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蕭雲天上,他伸手將兩個孩子、客印月和妻子,一一拉了上去。雨林已把油燈放在一個油燈架上,剔了一下燈捻,草棚亮了起來。
“馬在下邊,草在上邊,乾得很。睡着很舒服。”雨林儼然一個小主人。
從下面傳來馬的響鼻聲……
“雨林,你就整天窩家裡?”
“爹不讓出去。”
外面傳來漢子的喊聲:“雨林!該睡了!別糟蹋燈油!”
雨林一邊下梯子一邊說道:“蕭叔叔,我想跟着你。”
蕭雲天朝他笑着:“看你爹不打死你!”
雨林不見了。
蕭雲天在一旁很快“鋪”好一張“草牀”,瞥一眼客印月。
“委屈你啦。”
“我想跟你談談。”客印月也瞥他一眼。
草棚外,兩人的對話繼續着——
“談什麼?”蕭雲天問。
“爲何到這裡來?”
“天晚了,我這一家子,總得歇歇。”
“這家人做什麼的?”
“曾經是我的線人,放心,是個老實巴交的。”
“你說要殺天石,可你卻躲他。”
“你不也在躲着他?”
“我有我的道理。”
“我也一樣。”
“因爲你的家人?”
蕭雲天搖頭:“天石就算殺了我,也不會殺我家人。”
“那你爲什麼?”
“你又是爲什麼?你難道不想見他?”
“我想……我想藏起來,我不要他也被追殺。”
“倒是情深意長……”
“也是因爲你綁架了我……”客印月注視着蕭雲天。
“是你願意跟我走。”
“你說用我當誘餌,可你卻不想‘釣魚’。”
“那又怎樣?我改主意了。”
“你怕他。”
“胡說。”
“你就是怕他。我至少還知道,在錦衣衛,沒一個人的武功能勝得了他,你也不能。你是個殺手,可你有家,你比他更有牽掛。”
蕭雲天提高了嗓門:“那又怎樣?我就怕他了!怎樣?”
客印月笑了:“我喜歡。”
蕭雲天恨恨地瞪着客印月:“你不懂!你根本不懂!你能懂什麼?你不過是個狐狸精。你先誘惑了天石,可一閃身,你進了宮,伺候老的,又伺候小的,錦衣玉食夠了,榮華富貴夠了,一轉身,你又找回來了,可……”他忽然疑惑了,“可他媽的我也不懂,你爲什麼?你爲什麼還要找回來,你找什麼?就是一個楊天石嗎?我不懂。”
“你不會懂得我,就像我永遠不會懂得你。”
“因爲你不是錦衣衛!”
“那又怎樣?”
蕭雲天揪着草棚縫隙中“溢”出的草,一把又一把:“太祖詔諭,一切惟陛下之命是從,不可存有二心。可天石、錢寧,還有我,當年我們三個卻曾立下重誓,無論發生什麼事情,結拜兄弟絕不可互相殘殺。可天意難違,既爲錦衣衛,就要殺人不眨眼,就是結拜兄弟也不能倖免。十七年前,我奉命刺殺三殿下,天石阻攔我,可他明知我詐死,還是放過了我,錢寧也一樣。一年前,我再次奉命刺殺二殿下,天石原可以再殺我,到頭來還是放過了我。可我的身上,至今奉有刺殺天石的指令。我該怎麼辦?你說我該怎麼辦?”
“就爲這個,你躲到了江南?”蕭雲天點點頭——
“因爲你,天石又追到了江南,兄弟?冤家啊!”
“你原來不是要殺他,你是在躲避他。”
“只要見了面,我就不能不出手。”
“上諭之命,對你真有這麼重要?”
“他還是我的恩人!”
“……那真是難爲你了……可你還是不一定能殺得了天石。”
“我手裡有你,他不能不就範。”蕭雲天瞅着客印月。
“我會跑。”
“你跑不掉。”
“那我就死。”
蕭雲天一怔:“就,就爲他?”
客印月鄭重地點頭:“我欠他的,何止一條命。”
“或許我會放過你們。”
“你能嗎?”
“我綁架過天石的兒子,可我沒殺……”
“那是我兒子。”
“怎麼會?”
“我是陛下徵召的奶孃。我的兒子,天石代我撫養了十七年。”
“老天爺,幸虧我沒殺他……”蕭雲天嘴脣有點哆嗦。
“你其實是個好人。”
“不!我不是!”
