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皇帝的臉色很不好看。
他坐下,看着張靜一,此時顯得全無心思。
隨即端起了茶盞,呷了口茶。
張靜一見他慢吞吞的樣子,便曉得肯定出大事了。
不然以天啓皇帝的性情,斷然不會這樣的磨磨蹭蹭。
只見天啓皇帝道:“剛剛傳來消息,今歲關中依舊大旱,不只如此,淮河一帶的水患,你也是知曉的。可如今,便連江南,尤其是江西,也發生了水患,大水漫天,已是淹了數縣,且有蔓延之勢。”
此言一出,張靜一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現在情勢如何?”
“災情已遍佈三省,受災無數。”天啓皇帝道:“眼下最可怕的是……這糧食……只怕也要顆粒無收了。”
朝廷的糧食,主要來源於江南和江西,尤其是在明末。
這其實也可以理解,小冰河期到來,北方的糧食已經開始大規模的減產,幾乎年年都是災荒,到處都是流民,這遍地的流民……數都數不清,指望這裡得到賦稅,幾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江南和江西,就尤爲重要了。
當然,其他地方,也不是沒有糧食,比如四川,比如兩廣,可問題就在於,陸路運輸,實在太遠,損耗也十分巨大。
而且這兩處地方,糧產無法和江南相比……而江南和江西不同,此處水網密佈,且連接了運河,如此一來,便可依託內河的水運,將糧食送來。
現在各省受災,就意味着糧食的危機將更加的擴大。
現在流寇本已四起,之所以沒有蔓延至江南和江西,一方面是有江防,又有南京這樣囤積了大量精兵的重鎮,最重要的是,江南和江西等地,還未產生糧食危機,人心還算安定。
可一旦情勢蔓延,可就說不好了。
天啓皇帝道:“情勢已迫在眉睫了,現在庫中還有糧食,可以緩解一些時日,只是這天象異常如此,去歲的時候,便連廣東布政使司,居然也在下起了鵝毛大雪,這是天要亡我啊。”
也難怪天啓皇帝說出這樣的話,擺明着這十幾年來,天象越來越惡劣,而且一年比一年糟糕。
這年年席捲而來的寒潮,其實不只是天氣變得更爲寒冷,而且也引發了其他的氣候變化,小冰河期令關外之地常年大雪,寒冷異常,大量的牲畜死亡,這令大漠和遼東各族,已經根本無法維持生產,除了劫掠之外,根本沒有任何的生路。
而關中和河北之地,則引發連年的大旱,在南方,則任何異常的災害都可能發生。
幾位內閣大學士,此時也是愁眉不展。
各部尚書們,亦是苦笑以對。
因爲大家都知道,人是不可和天斗的。
天啓皇帝現在是有銀子了,可銀子雖然可以購糧,但是一旦天下的糧產都大規模地減產,這糧食可就不是通過銀子可以買得到的了。
今年的糧食,還可以通過從前的一些存糧可以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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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明年呢?明年誰能確保糧產能夠恢復?
此時黃立極道:“陛下,這些年,江南開始大規模的引植桑麻,今年糧食又遭災,臣所擔心的是,到了來年,還有沒有人肯種糧食。”
這也是實話。
同樣的土地,經濟作物所獲得的利益更高,即便遭災,產量暴跌,可至少不會虧。
而一旦種糧,可就說不好了,一旦欠收,就是血本無歸。
天啓皇帝的臉色越發的難看,不過此時,他倒是想起了什麼,於是連忙看向了張靜一,道:“張卿所言的那什麼麥子……現在可有眉目了嗎?”
天啓皇帝看着張靜一,目光炯炯,帶着明顯的期許!
張靜一隻道:“正在試種……”
“陛下,什麼麥子?”孫承宗忍不住詢問。
天啓皇帝道:“張卿說他有一種黑麥,耐寒耐旱,即便是在遼東那樣的冰天雪地之中,也可種植。”
此言一出。
大臣們面面相覷。
如果這個世界有玄幻的話,那麼這玩意,確實跟玄幻差不多了,對於有一定認知的人而言,這玩意只有在山海經裡才見過。
孫承宗苦笑道:“遼東那兒,一旦降下大雪的時候,天寒地凍,除了極少數的一些樹種,絕大多數的植物和作物統統絕跡!”
