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絕後患,乃是天啓皇帝眼下的想法。
這個時代,是宗族的世界,人不是一個個體,社會上的基層單位不是一個個的人,而是一家一姓。
天啓皇帝隨即道:“放心,這件事,不必你來辦,朕會讓魏伴伴來辦……”
張靜一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其實他也算是殺人如麻了,可兩世爲人,在他看來,若非是謀逆大罪,直接把人全乾死了,確實有些虧心。
張靜一已自覺得自己夠狠了,誰曉得還有更狠的。
見張靜一久久不吭聲,天啓皇帝便笑着道:“猶豫個什麼呢?你只需知道,他日這些人的子弟若要報復你,一定會株你全家,你便該知道,此等事可是心慈手軟不得的,好啦……朕說了,此事朕來辦。”
說罷,天啓皇帝詢問起了遼東的事。
張靜一回答道:“臣的父親,已是火速帶着人,趕去了遼東,早已抵達了旅順,營造府邸。除此之外,新縣和封丘,已調撥和培訓了大小官吏三百餘人,火速支援遼東。當然……現在人手還是有些不夠的,不過……至少骨架是有了,毛文龍和袁崇煥那邊,現如今也開始主抓民政和生產,人心漸漸安定。”
“除此之外,眼下這遼東,已裁撤了大量的軍戶,臣打算,引導他們進行墾荒。至於旅順那兒,也已招募了大量的匠人,預備開啓鐵甲艦船的計劃。如今這遼東,已是百廢待興。不過遼東所實行的,乃是新法,這新法關係重大,所以得慢慢地來,慢工才能出細活。”
天啓皇帝頷首道:“遼東的新政若是能夠推行開,那麼有了遼東的經驗,兩京十三省也就相對好辦了,遼東那兒,你要好生盯着,切莫大意。”
張靜一行了個禮道:“臣一定盡力爲之。”
天啓皇帝頷首,他依舊憂心忡忡,不過眼下,卻也只能議在此。
…………
幾個內閣大學士,會同戶部尚書李起元幾個,聚在內閣。
大家商議着應對災情的事。
黃立極此時總算是表現出了有擔當的一面。
一方面,想盡辦法供應一些紅薯的秧苗,想辦法讓災情比較重的地方進行試種,當然……這沒辦法解燃眉之急。
江南和江西等地出現糧食問題,不只是當地的百姓可能餓肚子。
因爲一旦大量的鋪開紅薯,本地倒是勉強能解決糧荒,可紅薯這東西不好儲存,也就是說,沒辦法用它來徵收糧稅。
這就意味着,未來兩年,國家的糧倉都可能空空如也。
而國庫告急,則意味着許多賑濟根本沒有辦法施展,再加上……流寇在各地,已開始破壞生產,這樣下去,除了各地的饑民之外,這朝廷只怕也要崩了。
以往國庫沒有銀子,還可以欠餉,可若是庫中沒有糧食,那就真的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黃立極交代了一些細處的事,正待要讓大家各行其事。
卻在此時,那戶部尚書李起元道:“諸公,遼東那兒……現在也招徠了不少流民,聽說他們到處請人出關,去遼東墾荒,眼下關內流民四起,不妨……”
李起元對當下的災荒很是焦灼。
他是真正餓過肚子的人,知道米缸裡沒有米,是多可怕的事。
就算現在,他也還沒有恢復自己的元氣呢。
那些流民,太慘了,聽聞有不少,生生餓死,有些地方,甚至出現人相食的情況。
京城這邊歌舞昇平,哪裡想到,這歌舞昇平是靠天下處處淪爲地獄一般供給出來的。
李起元說罷,李國皺眉,道:“這是胡鬧,遼東貧瘠,空有土地,卻無法種植糧食,且那裡天寒地凍,百姓們不餓死,也要饑饉而死。這時候招徠人去,豈不是找不痛快嗎?這哪裡是救災,這是害人。”
李起元不禁苦笑道:“李公……可眼下……”
李國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那張靜一四處在吹噓他的什麼麥種,這世上哪裡有這般的東西!老夫活了一輩子,也不曾見過有什麼作物是抗凍的!依老夫之見,那張靜一如此,無非是希望增加他遼東的人口而已,這是什麼,這是私心。”
“人口增加了,固然是好,可絕大多數人養不活,這又是什麼,是害民。老夫對張靜一,並沒有太多的成見,只是在這事上,老夫是看不慣的。”
李起元便不好再說什麼,心裡憂心忡忡,卻又覺得李國所言,頗有道理。
黃立極便道:“好啦,我等不必自己先爭執起來,眼下是同舟共濟的時候……對了,對魏國公的旨意,一定要嚴厲一些……免得南京那邊,陽奉陰違。”
衆人肅然,紛紛道:“是”。
對於南京那邊,內閣是頗有幾分擔心的。
南京六部素來和京城六部不對付,畢竟從品級上,大家都一樣,只是京城的六部掌的是天下大權,而南京六部,權力卻是有限,說是養老,他們也管一點事,說他們不是養老,實際上……絕大多在南京的大臣,都是京城之中被閹黨排擠出去的大臣。這些人對京城裡的諸公,可是恨得咬牙切齒的。
他們可是隨時指着京城這邊的人完蛋,他們好進京來,取而代之呢!