夜色悠悠,銀光透過縫隙,灑在草棚內。一塊包袱皮做成的簾子,吊隔在客印月和蕭雲天一家人之間。蕭雲天打着沉沉的呼嚕。
外面響起了馬蹄聲,越來越近……
蕭雲天一下子睜開了眼睛,他警覺地兩手分別拍向身邊的妻子和孩子,沉聲道:“快起來!”
簾子那邊的客印月先坐了起來。
外面火把閃動,透進草棚,蕭雲天衝到惟一沒堆草、卻也是草扎的牆壁邊,扒着小口子朝外觀看。
二十多騎錦衣衛,在一個東廠太監帶領下,已來到屋前。雨林的父親正是他們的嚮導,草棚迅即被包圍了。
東廠太監朝上喊道:“蕭雲天,你們被包圍了!出來吧!”
錦衣衛高舉火把,喊着:“出來!出來!”
蕭雲天朝後喊着:“扎草捆!快!”
客印月和蕭妻忙不迭地紮起草捆,兩個孩子也幫忙。
只見東廠太監一揮手,一個錦衣衛踢開了草棚門,幾匹馬奔騰而出,將那錦衣衛撞了個跟斗。
雨林的父親嚷着:“我的馬!我的馬呀!”上前拼命攔馬……
“放箭!”東廠太監指揮着。
箭雨透過草棚壁縫直入草棚,蕭雲天將兩個孩子按伏在層板上,客印月和蕭妻也趴下了。
蕭雲天喊着:“草捆!草捆!”
客印月趴着遞上草捆,蕭雲天一個縱身,摘下油燈,將草捆的一頭點燃,拿過一支箭,將箭頭****另一頭,朝縫隙中一塞,向客印月:“懂了嗎?”
客印月和蕭妻匍匐着,將草捆和箭插在一起,點着,一一塞在棚隙中。
蕭妻擔心地勸着丈夫:“孩子他爹,你能走,你走吧。”
“胡說!”
草棚被火光照亮了。
“公公,他們這是要燒死自個兒啊!”一個錦衣衛喊道。
另一錦衣衛抓一把草裹在箭上點燃,搭上弓弦:“正好,燒死他們算啦!”
東廠太監一把奪過燃燒的箭,將那錦衣衛踹翻:“混蛋!奉聖夫人在裡頭,燒出個好歹,你他媽賠得起嘛!”
太監尖銳的聲音傳入草棚,蕭雲天一邊扎火把,一邊打趣客印月:“多謝奉聖夫人。不然,老子一家都成烤鴨了。”
草棚外,東廠太監將雨林父親朝前一推,那漢子喊道:“蕭雲天,出來吧!公公說了,出來就免死!”
蕭雲天恨恨地說:“你是狗啊!”
“別糊塗啦蕭雲天,小的早就是公公的線人啦,出來吧!公公大人說啦,你保着奉聖夫人出來,沒有罪過,還有功勞哩!”
草棚壁上插着的箭支火把,即將燒到尾部。
蕭雲天點燃了草壁上的一塊地方,拔出劍來,以火的燃點爲中心,劃出一個圓圈,對客印月指指旁邊:“聽我的,待會兒把火把投出去!”說着,一腳踹向劍劃的草壁。
熊熊燃燒的草壁圈“撲”了出去。
蕭雲天喊道:“投!”
客印月、蕭妻投出了手中的火把。
太監和錦衣衛們趕緊閃向一旁。
火圈和火把落在地上,火花四濺,火光一片,錦衣衛馬匹驚得四散。
太監跳着腳,氣急敗壞:“蕭雲天!你們跑不了!”
忽然,兩匹馬拉着一輛車衝出了草棚,雨林站在車轅上,朝上喊着:“快下來!”
東廠太監大喊:“把馬車攔住!快攔住!”
漢子大驚失色:“雨林!兒子啊!”
蕭雲天一邊一個,夾住兩個孩子,喊道:“跳!”先跳了下去。
客印月和蕭妻對視一眼,手拉着手,也跳了下去。
馬車向前衝去,漢子試圖阻攔,被撞倒在地,車轅上的雨林回頭喊着:“爹!”
“攔住他們!攔住他們!”
漢子爬起來,衝着馬車遠去的方向大呼:“兒子啊!”
馬車上,蕭雲天使勁按着掙扎的雨林,怕他跳下去。
後面,東廠太監和錦衣衛跑着追了幾步,終於放棄了。
蕭雲天接過了繮繩,駕駛着馬車在山路上狂奔,車廂上下顛簸,衆人前仰後合。雨林“爹、爹”地哭着,客印月擁着他,忽然一個大的顛簸,人差點被甩出車外。客印月望着蕭雲天:“這是去哪呀?”
