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負心

陸珩查禁書途中遇到人命案, 他本是順便看看,沒想到,死人竟還真和郭勳寫的書有點關係。陸珩微笑, 似嘆非嘆道:“到底是誰寫的,去問問就知道了。”

王言卿回頭, 看向人滿爲患的院子,不由皺眉:“可是, 這裡人太多了。”

現在韓文彥家裡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有人關注, 這還怎麼查案?陸珩看看, 說:“不必擔心, 不方便進去, 那就把人叫出來。”

王言卿感覺他的話別有內涵,她擡頭,果然陸珩已經進入角色。王言卿竟然同時在他臉上看出物傷其類、遺憾同情、古道熱腸等美好品質,王言卿默默看着他, 只見陸珩步履沉重地走向季渙, 低聲說:“季兄,可否借一步說話?”

季渙正站在人羣中愣神, 聽到陸珩的聲音怔了下,大概在意外這個人怎麼還沒走。他見陸珩表情嚴肅,不似玩笑,莫名不敢輕視,竟當真跟着陸珩走出來。

王言卿心裡嘖了聲, 靜靜跟在陸珩身後。陸珩帶着季渙停在僻靜處, 一臉鄭重道:“季兄,同是讀書人, 眼看一個才子還沒建功立業就英年早逝,我實在心痛不已。實不相瞞,我在順天府內有些關係,偶爾替人寫寫狀紙。據我認識的朋友說,令弟恐怕不是意外身亡。”

季渙聽到,驚訝地瞪大眼睛,道:“什麼,竟有這種事?”

陸珩沉痛點頭,他拱手,說:“我幫人出主意、寫狀紙,僥倖打贏了幾場官司。不知道季兄是否瞭解韓家情況,如果方便,我可以幫你們通融一二。”

季渙連忙回禮道:“不知陸公子竟然是訟師,多有失敬。但我今日一早就出門了,剛剛纔回來,恐怕沒法提供什麼消息……”

“無妨。”陸珩說,“你只需給我講講韓文彥的爲人就好了,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的話最有用,之後我透露給朋友,他們也好定案。”

季渙一聽,道:“多謝陸公子仗義相助。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兩位快裡面請。”

季渙打開自家大門,請王言卿和陸珩進屋。屋裡還維持着他們離開時的狀況,桌上的茶已經涼了。季渙連忙說道:“抱歉,讓二位見笑了。二位稍等,我去換熱茶。”

季渙趕緊去隔壁叫常汀蘭回來待客。趁着季渙離開,王言卿靠近,壓低聲音問陸珩:“你怎麼又成了訟師?”

剛纔還不得志呢,這就成了在順天府內都有熟人的訟師,他的人設改動未免太大了。

陸珩輕聲道:“我覺得我這樣的人才哪怕考不中科舉,也不應該不得志,所以適當修正了一下。”

王言卿輕哼一聲,說:“表哥,你這樣朝三暮四,會讓我很爲難。”

陸珩私自給自己加戲、改設定,這讓她怎麼配合?

陸珩握住王言卿的手,眸光勝水,深情款款道:“放心,我對你的話都是真的。”

這時候季渙、常汀蘭從外面回來,看到這兩人交握的手,怔了一下。王言卿趕緊將手從陸珩掌中抽回來,尷尬地起身,道:“季公子,常娘子,你們回來了。”

常汀蘭抿脣笑笑,說:“你們表兄妹感情真好。”

王言卿正尷尬得不知道該如何回話,陸珩從容不迫站到她身邊,點頭應下:“我和表妹從小一起長大,一刻都離不開,見諒。”

當事人如此理直氣壯,反倒讓開玩笑的常汀蘭鬧了個紅臉。常汀蘭低頭笑笑,將冷茶撤下,趕緊藉着換茶的機會離開了。季渙留在屋內,乾笑道:“兩位郎才女貌,青梅竹馬,真是羨煞旁人。不知二位是否完婚?”

王言卿做閨閣少女打扮,明顯還未嫁人。王言卿難爲情極了,不斷在背後掐陸珩的手,陸珩反手將她的手指包住,坦然說:“快了,最晚正月成婚。”

季渙連連道着恭喜,連早生貴子這種話都說出來了。王言卿沒想到第一句新婚祝福竟然在這裡聽到,又窘又尬,陸珩拉着王言卿坐下,還貼心地替她解釋:“我表妹比較害羞,多謝季兄好意,我們定不負季兄期待。”

王言卿想到季渙剛纔說的“早生貴子”、“白頭偕老”,臉都紅了。陸珩卻受用良好,經過這一番打岔,屋裡的氣氛輕鬆很多,陸珩順勢問道:“聽說韓文彥夫妻也是表兄妹親上加親,我看今日簡娘子哭得哀切,他們夫妻感情應當很好吧?”

