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石脫口而出:“那叫‘偷’雞隨雞。”
“隨你怎麼說。孩子都有了,我又能如何?”
“那你又何苦救他?”
“畢竟是我男人,是孩子的爹……”
“他殺了錦衣衛,沒人救得了他。”
客印月忽然提高了聲音:“若是錦衣衛殺了他怎麼辦?”
一聲霹靂掩蓋了兩個人的對話,風雨中傳來錦衣衛的吆喝聲。
“那邊!”
“你去那邊!”
“是!”
聲音竟漸漸地近了。
客印月立刻掩上懷,不再奶孩子。楊天石蹲了下來,隨手脫下上衣,披在客印月母子頭上,拉住客印月的一隻手:“跟我來。”
他一手拉着馬的繮繩,一手牽着母子,溜着山邊警覺地行走着。
錦衣衛的吆喝聲越來越近。
楊天石輕聲道:“上馬。”說着,把客印月母子託上了馬背,自己飛身坐在了他們後面,側耳傾聽了一下,一帶繮繩,朝吆喝聲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
幾個錦衣衛和錢寧幾乎是腳跟腳地奔了過來,正好瞅見楊天石疾馳遠去的背影。
“錢大人,還追不追?”一個錦衣衛請示着錢寧。
錢寧沉吟着:“我倒要看看,他們能在哪裡落腳……”
桑樞柴牖,白屋寒門。正是楊天石早先來過的客印月家。一時半會兒,楊天石和客印月能想到的去處也只有這了。
楊天石先進入,警覺地四下瞅瞅,這屋子他還是頭一次進來。
客印月抱着孩子跟了進來:“沒人會到這兒來。”說着走向牀邊。
“他……你那男人若是招了供……”楊天石顯然不信任李進忠。
客印月把孩子放到了牀上,拽過一個枕頭擋在牀邊,孩子大睜着眼睛,但乖乖的。“進忠算不得好男人,可還算條硬漢子。”
楊天石繼續審視着這間倉庫似的大房子,簡陋、空曠,除了中間一張牀,再就是裡面的一個大大的木桶洗澡盆。門口有竈,竈旁有水缸、木柴。
客印月走向門口,看出楊天石不放心的目光:“原是進忠一夥人呆的地方,我來了,別人就不來了。”說着,往竈鍋裡舀水。
“你照看孩子,這個我來。”楊天石打着了火石,湊到竈口,點燃了柴火。
客印月繼續往鍋裡舀水,瞄了楊天石一眼:“錦衣衛也會做家常嗎?”
“要看爲誰做……”楊天石一邊往竈裡送着柴火一邊答道,並沒意識語似雙關。
客印月深深瞅了一眼楊天石:“多加把柴……”說着把一個小板凳塞到楊天石屁股底下,也往竈膛裡添着柴,兩人的手不經意間碰了一下,都猛然往回一縮。
“你先……”
“你先……”
兩人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楊天石把一把柴草填入竈膛,客印月也把一把柴草填入竈膛,彼此都小心地避讓着不再碰到對方。
竈膛內火光熊熊,鍋裡的水漸漸熱了,但兩人誰也不敢再看誰了。
蟠龍鎮縣衙內,驚堂木“啪!”地一響。
門兩旁的衙役齊聲“威……”
老縣令喝道:“你給我招!”
堂下被綁着的李進忠跪在地上嚷着:“要殺就殺!老子沒什麼好招!”
“要你招你就得招!”然後側首向坐在一旁的錢寧問道:“錢大人,要他招什麼?”
錢寧早不耐煩了,忽地起身,衝着老縣令:“你一邊去,我來!”
老縣令只好起身讓出座位,錢寧升堂,一拍驚堂木:“說,你老婆在哪兒?”
“不知道!”
錢寧手中的驚堂木再次重重地拍在案上,“給我狠狠地打!”
衙役們上前,將李進忠按在地上,開始打板子。李進忠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打了十來下,錢寧不耐煩了:“停!”
他轉頭問老縣令:“除了打板子,你這兒還有什麼?”
“沒別的,就是打板子。”
錢寧撓了撓頭,忽然喝道:“都給我下去!”
衙役們面面相覷,不明所以地下去了。
錢寧又是一聲喝:“錦衣衛!”
隨候一旁的錦衣衛們威風凜凜,大步上前:“大人!”
錢寧指着李進忠,“把這小子的嘴給我撬開!”
“是!”
