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許老二漲紅了臉,見鄰居已經有人在探頭探腦地往外看,越發覺得難堪,但想起許老太太之前的話,打算再努力爭取一下。
“那啥,我爹已經說了分家,老家那邊的房子和地都給了我,我把英子娘接回去,過完中秋我們就回老家去,到時候重新開始,我這回保證再也不出去鬼混了,一定好生種地過日子。
李老太太聽了這話稍稍有些心動,畢竟之前的事兒鬧得那麼大那麼丟臉,她直到現在都有些不敢出門,生怕被人指指點點的,但如果真如許老二說的,分家回許家老家那邊,既躲開了口舌是非,日子也有些保障,上頭沒了公婆壓着,閨女的日子也能好過一些。
他心裡雖然這樣想,但面上卻依舊是黑冷着臉,心裡的氣還沒消,想着怎麼也得再爲難一下許老三,不能讓他這麼輕易地就得到原諒。
“得了得了,你少跟我說這些了,回了老家又能怎麼樣,回去以後沒了你爹孃管着,你更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若是再賭了嫖了,連花錢贖你的人都沒有。”
“如今在這邊好歹孃家還離得近,有啥事兒我還能照應着我閨女,若是讓你拐回老家去,山高地遠的,我想見閨女一眼都不容易,她若是被你欺負了,連個說的地方都沒有!”
李老太太說着砰地一聲關上了院門,但其實裡頭並沒有書閂死,想着只要許老二再說幾句軟化,多賠禮道歉幾回,讓自己在鄰居面前賺些面子回來,就開門讓他進來。
誰知道許老二這人,本就是個順毛驢子,根本受不了戧毛捋,若不是來之前被許老太太囑咐了半天,連剛纔那幾句軟話怕是都說不出來。
這會兒被丈母孃從家裡攆出來,再讓左鄰右舍指指點點地笑話一通,頓時怒火中燒,朝李家大門啐了一口道:“呸,你家閨女都跟我過了十幾年,好不好的也沒餓死凍死她,我都登門來請了還要怎麼着?當自己還是十六七的大閨女啊?”
李老太太在門裡被氣得仰倒,幾乎背過氣去,半晌才緩過來,再開門想罵,可門口哪裡還有許老三的人影子。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李老太太沖看熱鬧的人嚷了一句,猛地摔上院門,用門閂插好纔回屋去了。
許老三從李家離開,卻並沒有回興源村,而是直接在村裡問了個人,找到個平時給別人寫文書寫信賺錢的窮秀才,進門就道:“這位大哥,休書可給寫?”
秀才頭也不擡地說:“休書,兩字一文,外加紙五文,墨兩文。”
許老三從來沒找人寫過東西,並不知道這個價錢是高還是低,但此時正在氣頭上,把懷裡的銅板都掏出來數了一遍,見還有三十多文錢,啪地都拍在桌上道:“寫一封!有多少算多少!”
“你叫什麼?哪兒的人啊?妻子姓什麼?爲何休妻?”秀才數了數銅板,一共三十七個,嘩啦一聲撥進右手邊的抽屜裡,然後拿出紙張鋪開,用鎮尺壓好,提筆蘸墨後詢問道。
“我叫許慶成,興源村人,我媳婦姓李,李子樹的李,她又兇又口舌,對我爹孃也不好,我到現在都還沒個兒子,前些天她有孕,我們全家恨不得供着她,結果不知怎麼的孩子掉了,她孃家人來把我打了一頓,還逼着我爹孃去借了兩吊錢給他們,然後就把人接走了,我今天來借人,她家非但不放人,還把我攆了出來,我咽不下這口氣,這媳婦,沒法要了!”許老二一口氣說了一大堆,當然這些話都是經過一些加工隱瞞、並且帶有許多主觀色彩的。
秀才並不管這些,稍稍思忖,提筆先寫下休書兩個大字,然後邊寫邊念道:“立書人許慶成,平順府臨邑縣興源村人,憑媒娉定李氏爲妻,豈期過門後,婦多過而無子,正合七出之條,今退回本家,聽憑改嫁,並無異言,休書是實。”
寫罷放下筆,挪開鎮尺,拎起紙輕吹乾墨跡,遞給許老三道:“六十個字剛好。”
許老三也不識字,剛纔聽秀才念得文縐縐的也沒聽懂,便問:“這上頭都寫的什麼意思?”
“就是說你妻子過門之後,犯了很多錯而且沒給你生兒子,符合七出之條,你要休她回家,今後隨便她改嫁或是什麼,都與你無關了。”
“好,就是要這樣!”許老三接過休書,找秀才要了點兒漿糊出門,回到李家門口,把休書啪地貼在了門板上。
到了晌午,李家人從曬場回來,看到家裡大門緊閉,上面還貼了張紙。
“小安,你看看,這寫的是啥啊?”李老大拍了拍小兒子的腦袋問。
李小安上前看了看,磕磕巴巴地念道:“休書,立書人許慶成,平順什麼什麼什麼縣興什麼村人,憑什麼什麼定李氏爲什麼,什麼什麼過門後,婦多過而無子,正合七出之條,今退回本家,聽什麼改什麼,並無什麼言,休書是實……”
“花錢給你讀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念這麼幾個字還什麼什麼的。”許老大先朝兒子後腦勺抽了一巴掌,然後纔回過神來說,“啥?休書?”
