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恕老朽冒昧,不知這與楊大人何干?”
“不過想弄個明白。”
“那只有請楊大人屈尊,先看看《牡丹亭》的排演。”
排練場上,《牡丹亭》彩排正酣,音樂優美……
飾演杜麗娘的竟是那美婦。
客印月一身粗布衣服,在蕭家的菜園中鋤着草,嘴裡哼着杜麗娘的唱詞,見蕭妻走過來,招呼道:“嫂子……”蕭妻卻上前欲搶客印月手中的鋤頭——
“這不是你乾的。”客印月卻死死地按住鋤把子。
“我幹過。”
“你?”
“年輕時,跟姐姐在家中後花園……”
“只怕不是農活。”
“那時確是不知柴米貴。”
“你歇着吧。”蕭妻還是一把奪過鋤頭,忽然猛烈咳嗽起來。客印月立刻上前,爲彎腰咳嗽的蕭妻輕輕拍着後背……
“大嫂,你病了?”
“我沒事。”蕭妻輕輕推開客印月的手,慢慢停止了咳嗽。
蕭家一雙四五歲的兒女跑了過來,喊着:“娘!娘!”看見客印月,又硬生生站住了。蕭妻瞅一眼客印月,沒好氣地——
“這位是……”
“叫我姨娘好了。”
孩子們瞅着母親,蕭妻瞅着客印月:“那就叫姨娘吧。”
兩個孩子喊道:“姨娘。”
客印月蹲在兩個孩子面前,歡喜地說:“好孩子。”說着把兩個孩子摟在懷裡,剎那間,她想起了布衣,神色轉而悽然。
蕭妻不可思議地瞅着,終於走過去,兩個孩子脫出客印月懷抱,雙雙拉住了蕭妻的手。客印月的眼睛卻仍然在孩子們身上,慢慢站起來。
“蕭大哥一定跟你說過……”蕭妻點點頭。
“你不在宮裡了,孩子爲何還不跟着你?”
“我沒你和蕭大哥的福氣。”
孩子們忽然歡叫起來:“爹!”蹦蹦跳跳地跑開。
蕭雲天站在院落柵欄門內,粗大的手臂將兩個孩子全都“撈”在懷裡,左右親吻着,孩子們“咯咯”笑着躲閃着,親暱無比。蕭妻走了過去。
“你回來了。”
“爹,來了個姨娘。”男孩指着客印月。
女孩也搶着道:“爹,姨娘好漂亮啊。”
蕭雲天深情地瞅着妻子:“沒你娘漂亮。”
蕭妻笑着:“當着孩子的面,又胡說。”
菜畦裡,客印月羨慕地瞅着這一家人。
蕭雲天放下孩子們:“都進屋去吧。”
兩個孩子乖乖地拉着母親的手,回屋了。
蕭雲天走向客印月。後者神情中充滿渴望。
“你見到天石了?”
“你不該希望我見到他。”
“你敢殺他,我就殺你!”
“就你?”
“別忘了我是誰,天石若是死了,我立刻回宮,我要哪個死,哪個就活不成!”客印月句句擲地有聲。
“我還真是怕了。夫人應該幹我這一行。”
客印月撲哧笑了,卻又悽然道:“我真是羨慕你。”
蕭雲天隨手抄起戳在一旁的鋤頭,鋤起地來:“沒有錦衣玉食,夫人羨慕我什麼?”
“夫唱婦隨,兒女成雙,我好想過這種日子。”
蕭雲天停住,把鋤頭遞向客印月:“那就過吧。”
客印月接過鋤頭:“可惜我孤身一人……”
蕭雲天仰首望天:“他來了……”
客印月望去,激動起來:“他,他真的來了……”
藍天薄雲,白鴿在高高的天空中盤旋着……
蕭雲天自言自語:“果然不出所料,他真的找來了。”
“你難道一定要殺他?”客印月瞅向蕭雲天。
“也許是他殺我。”
一座山頂上,楊天石也遙望着天空中盤旋的白鴿……
江南信王府大門前鑼鼓齊鳴,最前面的兩面龍旗帶領着兩排護旗,它們是日旗、月旗、青龍旗、白虎旗、風旗、雲旗、雷旗、雨旗,加上二十八宿旗,共三十六面旗幟迎風招展。
數十名錦衣衛緹騎拱衛着一頂皇輿,皇輿左右各有一面輿牌,上書“代天巡撫”和“藩鎮江南”。
錢寧率隊在前,穿着飛魚服,腳踏白靴,英俊瀟灑。
江南總督李三才率領衆官員正在此恭候,他二品官服,推一把輪椅,上面坐着一位鶴髮童顏、一身布衣的老者。
皇輿停在大門前,旁邊的錦衣衛掀開轎簾,朱由檢走了出來。李三才立刻率百官跪拜下去。
“江南百官恭迎信王爺。”
只有那輪椅上的老者笑嘻嘻地瞅着。
朱由檢沒有理會百官,趨步來到老者面前,親切地握着他的手。
“東林先生可好?”