李進忠一看,渾身一震。
客印月家,洗澡桶冒着熱氣,竈旁,楊天石盛好了最後一桶熱水,提向澡桶,往裡傾倒着……
牀邊,客印月怔怔地瞅着牀上香甜入睡的孩子,似乎在想着心事。
楊天石用手試了一下水溫,正好。他四處看看,發現澡桶和牀之間的上方有一條繩子,一頭有一道拉簾,他扯動拉簾,隔着簾布喚道:“印月……”
客印月先是一動不動,繼而渾身一震:“什……什麼……”
簾子拉上了,楊天石的手卻停在簾子上:“沒……沒什麼……”
“是你叫我……”
楊天石一動不動:“我……我是想說……我這就走……日後,我可還能見你?”
客印月沒有回答。
楊天石猛然掀開布簾:“算我沒說!”大步流星朝屋外走去。
客印月脫口而出:“等等。”
門口處,楊天石站住了。
客印月起身,撩開簾布,朝裡瞅着,熱水在大澡桶中冒着蒸氣……她沒有轉身:“水還不夠……”說着走進簾子裡。
楊天石慢慢走回竈鍋處,又開始往竈鍋裡舀水……
簾內,一件外衣搭在了簾繩上。
楊天石瞅了一眼。
一件內衣搭在了簾繩上。
楊天石手中的水瓢停住了。
簾子上的衣服一件件地堆滿了,開始有了洗澡的水聲。
楊天石手中的水瓢微微傾斜,水慢慢地又倒回了鍋裡,他毫無察覺……
簾子動了動。
在竈前燒水的楊天石,隔着簾子問:“水涼了嗎?”
客印月的手伸出簾子:“麻煩你,把衣裳給我。”
楊天石過去,從簾上取下衣裳,遞到簾內伸出的手中。
衣裳在兩人之間扯動着,誰也沒鬆手,開始動作很輕,不想,客印月的手猛然往裡一拽,楊天石撲向簾子,連人帶簾一股腦兒罩在客印月身上。
竈鍋裡的水沸騰了……
“魏公公到!”
正在給李進忠用刑的錢寧一怔,將烙鐵插回爐火中。
兩個虎背熊腰的侍衛太監用太師椅擡着魏公公,魏公公的一條腿上有夾板。
錢寧上前施禮:“給魏公公請安。”
魏公公一擺手:“算啦。”椅子放了下來。
錢寧彎腰瞅着魏公公的腿:“公公都這樣了,如何還親自來?”
魏公公沒理他這話,一臉長輩的樣子,指着衙內景象:“真讓你爹說着了,瞅瞅,瞅瞅,錦衣衛五毒大刑,怎麼都搬到這兒玩來了?”
“這可不是玩兒,是……”
魏公公銳利地望向錢寧:“是什麼呀?陛下讓你來找奶孃,不是讓你來審案子。”
“這案子得審。”
“爲何呀?”
“這案子……這案子跟找奶孃有關係。”
魏公公瞅向耷拉着腦袋已經昏死過去的李進忠,兩個太監立刻擡起椅子,到了李的近前。魏公公瞅着胸膛已被烙爛的李進忠,“這是個男人嘛,就算是個女人,弄成這樣,也當不成奶孃嘍。”
錢寧脫口而出:“他不是奶孃。他婆娘是奶孃!”
魏公公深深地瞅向錢寧:“你爹交給你的奶孃單子,好像有一百多個可供遴選的……”
錢寧嘻嘻地笑了:“就是一千個,也比不得這狗日的那個婆娘。”
“真有那麼好?”
錢寧雙手在胸前比畫着:“好,那的確是好。”
魏公公一把“打”掉錢寧的手,笑罵道:“兔崽子!你看到了?”
“用不着看。”
魏公公點頭:“倒也是。錢公子看過的,弄不好比陛下還多。可她在哪兒呀?”
錢寧打着自己的算盤:“我看上了,公公倒不一定看得上……”
魏公公深深地瞅着錢寧:“你少跟我打哈哈。公公我看得上看不上沒什麼要緊,關鍵是陛下要看得上。”
錢寧立刻道:“陛下女人見得多了,也不一定看得上。”
魏公公猜測着錢寧肚子裡的小九九:“這是爲陛下辦差,可不是爲你自個兒辦事。”
“那是那是。”錢寧知道自己言多語失,“若是找到了,就請公公審覈定奪。”
客印月和楊天石雙雙浸在大大的木桶中,彼此深情地瞅着。
客印月悽然一笑:“一日偷情,終生輕賤。”
楊天石拉住她的手:“我會要你一輩子的。”
客印月搖着頭:“男人都這麼說。”
楊天石把客印月緊緊擁在懷裡:“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客印月偎依在楊天石肩頭:“……我是有男人的……”
“他不算。”
“那他算什麼?”