“是啊,休書!”李小安捂着後腦勺,腳下微微挪開,離自己老爹遠一點兒,猶豫地說,“許慶成,那不是姑父的名字麼?”
“媽的,許老二那個王八蛋!”李老大頓時怒了,一把將門上的休書撕下來,幾下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扔,轉身四下尋找,果然見許老二在不遠處的樹蔭下坐着,許是因爲等的時間久了,這會兒已經靠着樹幹睡着了。
“起來!”李老大走過去,揪住許老二的衣領,把他整個人從地上提了起來,兩耳光扇上去,啐道,“不要臉的下作東西,你他媽的還有臉上我家來?還敢寫休書?老子上次打你打輕了是不是?”
許老二本來正做美夢呢,夢見自個兒回了老家,發現磚瓦房特別漂亮,地也特別多,自己又娶了個漂亮的媳婦,第二年就生了個大胖兒子,美得口水都快留下來了。
“啥?咋地了?”許老二冷不丁地被人打醒,半晌都沒弄明白自己是在什麼地方。
李老大把他往地上一扔,連踹幾腳道:“你說咋地了?你他媽的自己找打來了啊?”
許老二連滾帶爬地躲到一棵樹後,指着李老大外強中乾地說:“你、你有話好好說,別、別動手動腳的,小心我、我上縣衙告你去!”
“嘿呦,幾天不見長本事了啊?”李老大一邊袖子一邊慢慢靠近許老二,“去縣衙好啊,先把你與人**的事兒交代清楚,看看是該沉河還是該坐牢!”
一提起這事兒,許老二頓時沒了響動,只不停地往後躲。
李家老幺看周圍鄰居都在看熱鬧,覺得着實太丟人,上前扯扯大哥的衣裳,低聲道:“哥,別在外頭鬧了,有啥進家裡去說,這不是白給人看笑話麼!”
李老大往四周瞪了一圈,然後盯着許老二看了半晌,這才轉身丟下一句話道:“滾進來再說!”
許老二被他瞪得腿軟,腳下一個踉蹌差點兒摔了個狗吃屎,看熱鬧的人發出陣陣鬨笑。
李家老幺已經敲開了院門,見狀嫌棄地低聲道:“出息!”
許老二小心翼翼地往李家院子裡挪,雙眼關注着李老大,卻又不敢直視,而是目光飄忽不定地掃來掃去,一腿在前一腿後撤,一副隨時準備逃跑的樣子。
“磨蹭什麼,趕緊滾進來!”李老大斷喝一聲,越發瞧不起他那副窩囊的樣子。
英子從屋裡跑出來,擔心地看着院子裡的人,不知道該站在哪一邊纔好,弱弱地喊了聲爹,又往後退了兩步。
李老太太關上院門才問:“這咋又打起來了?我在屋裡都聽見你們嚷嚷了,還嫌在村裡不夠丟人的啊?我現在出門都擡不起頭來!”
“娘,這王八蛋把休書貼在咱家門板上!”李老大提起這個就氣不打一處來,轉身踅摸東西又想要打許老二。
許老二一個箭步衝到英子身後,把閨女當擋箭牌似的擋在身前,連聲道:“我本來是要來好好談的,我拎着東西帶着閨女來帶,結果進門不是打就是罵,我、我也不過是一時生氣……”
“你……”李老大拎着跟柴火棒子,想要上前再打,可又礙着英子下不去手,氣得摔了柴火,強壓着怒火道,“你一時生氣就能做這種不靠譜的事兒?你哪兒來的休書啊?來之前就準備好了吧?”
“不、不是,我剛纔花錢找人寫的……”許老二說完,就知道自己又的說錯話了,擡手捂住自己的嘴。
許英子被許老二推來搡去的,剛開始還一頭霧水,後來才聽懂了是怎麼回事,原本因爲見到李氏稍微好了點兒的心情,頓時都當然無存,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耳朵裡都嗡嗡直響。
“爹,你咋能……”許英子開口想說什麼,但是話到嘴邊,挑挑揀揀又不知道該怎麼說,許老二和李氏之間的那些事兒,着實不是她一個沒說親的姑娘家該說出口的。
李老太太還算心疼孫女,伸手把許英子拉到自己身邊來,對許老二道:“就算要分開,也是我們閨女不要你了,你還腆着臉寫休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什麼德行!”
李老太太也是個暴脾氣,說到這裡,扯着許老二就往屋裡走,把他推到炕沿兒邊,對看上的李氏說:“娘當初瞎了眼,給你說了這麼個窩囊廢,日子是你自己過的,如今你也還年輕,要不要繼續跟他過,你自己拿主意。”
“他之前說的那些話我也都跟你說了,你若是還想跟他過,那就跟着他一起回他們老家去,你若是覺得這日子過不下去了,那就跟他合離,今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李氏沒想到這個問題這麼快就擺在了自己面前,一時間有些發懵,看看許老二,又看看自己娘,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英子聽到現在,已經嚇懵了,她開始以爲最多不過是許老二再挨一次打,但沒想到李老太太居然也要支持兩個人和離,兩個人若是真分開了,那自己怎麼辦?