老者正是東林首領,大名鼎鼎的顧憲成,朝廷內閣首輔楊漣的老師,論資排輩,應是朱由檢的太師傅。
“信王爺,老夫失禮了。”顧憲成慈祥地笑着。
“太師傅親自前來,由檢感懷。”
聽到“太師傅”三字,顧憲成忙道:“不敢當不敢當,朝廷體制攸關,老朽不敢當這‘太師傅’三字啊,信王還是稱老夫‘東林先生’好啦。”
“東林先生既是執著於斯,由檢敢不從命。”說着,朱由檢親自推動輪椅。
“信王爺,慢。”顧憲成眼睛朝上望去。
只見“信王府”匾額赫然在目。
“東林先生,到了由檢家門前,還是不想進去嗎?”
“此前,這裡並非信王府邸。”
“原是由榿皇兄的,皇兄藩鎮江南十六年,東林先生難道未曾來過?”
“大殿下倒是請過老夫,然老夫不敢叨擾。”
“如今即是由檢府邸,請先生給個面子。”
顧憲成嘿嘿地笑了。
朱由檢這纔對百官道:“諸位請起。”
說着,再次推起輪椅,走向信王府大門。
蕭雲天家菜園,鋤頭豎立在菜畦間,白鴿落在鋤頭把上,院落的柵欄門開着,楊天石馳馬而入,警覺地四下觀望,鴿子咕咕叫着,似在尋找客印月。
楊天石走到屋前,輕輕推開門。
一支箭嗖地射出,紮在院落的柴門上,箭身穿着一張紙,在微風中抖動。
屋內,一把椅子上綁着一張弓,弓弦微微顫抖。
楊天石轉身拔下箭,只見紙條上面寫着——
天石望月,月在雲天,天高地遠,尋也枉然。弟蕭雲天字。
樹影飛掠,馬車在林間快速奔馳着,車上,蕭妻和客印月每人摟着一個孩子,車轅上,蕭雲天在駕着車。
“爹,咱們這是去哪呀?”男孩問。
“別問了,一會兒就到了。”
蕭妻和客印月對視一眼,默然無語。
園林中一處別緻的亭子上,寫有“牡丹亭”三個字,一個侍從推着顧憲成的輪椅,朱由檢伴在一旁,錢寧跟在後面。官員們只剩下李三才不多的幾個,沿着花團錦簇的小徑,來到“牡丹亭”前。
輪椅停住了,顧憲成朝上望着:“早就聽說府內有個牡丹亭,果然如此。”
“皇兄愛好崑曲……聽說,當年李贄先生的戲班子一到無錫,皇兄便建了此園,就爲了在此聽戲。”
“大殿下若是惟此一好,那便好了。”顧憲成瞅向朱由檢……
“可惜無欲則剛者,天下少有,皇兄亦未能免俗。”
“楊漣來信,信王能以江山社稷爲重,老夫實感欣慰。”
“太師傅率江南東林諸賢,雖以下野之身,仍以天下爲己任,時常鞭策朝綱。楊漣師傅亦在由檢身邊不時敲打,由檢若不如此,豈非辜負了太師傅和師傅的教誨。”
“信王言重了。老夫豈敢鞭策哪個,惟我大明若是綱常不舉,國將不國,確是老夫時常惴惴於心之事。”
朱由檢忽然俯下身子,細心瞅着顧憲成的輪椅,似不勝驚奇。顧憲成看出朱由檢的意思。
“老夫行動不便,弟子們便孝敬了這東西。”
“當今陛下乃木作中的翹楚,此事天下皆知,可就是陛下也制不出如此工藝。”
“信王可知江南有許多洋夷傳教士?”
“在京師首善書院曾經見到過。”
“此物就是他們傳入的。”顧憲成輕輕拍着輪椅的把手。
“還有紅夷大炮……”朱由檢仰面沉吟。顧憲成輕輕抓住朱由檢的手。
“信王戰勝後金強虜,天下敬佩,此番藩鎮江南,還望梳理多年積弊,爲我大明再建功勳。”
“東林先生忠心謀國,由檢敢不盡綿薄之力。”
顧憲成點點頭,望向李三才:“三才啊,你跟信王說說吧。”
李三才這才接口:“一路之上,信王爺可見到大批東廠人物?”
