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瞞平日待客的地方並不是在山莊裡,也只有傅問漁他們這樣的好友方纔有資格進去,與她閒坐話茶,像溫琅這樣的“貴客”,賈瞞與之相談的地方是初邀方景城喝茶的地方。
溫琅氣色有些不好,眼睛也不清亮,他看着賈瞞的神色,更是再不見當年的風流倜儻,只透着微微的陰冷之色:“賈老闆近日來似乎生意不好?”
“豐國那邊出了點問題,所以有些難辦,還讓太子殿下多擔待。”賈瞞一如初見那般,是淡漠的模樣,有着一個首富該有的從容和沉穩。
“哦?本宮倒是想知道,你與豐國的生意是與方景城一起着手打開的局面,豐國那邊主理此事的人是鴻臚寺卿胡萊大人,胡萊大人又是方景城的人,本宮倒是想不出來,誰人會爲難賈老闆你?”
早年間啊,溫琅與傅問漁他們一起,什麼都看得到聽得到,傅問漁也未做太多的遮掩,不曾想後來這一天,這些都成了溫琅手中的把柄。
還有,他是連少將軍都不再叫了,直呼方景城,看來是連當初對少年將軍的那點尊敬與欽佩都去了。
賈瞞似是早就知道她會這麼說一般,只望了望屏風之後,屏風後面走出來傅問漁,溫琅見到她時神色微微一變,似有些不忍,不願,不想跟傅問漁如此相對。
傅問漁坐到賈瞞旁邊,望着溫琅笑道:“可是現在的豐國並不是方景城說話作數,溫太子難道忘了,方景梵太子娶了一位好妻子回去嗎?”
“此事與溫琳何關?”溫琅壓着情緒問她,再者講,將溫琳逼着嫁去豐國,再誣陷於自己挑撥他與蕭鳳來關係的人,不正是你傅問漁嗎?
“長賢公主孤身一人在豐國,舉目無親,必是極爲思念故鄉,所以留下些祈國的商人與貨物陪陪她,想來也是極爲正常的,況且,銀子誰不愛呢?”傅問漁說得有模有樣,並在心底誇了一番胡膏,能將溫琳那樣的人陰一把的,可不多。
祈國這邊的商人賦稅高,但豐國的卻不是,胡萊大人是一位很有遠見,很懂得爲國爲民謀福祉的好大人,他甚至主動跟豐國的皇帝提過,鼓勵這些商人來往行商,一來有利民生,二來可以多作交流,也好對祈國風俗習慣有所瞭解,這總是好事。
但是架不住他的好兒子胡膏是個坑爹的,左跟方景梵太子殿下嘆一聲修河渠的銀子不夠,右跟溫琳太子妃娘娘說一句受難的災民衣不蔽體食不裹腹,好生令人惆悵。
溫琳初到豐國,時日不長,根基不穩,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彼此相看生厭,卻不得不共住同一屋檐下的夫君方景梵,她需要做出一些事來幫自己站穩腳跟,便是成書一封,請太子殿下向皇上進言,可以多收一些祈國商人的賦稅,以緩豐國諸多缺空。
多麼聰明的溫琳,她甚至隻字不提豐國商人,以一個祈國公主的身份請求豐國的皇帝,多收一些祈國商人的銀子。
如此一來,誰還能不相信她?溫琳便在皇帝那裡得到了賞識,更讓方景梵對她暖了兩分。
這等“噩耗”給祈國的商人制造了大麻煩,包括首富賈瞞也未能倖免,大把的貨物被扣,大把的銀子不能週轉,再請流七月把黑得快要之塞過鍋底的黑帳一做,這祈國國庫的銀子,就一個月的少過一個月。
等到溫琅來找上賈瞞的時候,流七月已抽成抽得腰包鼓鼓,賈瞞的假帳之路也走上了正軌,日後上繳國庫的銀子只會越來越少,少到一個差不多的點時,就是維持的時候。
那點銀子,一修不了戰船,二養不了軍隊,溫琅如何能不急?
“這是你做的。”溫琅用了一種陳述的肯定語氣,並不是在向傅問漁討要答案,他知道,以傅問漁和方景城的能力要做到這種事並不難。
“對。”傅問漁擡頭看他,神色坦蕩,並無隱瞞,“這是我們爲豐國做的。”
“你是在怕,他在戰場上贏不過我嗎?”溫琅神色怪異,他們是在擔心,自己的軍隊強大,然後方景城戰神的威名從此一敗塗地嗎?