其實從前的大明,不至如此,雖是兩京六部,各有矛盾,可還沒有到勢同水火的地步。
可隨着黨爭的劇烈,這最後一點的情面也撕破了,彼此之間,就差雙方指着對方的鼻子破口大罵,恨不得你倒黴了。
…………
張靜一回到新縣的時候,驟然才發現,此時纔是中秋時分,這寒潮已襲了京城,張靜一禁不住覺得冷,讓人給自己加了一件披風,才覺得暖和一些。
只是這一路打馬而來,在新縣還好,不少的百姓,已換上了冬衣,可其他縣的人,許多百姓卻是衣衫單薄。
冬衣是需要成本的,而且成本很高,一個好的襖子,花費不小,一個靴子,價值也是不菲。
這還是天下最繁華之地京城,而京城之外是什麼樣子,那也只有天知道了。
張靜一心裡不禁唏噓。
雖然張靜一知道其實這是這個時代的常態,莫說是明朝末年,就算是盛世的時候,衆生也是皆苦,可歷經過真正無需爲餓肚子的事煩惱的時代,張靜一的心裡還是沉甸甸的。
這時代的人,或許已是麻木。
哪怕用盡他們想象力的極限,也不過是天下少一些災害,少餓死一些人。
可對張靜一而言,卻知任重道遠。
此時回到新縣千戶所,於是便有南北鎮撫司等錦衣衛官校在此躬身等候。
天啓皇帝的行動力還是很快的,張靜一還未出宮的時候,東廠就已經開始動手了,抄了七八個家,抓走了許多人。
錦衣衛上下已是人人自危,太狠了,跟這張都督對着幹,只是言語上得罪,還能這樣往死里弄的。
這些人如驚弓之鳥,於是紛紛來此,一見到張靜一回來,個個畢恭畢敬。
爲首的僉事劉一奇率先道:“見過都督。”
張靜一隻平淡地朝他點點頭:“唔,何事?”
劉一奇道:“我等,是來領備考的材料的,都督這時候還入宮,實在辛苦,這裡寒冷……”
張靜一冷冷看他,卻沒有什麼迴應。
這讓劉一奇心裡不是滋味。
倒是一旁一個新縣的校尉上前,道了一聲恩師,說着幫張靜一牽馬。
張靜一笑着道:“別將馬又餓着了,這是花了我銀子的,若是再糟踐它,我抽你。”
這校尉忙道:“不敢。”
接着便一溜煙的去了。
劉一奇等人將這看在眼裡,心裡就更不是滋味了。
瞧瞧人家一個區區校尉,可那纔是自己人呢。
看來不入東林軍校進學,在這位新任都督的眼裡,縱爲僉事和千戶,也真是狗都不如的。
張靜一入堂,也沒召劉一奇等人說什麼。
其實現在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那些人,他是一個都信不過的,讓他們入軍校,其實也只是給他們一個機會而已,抓不住,就滾吧!
倒是此時,張靜一關心起了信王朱由檢來,也不知他如今在遼東如何了!
不可否認,張靜一是個功利主義者,木得感情,只有在想到黑麥的時候,纔會惦記起這朱由檢來。
………
義州衛。
這開墾的連綿土地上,這裡的農莊,已經開始有了一番模樣了。
一年多的時間,數百人在此開墾土地一千二百多畝。
此時……已至中秋,本該是一家人團圓的時候,而遼東這苦寒之地,此時卻更加苦寒。
在這個時候,寒流已席捲了整個遼東,此時此刻的朱由檢……已換上了灰色大衣。
這灰色大衣,是天啓皇帝賜來的,當陛下給信王賜下這個的時候,衆說紛紜。
大家認爲,可能是因爲朱由檢有許多的前科,所以陛下早就視他爲眼中釘,不但將他打發來了遼東,而故意賜此衣,是表示朕將你視做是灰衣的牲口,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裡,勤勤懇懇地做個老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