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淚盈於睫, 控訴道:“我不信,除非你發誓,再也不見她。”
陸珩一時拿捏不準這個“她”到底是誰, 只能縱容地看着她:“卿卿,你又胡思亂想了, 根本沒有別人。”
王言卿心想,陸珩對於扮演這種始亂終棄、拈花惹草的負心漢很有經驗啊, 瞧瞧這句話說的, 王言卿都要生氣了。她委屈道:“到如今, 你還想瞞我?我早就發現了。”
陸珩看着她, 發自真心嘆氣, 伸手欲要給她擦淚:“你想多了, 別哭了。”
王言卿卻推開陸珩的手,瞪大眼睛說道:“我不信。以後有她沒我,有我沒她,你看着辦!”
陸珩靜靜看着她, 眼神無辜又無奈, 一如他此刻內心的想法。然而陸珩的表態卻坐實了四處留情的薄倖郎形象,王言卿捂住眼睛, 崩潰般哭道:“你走,你走,我要和你一刀兩斷!”
王言卿雙手捂着臉,肩膀細微抖動,看起來可憐極了。陸珩擔心她該不會是真哭了吧, 伸手欲攬她的肩膀, 被王言卿躲開,用力轉過身體。陸珩心裡替自己嘆了口氣, 看了她一會,轉身走了。
巷子裡的人看到陸珩當真離開,甚至臉上沒有生氣也沒有憐惜,還是原來那副翩翩錦衣郎的模樣,衆人都瞪大眼睛,一臉譴責。
陸珩的氣場太過強大,當着他的面,沒人敢指指點點,但目光還是充滿了數落。陸珩在這樣的視線中從容不迫,面無表情。等走出建安巷後,他默默呼了口氣。
陸珩也很奇怪,他到底是什麼運氣,早期替傅霆州背鍋,被郎中罵只顧自己享受不顧女方身體;現在又替王言卿背鍋,成了一個始亂終棄不想負責的表哥。
天底下還沒人能讓陸珩白擔罵名,等今天回去,他一定要把花心表哥該做的事情都做個遍。
王言卿捂着臉假哭,聽背後的腳步聲,陸珩應該走遠了。陸珩對渣男的拿捏委實入木三分,王言卿光代入一下都要生氣了。這時候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對方欲言又止,最後試探道:“姑娘,別哭了。”
簡筠見王言卿細微回頭,似乎有期待的樣子,嘆息道:“他已經走了。你便是哭瞎了眼睛他也看不見,何必呢?”
王言卿聽到陸珩走了,雙肩垂落,明顯十分失望。簡筠見巷子裡都是看熱鬧的人,替王言卿留面子,就說:“姑娘若是不嫌,進來洗把臉吧。”
王言卿就等着這句話呢,她放下手,垂着臉,低聲道:“多謝。”
王言卿怕被人看出來裝哭,全程低着頭,緊緊跟在簡筠身後。簡筠見王言卿始終遮着臉,以爲她不想被人看到,心領神會地替她打好水,悄悄離開。王言卿用水淨了臉,出去向簡筠道謝:“多謝簡娘子。”
王言卿天生有紅眼尾,剛剛她揉了眼睛,如今眼尾微紅,眼睫毛上沾着水,怏怏垂眸的模樣竟像真的哭過。簡筠看着美人鬱鬱寡歡,十分憐惜,語氣中充滿了嘆息:“姑娘,你和你表哥……”
王言卿悶悶說道:“他風流多情,處處都是紅顏知己,我原本以爲我們從小長大,情誼總是不一般的。可是如今看來,我也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簡筠想到剛纔那位公子漫不經心含笑的模樣,完全能理解爲何王言卿這麼美貌的女子都爲他牽腸掛肚。簡筠嘆氣,不得不提醒道:“姑娘,他婚前就這樣,婚後恐怕更不把你當回事。今後你們還要成婚嗎?”
“不然呢?”王言卿垂着眸子,語氣茫然,“我不嫁給他,又能嫁給誰呢?”
這句話說完,簡筠沉默了。她在地上怔怔站了一會,沒再勸說,而是默默給王言卿倒了杯水。王言卿握着水坐下,推心置腹問:“簡娘子,聽說你的丈夫也是表哥。他如今……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能怎麼辦呢?”簡筠露出苦笑,“車到山前必有路吧,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王言卿順勢問:“簡娘子,你爲什麼會嫁給你表哥呢?”