“是見過一些。”
“十七年前,大殿下藩鎮江南,帶來一道先皇聖諭,江南賦稅,由錦衣衛征斂,不再通過戶部,直接上交內宮。卑職以爲此不合朝廷體制,多次上折抗爭,朝廷卻是理也不理。然就在不久前,卑職接到新皇聖諭,錦衣衛代徵江南賦稅之責,轉交東廠,我江南各地,忽然冒出許多東廠徵稅衙門,掛職礦監使或稅監使,橫徵暴斂,商賈農戶地方百姓苦不堪言,地方官更是敢怒而不敢言。我大明賦稅,半在江南,朝廷本該依法徵稅方可杜絕各種弊端,不料閹宦之人,竟以陛下派遣之名,肆無忌憚,敲詐勒索,稍有反抗,即施刑鎮壓。信王爺,再這麼下去,不是卑職危言聳聽,百姓就要造反了。”
李三才陳述時,錢寧很注意地聽着。
忽然,楊天石出現在園林的一側,轉移了錢寧的注意力,他瞅向朱由檢,朱由檢也看到了楊天石,對錢寧點點頭。
錢寧朝楊天石走去……
此時,李三才陳述完畢,顧憲成開口了。
“信王,此事關乎江南安定,信王不可不察。”
“東林先生放心,由檢立刻調查此案,上奏朝廷。”說着把話頭岔開,“東林先生,請到這邊看看,若是果真有個《牡丹亭》的戲班子,由檢還真想在這裡聆聽一曲。”
“邪詞淫曲,不聽也罷。”
月亮門前,錢寧到了楊天石跟前。
“找到了?”
“是蕭雲天……”楊天石搖頭。
“他到了江南?我這就派出錦衣衛,佈下天羅地網。”
“對蕭雲天沒用。”
“我問你,”錢寧深深地瞅着楊天石,“找到了又如何?”
“不知道。而且,她好像不想見我……”
“恐怕不是不想,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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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誰?”楊天石望向顧憲成,“好大氣派。”
“你該認識他,是你爹的師傅。”錢寧提醒道,“東廠來了許多人,你不要掉以輕心。”楊天石點點頭。
“他們也是奉聖諭,秘密尋找奉聖夫人。”
“錯啦!名義上是取代錦衣衛徵稅,我猜是來監視信王。他們是魏忠賢的眼睛,也是當今聖上的眼睛。”錢寧盯着楊天石,“你呢,你現在幫哪一頭?”
“我只要找到她!”
蕭雲天勒住了馬車,對車上的客印月和一家人招呼道:“到了。”說着先抱下了孩子。客印月下了車,回身朝蕭妻伸出手,蕭妻怔了一下,還是接受了,扶着客印月的手下了車。
一家大小和客印月正要往前走,一支箭“嗖”地射在衆人腳前,一個聲音同時響起。
“站住!”
二十步開外,一個光着腳丫,十歲上下的男孩子正彎弓搭箭。
“雨林,是我!”蕭雲天喊道。
那名叫雨林的男孩子身後,是一棟像模像樣的大木屋,木屋的旁邊有一個很大的兩層的草棚,底層圈牲口,上層放草。
雨林的父親,一個近五十歲、鬍子拉碴的漢子正在敲打一隻鞋,旁邊的地上已經放着做好的一隻。
“還活着呢?”蕭雲天不客氣地打着招呼,聽話音就知道是老相識。
漢子頭也不擡,繼續幹活。那邊,雨林熱情地張羅着,讓客印月和蕭雲天一家人坐在四周。
“都是我家裡人。”蕭雲天介紹道。漢子擡頭瞅瞅,盯看了一眼客印月。
“大人更出息啦。”說完繼續做活。蕭雲天笑了。
“就她不是。”搭話間,他四下看着,“你發達了。”
漢子把敲打好的鞋拿起來,俯身拾起另一隻,朝兒子雨林扔過去:“穿吧。”說完,走向一張桌子,端起一碗水,咕咚咕咚喝起來,然後一抹嘴,“官軍又抓人啦?”
“常有的事兒,你又不是沒見過。”
“世道不太平啊……”
雨林穿好鞋,走過來:“爹,你就讓他們住下吧。”
天近黃昏,草棚內暗下來,雨林舉着一盞油燈爬上了二層,向後面招呼道,“快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