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的確是霍天北的做派。顧雲箏思忖片刻,微微一笑,“不論二爺怎麼做,對侯爺都無壞處。還是說說大爺的事。”
徐默只說了兩個字:“三爺。”
事關霍天逸之死?顧雲箏以眼神詢問。
徐默笑容全無,微微點頭。
那就難怪了。霍天北真正不能承受的殤痛,大概只有霍天逸的消亡。顧雲箏道:“三爺和侯爺——”語聲頓住,不知該說什麼。
徐默沉吟片刻,“三爺大侯爺七歲,都是沉默寡言之人,只有兄弟兩個坐在一處的時候,纔會暢飲談笑。三爺的走,太可惜。”
這個家族充斥着冷漠自私怨懟,他們心頭的一線暖光,唯有那份手足情義。所謂冷漠絕情,不過是在意之人甚少。忽然間生死相隔……
顧雲箏阻止自己對霍天北的事情多思多慮,讓徐默去按吩咐做事。
徐默看着依然神色平靜的顧雲箏,暗自苦笑,轉身時嘀咕一句:“夫人和外人眼中的侯爺倒是一樣。”
顧雲箏挑了挑眉,不予理會。她盡本分就足夠了,爲何要爲他的事傷春悲秋?誰又肯爲她的前塵事唏噓感嘆?轉回裡間,臥在牀上,翻閱霍天北要她看的那些卷宗。
看了幾頁,雨停了,熠航、肥肥由連翹、秀玉抱着過來了。
肥肥神采奕奕的,高揚着尾巴,進門後就竄到了牀上,和顧雲箏好一通撒嬌。
顧雲箏沒想到小東西有了新玩伴也沒忘記她,欣喜地笑開來。
熠航到了牀前,奶聲奶氣地問:“天北爹爹呢?”
就知道他是來找霍天北的,顧雲箏笑道:“他出去了。”
熠航絞着一雙小手,“那他這兩天高興嗎?”
“怎麼這麼問?”
“她們說他不高興,不讓我找他。”
“的確是不高興,心情很差。”顧雲箏笑着摸摸他的小臉兒,“過兩天就好了。”
“哦,那我過兩天再找他。”熠航早就習慣了和霍天北隔三差五相見,之後才問顧雲箏,“你受傷了,疼不疼?好了沒有?”
顧雲箏不想讓他擔心,笑答:“好多了,過幾天就能下地陪着你玩兒了。”
熠航露出甜甜的笑容,爬到牀上,踢掉小鞋子,“現在我陪着你玩兒,嗯,還有肥肥。”
顧雲箏就將卷宗收起來,抱着肥肥,和熠航閒閒說話,“你是什麼時候被徐默撿到的?”
熠航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是春天。”
“他撿到你的時候,只有你自己嗎?你這麼小,怎麼會走失的?”
熠航明顯犯了難,長長的睫毛忽閃幾下,又垂眸看着肥肥,像是想讓不會說話的肥肥幫忙一般。
肥肥眼神懵懂,對他搖了搖尾巴。
顧雲箏失笑,故意逗熠航,“記不起來了?那怎麼行呢?天北爹爹可不喜歡笨孩子。”
“我記得。”熠航這才擡眼看她,“嗯……有人帶着我。徐默爹爹撿到了我們。”
“是什麼人帶着你?你爹孃嗎?”
“不是。”熠航扁了扁嘴,“爹孃沒有了。”
“沒事,現在不是有我們照顧你麼?”顧雲箏暗怪自己說錯了話,引得熠航傷心了。她將熠航的小手握住,又吻了吻他額頭,“高興點兒。”
熠航並沒能因此歡喜,可憐巴巴地看着她,“那,你們會照顧我多久?以後會趕我走嗎?”
“不會,不會。”顧雲箏展臂把他摟到懷裡,“放心吧,天北爹爹既然將你接到家裡,就永遠不會把你趕出去。我也不會。我們熠航這麼招人喜歡,誰捨得讓你走?”
熠航這才心安,“被人趕過,我害怕了。”
“不怕,你有天北爹爹呢,什麼也不用怕。”自心底而言,顧雲箏覺得熠航是霍天北的責任,而非她的,所以對孩子做出承諾的時候,總要搬出他。
熠航漾出了笑容,“嗯,他們都說,天北爹爹特別厲害。”
“可是別人都怕他,你最初見到他的時候,不害怕麼?”
“最初啊……”熠航抓了抓頭髮,“也害怕。但是後來就不怕了。天北爹爹喜歡我,對我很好的。”
顧雲箏點頭,“他的確是很喜歡你。”
“那他喜不喜歡你?”
“……”顧雲箏沒辦法回答,便岔開這話題,“想不想吃什麼點心?讓連翹喚人做給你吃。”
熠航立刻道:“肥肥喜歡吃炸蝦仁糕。我要吃燕窩酥和栗子糕。”
連翹笑道:“奴婢這就去廚房傳話。”
熠航在書房用過午飯之後,才帶着肥肥回了正房。
顧雲箏想到霍天北那麼討厭狗,今日情緒又很低落,便讓丫鬟將門窗打開通風,又換了被褥重新鋪牀。換了寢衣準備小憩的時候,霍天北迴來了。
霍天北面色看不出悲喜,在牀邊落座後問道:“外面站着的那些人,是你的主意?”
“是。”顧雲箏把想法如實說了。
“試試也無妨。”
顧雲箏又和他說了熠航來過,“那孩子想你了,還怕我們會把他趕出去。”
說起熠航,霍天北神色明顯柔和許多,“怎麼會呢?”