“陛下,並非是臣對此不以爲然,實在是匪夷所思。這天下若真有這東西……那還了得……說是天方夜譚也不爲過。”
黃立極也苦笑着附和道:“臣也以爲,這可能是故甚其詞。”
天啓皇帝不禁漲紅了臉,倒像是被人打了臉似的,一時無言。
李國則振振有詞地道:“陛下……眼下當務之急,是紓解災情,想盡辦法勸農,同時疏導流民,嚴防流寇。而不是將希望寄託於此等子虛烏有的東西上。現在情況已經非常危急,刻不容緩了。”
天啓皇帝便凝重道:“諸卿立即上一道紓解災情的奏疏,廷議那裡,也要進行討論,還有……即刻開始,禁止釀酒,禁止蓄養過多的牲畜。”
“還有南京那邊,下旨魏國公,讓他定要嚴防死守,決不可讓流寇進入南直隸,也決不可讓其渡江。一旦江南江北遙相呼應,則天下必亂!”
衆臣這才稍稍地心安。
張靜一被人反駁,此時倒是沒有吱聲。
因爲一方面,這黑麥到底能不能引入遼東,還是兩說的事,若是試種不成功,那麼一切都是枉然。
何況移植這東西,未必一年能夠成功,畢竟北歐和俄羅斯那天寒地凍的地方,雖可以種植黑麥,那裡的氣候和遼東雖然差不多,但是並不代表,其他的條件也成熟!
有些時候,一次移種,因爲地質和氣候的略有不同,需要花費幾年甚至幾十年不斷的育苗。
另一方面,眼下將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黑麥上,確實不現實,還不如先安安分分地先紓解災情,比較實際吧!
天啓皇帝的一番吩咐之後,衆臣紛紛稱是,於是告退了出去,只有張靜一留了下來。
見其他人走了,天啓皇帝纔看着張靜一,略帶感慨地道:“上天不仁,加罪於朕,倘若這樣下去,這天下只怕要遍地流寇了。”
張靜一安慰道:“陛下……此等事,最是需要的是耐心,眼下只有想盡辦法安置流民,越是這個時候,陛下更該振作。”
天啓皇帝突然有一種無力感,這是顯而易見的,難道朕要跟老天鬥?那機關槍厲害,可是能將老天爺給斃了?
天啓皇帝勉強笑了笑,看向張靜一道:“怎麼樣,你這錦衣衛指揮使做的如何了,朕聽聞你去了北鎮撫司,這些傢伙驕橫慣了,可還溫順?”
張靜一道:“溫順極了,尤其是在臣斃了幾個千戶和百戶之後。”
天啓皇帝:“……”
張靜一則耐心地道:“非是臣狠心,而是越是國家危難的時候,就越需有霹靂手段,錦衣衛這些年來,已經懈怠了,朝廷成立它的初衷,便是效忠皇室,打擊不臣,可……這些年來,衛中上下的人,是否肯效命是兩說,又出了駱養性這樣的人,再加上欺凌百姓的事時有發生,這是親軍,代表的是皇家的臉面,他們仗勢欺人,這百姓們便會將這賬算在陛下頭上,所以……臣自然不可姑息,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若是不肯從命,那麼就先殺幾個祭旗了。”
“臣甚至是想好了,索性將這壞人做到底,若是有人敢鬧事,將這錦衣衛自僉事至千戶再至百戶,統統換一遍血。”
這話在後頭,若是旁人聽去了,定要如芒在背。
所謂統統換一遍血的意思就是,既然你們想要製造問題,那麼就把你們統統都幹掉,一個不留!
天啓皇帝聽罷,居然沒有任何異義,甚至有感同身受的感覺:“也只好如此,虧得你肯做這壞人。那田爾耕辦事不利,差就差在這裡。”
“我大明從不缺像田爾耕那樣的人,他們把持着公器,卻將這公器,當做自己結交旁人與籠絡心腹的手段,見人就是三分笑,結果他們倒是個個賣了好,可國法和綱紀便蕩然無存了。張卿乃朕腹心,這般做,只怕已將人得罪死了。”
張靜一道:“若是以往,臣也願意效田爾耕那般,只是……現在依舊還是內憂外患,臣實在不敢將這公器來做人情,討乖賣好。”
天啓皇帝欣賞地看着他,點點頭道:“如此甚好,若還有不順從者,殺了便是,朕授你專斷之權。還有,那些被誅之人,統統抄家……流放他們的族人吧。”
“這……”張靜一原本還擔心天啓皇帝怪他太狠呢,可沒想到天啓皇帝居然比他更狠,這是要株連啊!
天啓皇帝看着張靜一略有猶豫的樣子,便淡淡道:“你人都殺了,他們的家小,豈不都要恨你入骨?這就是隱患!留在京城,若是還有人身居高位,現在他們不能拿你怎麼辦,可是你百年之後呢?你自己不是說了嗎?斬草就要除根,這是朕爲你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