這句話似乎勾起了簡筠的回憶,她想了很久,喃喃道:“我爲什麼會嫁給他……我也不知道,我父親早亡,我和母親寄居在舅舅家,全仰仗舅父舅母生活。舅母只有表哥一個兒子,我嫁給他,彷彿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他對你好嗎?”
簡筠再次愣怔,回過神後自嘲地笑:“他幫我母親料理喪事,帶着我來京城,始終沒有休棄我,應當還算可以吧。”
王言卿審視着簡筠的表情,她說這些話時雖然笑着,但眼睛周圍沒有絲毫紋路,可見並非發自真心。王言卿問:“那他愛上別人了嗎?”
簡筠低頭,沒有應話,王言卿便知道答案了。王言卿唏噓,握住簡筠的手說:“你我都是苦命人。以前他和青樓女子處處留情,鬧不到我跟前,我就當不知道。沒想到我越忍讓,他越過分,最後,甚至和我身邊人廝混起來。我實在氣不過。”
王言卿感覺到簡筠的手指攥緊了,她暗暗挑眉,知道自己猜對了。韓文彥偷情的對象確實是簡筠身邊的人,白天路人說韓文彥和簡筠從青州搬來,舉目無親,能稱得上簡筠身邊人的……唯有鄰居。
常汀蘭。如此一來,常汀蘭白日的異常便說得通了。
王言卿長嘆,對簡筠說道:“他已經走了,以前的事就忘了吧,別拿過去的事折磨自己。看官府的意思,你表哥的死似乎有些貓膩。他有沒有得罪什麼人?”
簡筠搖頭,慢慢道:“外面的事一向都是他做主,我也不知道。”
“他今天什麼時候出門?”
簡筠想了想,說:“大約是辰時末。”
“他爲什麼出去?”
簡筠依然搖頭:“我不知道。他沒說,可能是什麼朋友吧。”
王言卿問:“他什麼都不和你說,那他出門後,你做什麼打發時間呢?”
“自己做針線,實在悶的話找人說說話,一天就過去了。”簡筠說,“習慣了就好了。”
王言卿聽到簡筠的話,不知爲何感到一陣心悸。她有那麼一會覺得簡筠說的就是她的生活,等回過神來,王言卿才意識到她坐在陌生人家的院子裡,旁敲側擊對方丈夫死亡的真相。王言卿覺得剛纔那個念頭非常荒謬,荒謬的讓她害怕。
王言卿定了定神,集中注意力,再次問:“今日你在家裡,有沒有注意到其他動靜?”
“其他動靜?”簡筠皺眉,冥思苦想了一會,說,“我沒留意有什麼動靜,辰時季大哥出門,一切和往常一樣。之後表哥出門,我找孫嫂子來和我做針線。我們挑線的時候,好像聽到隔壁門開了一下。”
隔壁門開過?那時候季渙已經離開,出門的是常汀蘭?按照做針線的速度,常汀蘭出門時間應該距離韓文彥不遠,莫非,常汀蘭尾隨在韓文彥身後?
或者說,韓文彥就是出去見常汀蘭?
王言卿想了想,不動聲色問:“門只開了一次嗎?”
簡筠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
王言卿想着常汀蘭的事,但也沒忘了他們這次的真正目的。王言卿藉着喝水的動作,打量四周。韓家比季家要簡樸一些,但收拾的乾淨整齊,其中有一間屋子完全騰出來做書房,桌案上擺着筆墨紙硯,看模樣是時常用的。
王言卿收回視線,嘆道:“你們家藏書真多。”
簡筠看到書房,回道:“哪裡,好些都不是我們的書,暫時借來的。”
“能看這麼多書,那也很厲害了。”王言卿說道,“聽季公子說,韓公子閒暇時會寫書編文。韓公子博覽羣書,想來文采一定極好。”
簡筠怔了怔,笑道:“不敢當,承蒙貴人不嫌,混口飯吃而已。”
王言卿聽到,好奇地問:“什麼貴人?”