“……我把他救出來。你跟我走。”
客印月撲哧一笑:“以權謀私。”
楊天石執拗地說:“我就要你。”
客印月微微脫離,用手捧着楊天石的臉深情地問:“一輩子?”
“一輩子!”
兩人再次緊緊抱住,翻雲覆雨,大木桶翻倒,水流滿地。忽然,楊天石“噓”了一聲,兩人望向門口,門口毫無動靜。
“有人來了。”
“沒人會到這來。”客印月有些不信。
“怕是李進忠招供了。”
“他不會……”
楊天石幫客印月撿拾着衣裳:“沒人熬得過錦衣衛酷刑!”
屋外,林間閃動着錦衣衛的身影。錢寧冒了出來,他四下瞅瞅,一揮手,錦衣衛們蜂擁而出,持刀在手,向房屋包圍過來。
屋門緊閉,一點動靜也沒有。錢寧站住了,衝着屋裡喊:“天石兄,出來吧!”
沒有動靜。
錢寧笑着:“天石兄,我知道你在裡頭。你不出來,我可進去了!”
聽聽還是沒有聲音,錢寧一揮手,一個錦衣衛一腳踹開屋門,衝了進去。
室內空無一人。
錢寧上前,見屋內的一個破窗戶四敞大開,他點點頭:“有楊天石罩着,你就別想抓人。”
了一腳渾水的錦衣衛忽然嘿嘿地笑了,只見他腳前漂着一件女人內衣,他撈起來,朝錢寧扔過去。錢寧一把抓住,抖開,拿鼻子聞了聞,笑道:“這狗日的,開了葷了!”
楊天石牽着馬,馬上馱着客印月母子,朝山腰間草廬走去。
客印月望着那草廬問:“你就住這兒?”
白鴿子飛了過來,在楊天石頭上盤旋着,落到客印月懷抱的嬰兒身上。
客印月驚喜道地嚷道:“天石,你看你看……”
“奇怪,它竟認得你。”
客印月撫摸着白鴿的翅膀:“你養的?”
楊天石朝那鴿子扮了個鬼臉,鴿子“咕咕”地側頭瞅着他。
楊天石很少這樣孩子氣,他今日幸福死了。
客印月瞅着鴿子,能感覺到倚靠着的楊天石的心情。
天石草廬的院子中,所有鴿子都在地面上圍繞着客印月母子,客印月驚喜地瞅着,懷中的嬰兒似乎也很感興趣,小手揮來舞去,眼睛瞪得大大的。
楊天石打開草廬柴門,鑽了進去,忙着把自己的衣物囫圇收拾一下,塞的塞,藏的藏……一回頭,見客印月懷抱嬰兒,正笑眯眯地倚在門口瞅着他。
楊天石不好意思地支吾道:“這太亂……”
客印月把孩子放到簡陋的牀上,隨手撈起一個破筐,將楊天石的髒衣服往裡放,四顧着問:“有水盆嗎?”
“你不用管這個。”
四處看不見水盆的客印月很驚訝:“你的衣服從來不洗?”
“以前,用不着……”楊天石囁嚅着。
屋外忽然傳來金充及急促的喊聲:“天石,汝在否?汝在否?”
客印月一驚:“誰?”
楊天石笑了,學着金充及平日的口吻:“是一家芳鄰。”接着應道:“金兄,何事?”
山頂上探頭探腦的金充及舒了一口氣:“天石,你在呀?這就好啦!”
楊天石忽然想起了什麼,急急地跑出來:“金兄,是不是我娘……”
“非也非也。是吾妻臨產,我……我,我不行了……”
楊天石奇怪地:“你不是懂醫嗎?”
“原本是懂的……”
“這叫什麼話?”
“嗨!我懂醫理,可我從沒接過生,何況是吾妻!天石,你快上來幫忙吧!”
“我娘呢?她是過來人……”
“哎呀,老太太醒也醒不了,動也動不得,指望不上啊!”
客印月抱着嬰兒出來了,她大大方方地說道:“我去。”
金充及沒想到楊天石這有外人,還是位少婦,驚訝地問:“天石,這位是……”
“你弟妹。”楊天石調皮地看着客印月。
客印月乜斜了他一眼。
楊天石坡上坡下瞅了瞅,仰頭喊道:“等着。”轉身進了草廬。
金充及望着客印月道:“弟妹,天石嘴好嚴,竟沒跟我說過。”
客印月有些臉紅:“我,我也是才識得天石……”
金充及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望着客印月,眼睛卻掃在孩子的身上,不知下面該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