“娘!”英子撲到李氏面前,眼淚奪眶而出,“娘,爹已經知道錯了,爺也把咱家單獨分出來過了,以後咱一起去老家,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好不好?你就算不念着爹,也念着點兒我,你們若是和離了,我以後就是沒爹沒孃的孩子了……”
李氏一時間無法決斷,雖然許老二的確混蛋得很,但她也從未想過會走到今天這一步,腦子裡攪成一團亂麻,最後只說自己要好生想想,又把英子留下住幾日,打發許老二自己回家去了。
許老太太見兒子自己回來了,給的錢兒也一個不剩,媳婦沒接回來不說,連孫女都被留下了,氣得罵罵咧咧地埋怨老李家太不厚道。
許老二不敢說自己花了三十文錢寫休書,而且那休書如今也已經被李家老大撕了個粉碎,本着拖一天算一天的想法,絕口不提這件事,胡亂扯了幾句把許老太太應付過去,晚上在老屋混了頓飯,纔回到清鍋冷竈的家裡,扯過早晨也沒疊的被子,滾到炕上去呼呼大睡。
接下來的幾日,許老二都是一個人到老屋去混飯,自家屋裡越發亂的不行,許老太太看不下去,只有自己過來幫着收拾,越發覺得李家做事太不地道。
許老太太在家想了幾天,又去老大家找陳氏嘀咕了兩回,打算領着許老二去一趟李家,不管是和是分,好歹要有個說法才行。
許老二一聽這話,驚得從炕上跳起來:“娘,你、你去幹啥!”
“我咋不能去?你拿着東西去道歉,她家就這麼個態度?眼看就要過中秋了,不管是咋樣,總得有個說法,就算要分,也得分個明白不是!”許老太太這兩天爲了這件事着急上火的,許老頭早就說過,過了中秋就讓老二動身回老家,總要在這之前把這件事解決明白才行,如今看靠老二自己是做不到了,就只能自己出馬了。
“我……”許老二被趕着洗了臉換了衣裳,眼瞧要出門了,看見許老太太是把這件事當真了,抓着門框不肯出去,最後終於拖不過去了,才把事情的始末跟許老太太說了。
“啥?”許老太太聽了這話,幾乎背過氣去,“你、你這個敗家子兒!就算真是要休了她,你咋能把休書貼門板上呢?三十個銅錢啊,現在連個渣都不剩,你說就你這樣,我咋能放心讓你自己回老家去……”
“娘,你別生氣,我當時就是一時生氣,所以纔沒走腦子。”許老二看老孃氣得臉紅脖子粗的,也生怕她再被自個兒氣病了,趕緊連說好話,勸慰了半晌,總算把她給勸回家去了。
誰知道,許老太太剛回家還沒徹底順過氣來,李家老爺子和老太太就帶着兒子、李氏和許英子一道來了,進門也不客氣,各自找了地方坐下。
“親家母,我們今天來,就是找你們說說,看兩個孩子的事兒該怎麼辦。”李老太太環視一圈,見許老頭不在家,便由自己開口對許老太太說,“不知道親家公上哪兒去了?叫他回來咱們坐在一起商議商議。”
許老太太一臉的尷尬,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如何,沉着臉對許老四道:“看看你爹幹啥去了,把他叫回來。”
老屋這邊兩家長輩碰面,火星四濺地說是要解決許老二和李氏的問題,許老三家這邊毫不知情,正在熱火朝天地全家總動員,因爲許老三和葉氏都說好吃,所以許諾諾除了做蘿蔔條之外,還趁着今年大蒜便宜,又多買了些回來做蒜蓉辣醬。
說是全家總動員,其實是許諾諾指揮,許老三幹活,葉氏在旁邊給打個下手,桃子和包子在周圍跑來跑去地看熱鬧,偶爾還不經心地給搗個亂。
葉氏在木盆裡剁着辣椒,不時叫桃子來幫自己擦擦汗或是抿一下頭髮,忽然想起什麼來了,扭頭問大女兒:“諾諾,眼看要中秋了,你不得去看看你師父?”
“是得去看啊,可你現在活兒不讓我幹,門不讓我出,我想去也沒法兒去啊!”許諾諾實在是無奈。
這些天她在家幾乎成了皇太后,葉氏什麼都不讓她做,連擺個桌子端個碗都怕她累着似的,現在連桃子都學會了葉氏的口頭禪,張嘴就是:“大姐,你別動,我來。”
“你得先把身子養好了才行。”葉氏翻來覆去都還是這句話,“但也不妨礙你去看你師父,趕明個兒讓你爹趕車送你去,多買些東西給帶着,除了給你師父,也給山子一份兒,那孩子真是個有心人,還惦記着你身子不好,給你弄了這麼多補身子的東西,可得好好謝謝人家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