“資助我們寫書的貴人。”簡筠說,“貴人喜歡看話本子,表哥閒暇時給貴人寫些東西,也算是一項生計來源。”
王言卿點頭,臉上表現的很驚歎,其實心裡已經猜出來,簡筠說的貴人,多半就是武定侯。京城裡哪怕權貴衆多,但是能養文人專門給自己寫話本的,也寥寥無幾。內閣那些人不會有這種愛好,陸珩明確說他不會做這種事,再數下去,只有武定侯了。
王言卿像是靈機一動,連忙給簡筠出主意:“這個貴人和官府有關係嗎?簡娘子,既然韓公子受貴人賞識,你不如去找貴人,讓他爲韓公子主持公道。貴人手下能人多,說不定隨便動動指頭,就能解決韓公子的事情了。”
簡筠聽後只是笑笑,說:“貴人哪是什麼人都見得到的。我們人微言輕,每次都是季大哥替我們出面,我們連貴人的面都見不上,怎麼敢開這個口。”
“是嗎?”王言卿問,“那如果你們話本寫得好,得了貴人的賞賜,怎麼給你們呢?”
“季大哥會幫我們拿回來。”簡筠像是明白王言卿的懷疑,說,“季大哥爲人公道正義,不會貪昧錢財的。我們能有這項生計多虧了季大哥牽線搭橋,要不是他,我們說不定都流落街頭了。季大哥幫我們良多,怎麼能爲了幾個錢,猜忌季大哥呢?”
王言卿點頭,讚道:“也是。相交而不相疑,纔是君子之交。你們這種關係真令人羨慕,你們和季公子是怎麼認識的?”
簡筠抿脣,嘴角微微上翹,說:“是十年前認識的。那時候我們還在老家,在一場詩會上因對詩結緣。”
王言卿輕嘆一聲,笑道:“那還真是緣分。”
王言卿笑着和簡筠說話,眼波流轉處卻透露出些許涼意,冷靜地看着簡筠的臉。剛纔說給“貴人”寫稿時,簡筠聲音低沉,表情收斂,但說起和季渙的相識過程時,她臉上表情活潑很多,說話時還會配合手勢。
簡筠其實知道“貴人”就是武定侯吧。看她剛纔那麼諱莫如深,她顯然知道武定侯刊印了什麼書。
所以,《英烈傳》的文稿不說全部,至少有一部分,是韓家寫出來的。
王言卿已將一盞水喝完,放下茶杯時,她忽然問:“這些天,韓文彥有什麼異常嗎?”
“異常?”簡筠擰着眉,緩慢說道,“好像沒有什麼。不過,表哥最近似乎有心事,時常發脾氣。”
王言卿點點頭,起身告辭:“叨擾許久,我該告辭了。今日多謝你了。”
簡筠起身送客:“我們都是同病相憐的苦命人,能幫則幫。這裡離你們家遠嗎,天都快黑了,你一個姑娘家,怎麼走路?”
王言卿這纔想起來她有一個“背信棄義”的表哥,剛剛將她拋棄了。王言卿垂眸,露出些落寞模樣,說:“我自己可以的。多謝你,你快回去吧。”
簡筠送王言卿出門,目送王言卿走出建安巷後,才轉身合門。王言卿走出街巷,一轉角,被一輛馬車攔住。
王言卿也不詢問,直接提着裙子上車。車裡,陸珩正在翻《英烈傳》,他聽到腳步聲,擡眸,似笑非笑瞥了王言卿一眼:“表妹,你回來了。”
王言卿心裡惦記着案情,還沒坐好就對陸珩說:“哥哥,我知道《英烈傳》是誰寫的了。”
王言卿裙襬寬大,她微躬着腰上車,長裙像花朵一樣逶迤在她身後。陸珩握住王言卿的手臂,將她拉到自己腿上,輕而易舉壓住她的腰肢:“不着急,我們先談談其他事。”
王言卿今日穿着六幅百褶裙,因爲要去查案,她用了普通的紗料,裡面是淺藍色襯裙,現在跌在陸珩腿上,裙襬上的褶子凌亂散開,堆疊及地,有一角還勾住了他腰側的繡春刀,宛如一團雲降落在他膝上。
陸珩雙腿修長有力,穩穩當當抱着王言卿。王言卿想趕緊站起來,腰側卻被一隻手擒住:“表妹,你竟然覺得我對你越來越冷淡了。是我不對,害你疑神疑鬼,我這就向你證明。”
這個姿勢格外親密,陸珩能輕鬆控制住她身上每一個地方。王言卿坐在陸珩腿上,本能告訴她很危險,她不敢亂動,連腰都緊緊繃着,小聲說:“我那只是做戲,隨便說說罷了。”
陸珩單手握着美人纖腰,目光一寸寸從她臉頰上掃過,慢條斯理道:“隨便說說表妹都在懷疑我,這讓爲兄着實痛心。”
雖然沒有接觸,但他的視線如有實質,彷彿真的能劃開她的衣服,王言卿產生一種強烈的被侵略感。王言卿心中嘆氣,她不信陸珩會因爲這麼一點小事生氣,但借題發揮難免了。
碰上陸珩這種心黑手黑、雁過拔毛的奸佞,拒絕、講道理都沒用,主動投案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王言卿主動靠向陸珩胸膛,說:“我說錯了話,勞煩哥哥包容我。”
陸珩依然不言語,王言卿豁出去了,乾脆伸手抱住他的腰,撒嬌道:“哥哥,你還說最愛我呢,莫非因爲一兩句話,你就要兇我?”