“哪裡話,在戰場上,無人能贏他,只是能不打仗便最好不要打,畢竟要死很多人,也要連累無辜的百姓,卻只爲你們這些高位之人一份野心,所謂一統天下,所謂宏圖偉業,不過是粉飾你們殘暴行徑的藉口而已。”傅問漁卻只是淡淡道。
“他殺的人,少嗎?他當年攻打我祈國的時候,難道不是狼子野心嗎?不過是一樣的人,爲何你卻要如此偏袒他?”是不是在你眼裡,他什麼都是好的?
“偏袒是肯定的,誰叫他是我夫君?不過溫太子,他從來沒有什麼一統天下的想法,他所求的不過是豐國太平,而你所求的是,征服豐國。”傅問漁說得很是自如,方景城若是有溫琅這樣的野心,早就對祈國動手了,絕不是現在這般溫和的手段。
他應過沈清讓,會爲了自己守天下天平,可是守太平比打天下難多了,他如此拼命,傅問漁怎麼會不偏袒,只是這些,不必說給溫琅聽罷了。
“祈國與豐國早晚有一戰,但並不是現在,你何必如此心急?”
“現在不心急,難道是等你把你的軍隊養起來,等你的大船造起來之後,被打一個措手不及之時再匆忙應對嗎?”傅問漁淡笑一聲,“溫太子,我向來是未雨綢繆的人,你該知道。”
溫琅低頭一笑。
是啊,自己一向是知道的,她算計着一切,把所有的事情早早就算計好,等到自己反應過來的時候,已是一萬個來不及,而她與方景城,永遠來得及。
就是因爲知道,才更覺心痠痛苦,如此瞭解她,依然贏不過她。
溫琅不再說話,沉默良久地看着傅問漁,這是一張他萬般熟悉的面孔,他看着這張面孔從當年的青澀模樣長成如今的風華,也看着她的雙眼從原來的滿是恨意漸漸平和成寧靜的模樣,她越來越成熟,成熟到能想一想天下之事,想一想家國之事,不再拘泥於小小女兒家的私鬥,也不再只看着一門一戶想要將其毀滅。
她成長得好快,別人用一生都可能走不完的歷程,她用短短四年的時間就做到。
可是自己,似乎退步了啊。
所以才離她越來越遠吧?
他起身,長身玉立,姿態傲然,搖搖骨扇:“你們此舉的確高明,但本宮,卻不是一個輕易服輸之人,賈老闆,你仍在祈國,便要明白祈國商人爲祈國盡力,是你的本份。”
賈瞞微微一笑,擡着作揖:“謝太子殿下提點。”
然後溫琅出門去,門口是等着他的八人擡的大轎,顏色明黃,皇族方可使用的顏色,他越來越像一位太子,越來越不像溫琅。
“今日謝過傅小姐了。”賈瞞給傅問漁倒茶,嘆氣道,便是知道早晚要被溫琅和蕭鳳來盯上的,好在有傅問漁替她擋掉了。
傅問漁放鬆下來笑着道:“哪裡話,這個事兒也是我們請你做的,自然該替你收拾這爛攤子。”
“流七月是一位非常有天賦的商人,我倒挺想帶他一帶,說不得日後我歸隱了,這天下第一商的位置就是他的了。”賈瞞看來是對流七月的卑劣手法十分歎服。
“那他必然是天下第一奸商。”傅問漁擡杯與她一碰,笑了起來。
“哈哈哈,此話倒不假。”賈瞞爽朗大笑。
然後她嘆了一口氣,收了些笑聲:“我知道你在擔心阿蕉的事,卻又怕我難過,不好在我面前提,不如我來直接告訴你,她很好,一如往常,我也不再想其他的了,等你們那位大國師回來,或許就有辦法了,現在,就這樣挺好。”
“賈瞞,你當真有一顆世上最細膩的心。”傅問漁笑望着她,這位總是穿着男子衣服的女老闆,她依然有一份女子纔有的細膩。
“心不細,可做不好生意。”賈瞞笑道,“我現在只擔心,蕭皇后必然不會像溫太子這般輕易罷休,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不傷到阿蕉,我可以做些退讓,也還請傅小姐體諒。”
“這是自然,這一切都是在保證蕉姑娘不會有危險的情況下才進行。”傅問漁點頭。
真是不好做啊這件事,如同走鋼絲一般的難,溫琅還好,至少他是一個有理智的人,難的是蕭鳳來。
既要保證蕭鳳來不會怪罪到賈瞞頭上,也要防着她發什麼瘋逼賈瞞,那樣一個有些像瘋子一般的女人,她的心思太難琢磨了,誰也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於是便無法預料,只能見拆招拆。
正如傅問漁所說的,蕭鳳來就是個瘋子,所以她會做的事情也出乎常人想象,當花璇快步跑來向傅問漁低呼一聲“小姐,少主出事了!”的時候,傅問漁握着茶杯的手一緊,險些翻了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