季渙身體後靠,合住雙手,淡淡說:“應當吧。”

“那實在太可惜了。”陸珩嘆息,“有情人不能終老,他們真是對苦命鴛鴦。不知季兄和韓家是怎麼認識的?”

聽到這句話,季渙臉上的表情變和緩,眼中露出細微的笑意:“說來話長,十年前我和韓弟就認識了。那時我還在青州,受邀去參加詩會。當年我才十五,年輕氣盛,自命不凡,作詩只寫上半闕,留下一半等待知音。沒想到,竟當真遇到了能合我下半闕的知音,署名竹林君子。我多方打聽,得知竹林君子正是韓弟的別號。我和竹林君子以文會友,一見如故,可惜沒過多久我們家搬到京城,我和韓弟斷了來往,多年來只能靠書信聯絡。前幾年,連書信也斷了。我本以爲高山流水,再難相會,沒想到今年我在岳父的攤子上偶然看到了竹林君子寄賣的文稿,我趕緊打聽,竟然就是故友。我喜出望外,正好我們家有多餘的房子,就請韓兄來建安巷定居了。”

陸珩慢慢點頭:“原來如此。少年知己失散後還能重逢,實在難得。”

季渙深以爲然地應和:“可不是麼。我在京城看到竹林君子後欣喜若狂,可惜韓弟科舉不順,竟然沒考上功名。真是可惜,韓弟的才華遠在我之上,我本以爲以韓弟之才,考中進士不在話下。”

陸珩拿出自己落魄文人的設定,和季渙唏噓了好一會,感慨懷才不遇,世無伯樂。王言卿默默望着他,十分奇怪這個人怎麼好意思說這種話。

常汀蘭提了壺熱茶回來,依次給陸珩、王言卿倒茶。她去另一邊上茶時,身體滑了一下,季渙連忙伸出左手,扶住茶壺:“小心。”

常汀蘭站穩,連忙道歉。季渙面有責備,斥道:“毛手毛腳的,唐突了貴客怎麼辦?”

常汀蘭臉臊得通紅,趕緊轉身走了。陸珩關切問道:“季兄,沒燙着嗎?”

季渙指尖有些紅,他沒當回事,甩甩手道:“沒事。”

陸珩依然不放心,微微皺眉:“聽聞季兄是寫書之人,手指最是金貴,不能馬虎。要不找人來看看?”

季渙揮手:“不用。說來慚愧,我不過寫些通俗話本子,難登大雅之堂,哪有那麼講究?”

“季兄這是什麼話。”陸珩道,“據說季兄下筆如神,文采斐然,連武定侯都讚賞有加,怎麼能叫難登大雅之堂呢?”

季渙依然擺手,臉上的笑卻有些自得:“是武定侯給我顏面,我忝列門牆,誠惶誠恐。我這些日子忙着編書,顧不上家裡,多虧左鄰右舍幫我照應。”

季渙口中的“編書”,多半就是陸珩和王言卿此行目的了,但這本書內容敏感,並沒有公開發行,若是他們貿然提起,恐怕會引起季渙戒備。陸珩沒有繼續問書的事,而是再次回到案子:“季兄忙了多久?對於巷子裡發生的事,季兄知道多少?”

季渙聽到這些話,飄飄然的神情收起來了,斟酌着說:“今年夏天比較忙,時常天不亮就出門,天黑了纔回家,沒什麼時間照應家裡,入秋之後就輕鬆多了。至於巷子裡發生的事,我還真不太清楚。”

“是嗎?”陸珩若有所思點頭,突然問,“那今日季兄什麼時候出門?”

季渙幾乎不假思索,說道:“大概辰時正。”

“什麼時候回來?”

季渙停頓,想了想說:“沒注意,應當是未時吧。我回來和娘子說了會話,沒過多久,二位敲門,再然後就聽說隔壁出人命了。”

王言卿看着季渙的眼睛,忽然開口:“季兄今日中午爲何回來得這麼晚?”

季渙沒料到王言卿說話,他看向王言卿,眼珠上下撇動,說:“我一直都是這樣,有時不回來吃飯,就在店裡吃了。”

王言卿頷首,沒有再言。陸珩接過主導權,繼續詢問道:“這段時間,韓文彥有什麼異常嗎?”

季渙皺起眉,語氣詫異:“異常?”