“就是啊,我已經替你跟他保證過了。”顧雲箏又道,“今晚回正房吧,熠航總見不到我們也不好。”
“行。”
閒話幾句,霍天北起身離去,“你睡吧,我還得出去一趟。”
黃昏時,徐默前來回話:“太夫人已經寫出了一些田產所在之處。大夫人看着大少爺很虛弱,已經心緒紊亂,明日再讓人拿話扇扇風,出賣太夫人的日子就不遠了。”
“之後怎麼做,你就看着辦吧。”顧雲箏讓春桃送自己回正房。
到了晚間,顧雲箏準備歇息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上次祁連城交給她的兩個牛皮信封,這兩日她一直放在枕下或是暗格內,今日更衣後還是隨手放到了枕下,回來時竟忘了帶上。被霍天北看到倒是無妨,若是被下人看到可就糟了。
她連忙穿戴整齊,對春桃道:“快送我去書房,我落了東西。”
“奴婢幫您取回來不行麼?”
顧雲箏猶豫片刻,“我忘了丟在哪兒了,還是過去找找。”
春桃取過一件斗篷,“今日下過雨,外面有些冷。”
到了書房院外,顧雲箏聽到了霍天賜和霍天北的語聲,擺手讓隨行丫鬟止步,打算等霍天北處置完霍天賜再進去。
此刻的霍天賜正看着霍天北,冷笑道:“沒錯,老三喪命那夜,我率兵停在了十里外,等着你們兩個戰死,等着匪盜元氣大傷時再過去。我沒想到的是你在那種情形下還能取勝。幕僚無用,出賣了我,我也不會抵賴。”隨即語聲變得譏誚,“那幾年,父親待你們兄弟二人如何,你比誰都清楚。父親認可的兒子,其實只有我與天齊。後來要不是父親怕被言官彈劾,怎麼會讓你承襲侯爵!”
“認罪就好。”霍天北道,“明日你寫封休書,將範氏休掉。等她將府中事情交代清楚,我放她回範家。”
霍天賜問道:“錦安呢?你我之間的恩怨,不要殃及孩子,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給老三償命就是!”
“你拿什麼擔當?你一條賤命,也能與我兄長相提並論?”霍天北語帶輕嘲,“你只管放心,錦安餘生就是個廢人,你這一脈,不會再有後人。”
“父親臨終前說過,要你與我兄友弟恭,要你妥善安排錦安前程!”
霍天北輕輕一笑,“我不會遵從他的囑託。你若是心內不平,到了陰曹地府,只管去找他訴苦。”
“你、你不孝!”
霍天北笑意更濃,“你孝敬,是他的好兒子,所以他看重你,可更看重的卻是名聲。怕落個不孝的名聲,把我多年扔到別院;怕被言官彈劾,讓我一生壓制你。他這一生,除了在戰場上有所建樹,活得一無是處。這就是你的好父親,不是我的。”
霍天賜恨聲道:“父親最該做的一件事,就是在你兒時將你掐死!”
霍天北卻道:“說到底,你是死在他手裡。”
“老三本就該死!”霍天賜到了這地步,也不肯低頭認罪,“你怨恨父親也算情有可原,可他呢?多年來不敬不孝的東西,早就該死!我只是替父親除掉了一個逆子!”
霍天北只是問道:“你想怎麼死?腰斬?點天燈?凌遲?”對於霍天賜這種貨色,講道理根本沒用。
霍天賜連聲冷笑,“我是犯了死罪,可你敢稟明皇上麼?皇上就算治罪,也是我多年來一些過錯,我罪不至死!”霍天賜連聲冷笑,“我這條命,豈是你能發落的,你敢藐視王法麼?”
“王法?日後西域的王法,是我。”霍天北喚護衛,“帶去暗牢,用刑法好生服侍着。”
“霍天北!你這……”
護衛料定霍天賜說不出什麼人話,擡手將人打昏,拖死狗一樣拖了出去。
顧雲箏又等了一會兒,才進到院中。
霍天北負手而立,背對着她。
他此時心神恍惚,沒發現她趨近。
他在三哥殞命後,許久心緒紊亂,對那一夜的事情只記得一些刻骨的慘烈畫面。直到三哥手下將士提醒,他才意識到了本該率兵一同殺敵的霍天賜一直沒露面。
着手查證時,父親問過幾句,聽得原因後勃然大怒,斥責他是瘋了,竟敢有這等猜測,並對霍天賜所說的遭遇敵兵突襲堅信不疑。他那時有戰功卻無威信,人脈也少得可憐,那件事就在霍天賜的謊言、父親的壓制下一拖再拖。
在那時,父親在他心裡,已是陌路人。
等到有時間有精力有人手調查時,已經時過境遷,要一步步抽絲剝繭,耗費了太久光陰。
是在他幼年回京之後,三哥對父親的不滿顯現在言行上,沒辦法尊敬不善待子嗣的人,從而慢慢被父親漠視、疏離。說到底,是爲了他。
所謂報仇雪恨,有何意義?不過是讓霍天賜爲罪孽付出代價。換不回已失去的兄長,心中的遺憾殤痛無從平息。
他嘆息一聲,擡眼望向夜空。
顧雲箏看着月下那道充斥着寂冷落寞的背影,輕聲喚道:“侯爺。”
他聞聲轉過身來。
這一刻,他雙眼鋒芒盡失,還是很亮,卻像是那種眼中含淚的明亮,瀲灩出悽迷的光彩。她不由起身,用左腿支撐身軀,想離他近一些,看清楚一些。
霍天北扶住她,“怎麼了?有什麼事?”
顧雲箏微眯了眸子細看,見他眼底乾涸,才知是自己多心了,卻還是有些擔憂,“你,還好吧?”
霍天北勉強扯出一抹笑,“你覺得呢?”
顧雲箏看着這樣的他,心裡酸酸的。她擡手碰了碰他眉宇,“以後我對你好一些,現在你高興一些,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