那個錦葵,可是這裡的家生子丫頭,原是舊人,只怕這事兒也艱難得很。”
“噤聲。”張氏眉頭一皺,看着金桂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當下又由不得搖了搖頭,這金桂旁的都還好,只是那心性也太過直了些,好在爲人忠心,自小服侍着自己的,這情分上重些,說來着話也是應當的。因此,她倒也沒再多斥責,不過敲了她額頭一下,輕聲道:“你當這裡還是張家不成?我雖說是嫁到這裡,原是這宗譜上面的人了,可實際上這府裡有幾個婆子丫鬟認識的?又有幾個能打心底兒知道根底的?竟是個新客”
“姑娘……”金桂由不得嘆了一口氣,低頭喚了一聲舊日的稱呼,眼底兒微微有些泛紅:“您這也太委屈了。這纔多久呀,怎麼,怎麼就……難道奶奶並兩位姑娘,都還爲着那丫頭說話不成您可是主子,身嬌肉貴的,在家的時候,不說是金尊玉貴,也是嬌慣來着的。哪裡能受這樣的罪這日後出了門子,哪裡還有臉面……”
“金桂姐姐。”綠桂見着自己主子張穎玉也是沉默下來,忙就是喚了一聲,一面道:“你說的雖是不錯,但看着少奶奶出來的時候,竟多有幾分笑意的,想來竟還不到那地步的。真要是到了那地步,雖說少奶奶折了臉面,這府裡的臉面也不見得好啊。這不是活脫脫應了什麼寵妾滅妻的話柄了麼。且不說旁人怎麼看,這還是犯了國法呢。”
“綠桂說的是。”張氏點了點頭,柔聲道:“這事兒,我只能放在心底。相公也是不大知道這內宅的事兒罷了,我不必理會這些,自有婆母擋着的,何必我做那難堪人?你們回去後也不要挑事兒,那錦葵如何,不必理會,只要自己做自己的事兒便好。我便不信,這兩年的功夫,我竟做不得什麼……”
這話一說,金桂與綠桂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扶着張氏慢慢走了一段路,正是要轉過一個彎兒上了橋再走一段路就是到了自己的屋子,那邊忽然冒出個人影,倒是讓一干人等嚇了一跳。
“什麼人”金桂的膽子大些,不等旁人開口,就是先嚷出一句來。而隨着她的話,一個眉眼俊秀,溫潤秀氣的丫鬟也是走了出來。張氏上下打量了兩眼,也由不得讚歎:真真是個美人胚子。
細緻的眉眼,瑩潤的肌膚,渾身上下便似一陣江南的煙雨,透着一股子溫溫潤潤的水鄉女兒家的溫純。月白小衫,青緞掐芽小襖,白綾細褶裙,襯着烏壓壓的黑髮,玉潤光潔的臉龐,越發得顯出眼前這丫鬟服飾的姑娘的美麗來。只是這般容貌氣質,她在一番讚歎之後,思及那錦葵,以及這個地段,當下心底一突,臉上的神色便有幾分僵硬:“你是什麼人?”
“回少奶奶的話,奴婢是奶奶身邊的丫鬟,喚作素馨,原是奶奶遣奴婢去大姑娘的屋子請大姑娘來說話兒。因看到邊上那一叢新開的花兒,就拐了個彎兒多走兩步,想着要折兩支來。”素馨忙就是低頭福了福身,行了禮問了安後,纔是低低將自己在這裡的緣故說了出來。她眉眼低垂,言辭溫柔,張氏雖說因爲錦葵這個人,對着這府裡的丫鬟有幾分膈應,但看着這般似水的女孩兒,心底少不得還是略略緩了緩,當下便只放緩了聲音,道:“原是如此。你既是喜歡那花兒,折兩枝倒也沒什麼,只不過既是要去大姑娘那裡,還是且放一放,以後閒了再來更妥當。免得讓人瞧着,有些不合時宜。”
素馨臉頰微微一紅,她也雖說是有心人,但也還是姑娘家,一時心動忘了形的,也是有的。因此,倒是沒有想過折了花兒帶到敏君那裡,讓人瞧着不大好的事兒。因此,聽得這張氏如此說來,心底也略有幾分暖意,當下便又福了福身,低聲道:“多謝少奶奶指點,原是奴婢造次了。”
“又不是什麼大事,不必這般拘束。既是你有差事兒,也不要多逗留了,快去吧。”張氏點了點頭,看着這素馨垂頭應着話,便越發得將腦中那一絲念頭拋開,只和聲囑咐了一句,就是讓這素馨趕緊去做差事。
素馨見着這張氏行事言談都是和氣的,再想一想先前知道的錦葵之事,心底暗暗嘆了一口氣,倒是覺得這張氏有些可憐,便悄悄擡頭看了張氏一眼,眼底略有些憐憫之色。誰知這個時候張氏偏有恰巧看着素馨,兩人四目相對,俱是一驚。素馨固然是忙再垂頭退下去,腳步略有幾分凌亂,就是那張氏也是有些詫異——瞧着那丫頭的神色,竟是有幾分同情自己的意思,這有什麼緣故?
心頭此番念頭一起,張氏原本稍稍安穩的心又是翻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