“對。比如有不認識的人來尋找,形跡可疑,或者說奇怪的話、身體不適等,所有和平常不一樣的地方,你能想起來的都可以說。”

季渙皺着眉頭想了想,遲疑道:“這麼一說,我還真想起來一件事。月初的時候韓弟似乎吃壞了東西,上吐下瀉,折騰了足足一天。第二天他總算能正常下地了,我勸他找個郎中看看,他說不用,但依我看,他脾胃還沒好全,腳步虛浮,脾氣也不太好,經常自說自話。說不定就是他拉壞了肚子,身體虛弱,才一不小心掉到水裡去了。”

陸珩應了聲,不置可否,問:“季兄,你可知附近有什麼隱蔽的地點嗎?”

季渙一聽,怔了一下:“你問這個做什麼?”

“季兄不要誤會。”陸珩和和氣氣地補充道,“先前官差擡着屍體走時,相熟的衙役和我說,他們在韓文彥身上找到半截穗子,不知道是從什麼東西上扯下來的。他們懷疑今天的河岸不是韓文彥落水的地方,屍體應該是從其他地方衝過來的。如果能找到落水現場,說不定能找到什麼證物,那就能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季渙瞳孔放大,忙問:“他身上有吊穗?是什麼樣子的?”

陸珩搖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我只是聽人說,我也沒見過實物。”

季渙抿着脣,不再說話。陸珩看了他一會,輕聲提醒:“季兄?”

季渙反應過來,支吾了一聲,道:“隱蔽之地……我也不清楚。恕我無能爲力。”

陸珩注視着他,輕輕微笑:“沒關係,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多了。”

季渙似乎有些魂不守舍,陸珩和王言卿告辭,他也沒心思留。等出來後,王言卿踏着橘黃色的陽光,輕聲問陸珩:“韓文彥身上真有一個穗子?”

陸珩輕笑:“我怎麼可能把真的證物告訴他們。詐他們的。”

陸珩說完,微微眯眼,意味深長笑了下:“不過,倒還真在他貼身衣兜裡找到一方帕子。”

王言卿挑眉:“帕子?男人的還是女人的?”

陸珩抱住王言卿肩膀,好笑地在她頭頂說道:“卿卿,沒有男人會在貼身之處放男人的手帕。”

王言卿擡頭,用力瞪他:“這麼重要的線索,你不告訴我?”

“我今日全按你的吩咐辦事。”陸珩頗爲無辜地說道,“是你說要先查簡筠的。”

王言卿沒好氣橫了他一眼,沒工夫和他胡扯,皺眉問:“那方帕子是什麼人的?”

陸珩沉默,這回不等他開口,王言卿自己就接道:“肯定不是簡筠的。我知道,沒有男人會在貼身之處放妻子的手帕。”

陸珩被堵了一下,趕緊撇清:“那可未必。如果是你給我繡帕子,我肯定隨時隨刻貼身安放。”

陸珩又暗搓搓地佔人便宜,王言卿暗暗翻白眼,不想理他。陸珩見卿卿不接腔,內心頗有遺憾,再接再厲邀功道:“你看我今日配合的如何,沒耽誤你問話吧?”

審問女子時由王言卿出面更妥當,但如果是男人,對方就未必配合了。所以剛纔詢問季渙時,全程都是陸珩提問。陸珩旁觀了好幾次王言卿審訊,對她的習慣瞭如指掌,他提的問題基本都在點上,而且詢問季渙出門時間時,陸珩特意在前面加了一個問題,幫王言卿判斷季渙回想時間的基準。

季渙可能在出門時間上說謊,所以陸珩提前問他忙了多久,在這種問題上,委實沒有必要撒謊。兩個問題對比,就能知道他說的是真話還是謊話。

其實即便陸珩不加這一句,王言卿也能看出來,然而他一副邀功討賞的語氣,王言卿忍俊不禁,她正要說什麼,前面門開了,簡筠出門送客人。

說時遲那時快,王言卿立即翻臉,回頭推開陸珩的手,氣沖沖罵道:“表哥,我爲了你付出這麼多,無非想和你長相廝守。可是,你什麼時候替我考慮過?”

陸珩自認這些年大風大浪經歷過不少,此刻也有些懵了:“嗯?”

王言卿眨眨眼,眼中涌上霧氣,委屈說道:“你對我越來越冷淡了,你是不是還有別人?”

他們兩人的動靜傳到四周,立刻引來許多視線。男女感情永遠是人羣最津津樂道的話題,尤其這是對俊男美女,短短兩句話中似乎透露出許多八卦。

陸珩眼睛飛快朝前方瞥了眼,簡筠正在送客,客人一邊往前走一邊回頭看他們。陸珩覺得他明白王言卿想做什麼了,但是,戲來的未免太突然。

陸珩毫無障礙地換上一副深情款款的負心漢表情,看着王言卿說道:“表妹,你在說什麼,我當然最愛你。”

陸珩說着,心裡也嘆了聲。臨陣加戲就算了,爲什麼又是一個始亂終棄的渣男形象?他看起來就這麼不像好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