王言卿尾音中帶着埋怨嬌嗔,小女兒情態十足,陸珩骨頭都被她那句“哥哥”叫酥了,哪還捨得拒絕。他和王言卿對視一會,最終無奈嘆氣:“卿卿說什麼就是什麼。唉,卿卿要是學會了這一招,以後哥哥可管不了你了。”
王言卿心想你想得還挺美,她作勢收回手,說:“哥哥爲難的話那就算了。”
陸珩哪能讓她走,他順勢握着王言卿手腕,壓着她倒在車廂上,似笑非笑道:“卿卿就這點誠意?”
得到了許諾就想走?
王言卿知道這是在街上,他不會做什麼,便就着這個姿勢伸出手,大大方方環在他脖頸上:“哥哥,我餓了。”
陸珩挑眉,眼中笑吟吟看着她,對她的目的瞭如指掌。王言卿拿捏住了陸珩的命門,一點都不慌,說道:“我都在外面站了一下午,早就累了。我們先去用飯吧。”
陸珩最終拿身下這個人沒辦法,只能帶着她去用飯。立秋之後,白日一天比一天短,等他們吃完飯,天空已經黑了。
陸珩和王言卿都不急着回去,王言卿坐在包廂窗前,撐着下巴看京城風景。她問:“哥哥,你出去後查了什麼?”
“查了查韓文彥的動向。”陸珩走到王言卿身後,隨她一起看滿城紅葉,華燈初上,“他的小動作倒是意外的豐富。”
“你是說他和常汀蘭偷情?”
“不止。”陸珩說,“他今日確實約了常汀蘭見面。季渙出門後,韓文彥和常汀蘭一前一後離開,大概半個時辰後,常汀蘭慌慌張張地跑回家,韓文彥卻沒再出現。”
說到這裡,陸珩意味深長笑了笑,俯身握住王言卿肩膀,問:“你猜,韓文彥約常汀蘭出去做什麼?”
王言卿從簡筠那裡得到的信息模糊不清,但是錦衣衛出手,馬上就把韓文彥的行動查得明明白白。王言卿早就有所預料,聽到陸珩的肯定,她心中一時百味陳雜。
權貴家政治聯姻,要三妻四妾,普通人盲婚啞嫁,要尋找愛情,連從小長大的表兄妹,也會背叛。
王言卿冷冷淡淡道:“出去偷情嗎?”
“在外面偷情?”
王言卿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回頭:“他難道在季渙的家裡和常汀蘭……”
陸珩眸中噙着笑,意味不明地道:“也有可能在韓文彥自己家裡。”
王言卿腦海裡浮現出那個場景,霎間露出鄙夷之色。陸珩好笑道:“這算什麼,京城裡那些陰私齷齪多了去了,這個世界遠比你想象的骯髒。”
王言卿看到陸珩不以爲意的眼神,心裡突然覺得不痛快:“哥哥,你見慣了偷情通姦,會不會覺得這種事無傷大雅,不足爲奇?”
“不會。”陸珩握住欄杆,俯身撐在王言卿身邊,垂眸看着她,“我只會覺得他們骯髒、愚蠢。案子見多了,就會發現大部分案件起因都相似,他們就像是一羣被慾望主宰的牲畜,因爲同樣的原因,一遍遍重複醜態。我一直告誡自己,不能和蠢貨犯同樣的錯誤。”
陸珩說完,瞭然地颳了下她的鼻樑:“現在放心了?”
王言卿抿脣笑了笑,沒有說話。王言卿時常覺得她在陸珩面前宛如沒穿衣服,那些小心思在他看來一覽無餘。王言卿不好意思再繼續偷情的話題,問:“那他叫常汀蘭做什麼?”
陸珩還沒說話,包廂外傳來小心翼翼的敲門聲:“大人,魚進網了。”
陸珩笑着收回手,從圍欄前站起來:“走吧,與其費勁猜測,不如直接去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