“上天堂!”
“車就要翻了!”
“那就下地獄!”
馬車騰空而起,蕭雲天已躥到車的上空,他大吼:“快跳車!”
馬車重重地摔了下來,發出震天的響聲,在地面上散了架,車轅斷開,兩匹馬跑得不知蹤影,車輪顛簸着滾向前方。
蕭雲天從地上爬起,懷中摟着兩個孩子,客印月攙扶起蕭妻,膽戰心驚地瞅着散架的馬車。
雨林也站了起來:“爹一定會打死我!”
蕭妻劇烈地咳嗽起來,客印月輕輕拍着她的背,這次,她沒有推開。
蕭雲天焦急上前:“怎樣?你怎樣了?”
蕭妻笑着,剛要說話,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兩個孩子嚇壞了,撲上去:“娘!娘!”
蕭雲天一把抱住妻子,客印月遞上了手帕。
蕭妻用手帕堵住了滿口的血,眼睛卻是笑的:“我沒事,沒事……”
眼淚從蕭雲天的眼中涌出:“我該死!都是我該死!”
“胡說!我沒事,我說過了……”
“這裡還是不安全。”客印月道。
“蕭叔叔,我跟你走。”蕭雲天瞅向雨林,忽然吼起來!
“滾!你有家!有爹!”
“我沒有!沒啦!”雨林也喊道。
蕭雲天揮拳上前,客印月欲攔又止,雨林跑開了。
蕭雲天站住,對着不遠處的雨林:“給老子滾回家去!向你爹認個錯!”
雨林跳腳喊着:“你不講義氣!我不回去!”
蕭雲天忽然擲出一把劍,飛插在雨林腳前:“拿着這把劍,給我滾!”
雨林怔怔地瞅了一下,拔起劍,轉身跑了。
客印月攙扶着蕭妻,領着兩個孩子,走到蕭雲天跟前。
蕭雲天愧疚地說:“奶奶的,陰溝裡翻了船。”
“天無絕人之路。”客印月勸道。
“走!”
忽然,山的另一側傳來車輪的滾動聲。
“他們追來了!”客印月有些緊張。
“不是……”蕭雲天側耳傾聽着……
山路上,一輛牛車走來……
埋伏在山包上的蕭雲天、客印月對視一眼,蕭妻和兩個孩子也露出了頭。
一個破衣爛衫的老漢坐在車轅正中,仰天狂唱着。
老天爺,
你年紀大,
耳又聾來眼又花。
你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話。
吃齋唸佛的活活餓煞,
殺人放火的享受榮華。
老天爺,
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
見此情景,山包上的蕭雲天站了起來,他看了妻子和客印月一眼,飛奔下山,大張雙臂攔住牛車:“老人家,載我們一程,老人家……”
老漢繼續趕着牛車往前走,蕭雲天倒退着:“老人家,行行好,老人家……”
牛車繼續前行。
“老人家,我老婆病了,還有孩子……”
老漢“籲”了一聲,車停了,蕭妻、客印月和兩個孩子已來到路旁。
“多謝老人家。”蕭雲天把孩子分別抱上牛車,將妻子也扶了上去,最後,向客印月伸出手,客印月躊躇一下,抓住了蕭雲天的手,蕭雲天一託客印月的腰,客印月上了車。蕭雲天縱身坐到老漢身邊,拍了拍牛屁股。
“老人家,叨擾了。”
牛車“吱吱”地走起來。
“老人家,貴庚啊?”蕭雲天客氣地攀談着。
老漢大睜雙眼,瞅着前方遠處:“天要下雨。”
蕭雲天擡頭望天:“不會吧?”
“是‘山東及時雨’。”
“老人家聽過《水滸》啊?那可是朝廷。”
老漢仍是大睜雙眼,瞅着遠處:“一百單八將都下了凡間。”
蕭雲天回頭望望妻子和客印月:“老人家有學問。”
客印月卻道:“這車不用趕……”
“什麼?”
客印月指指老漢。
蕭雲天明白了,他伸手在老漢面前晃了晃。
老漢毫無感覺,仍是大睜雙眼,瞅着遠處:“世道要亂了!”
“老人家能未卜先知?”
老漢忽然雙手朝天:“老天要亡了!”
“老人家,那可怎麼辦呀?”
“快逃吧!”
“往哪逃啊老人家?”
老漢忽然將雙手指向左右兩側,無奈地搖着頭:“無路可逃!”
蕭雲天左右望去,山野間,土坡上,或三三兩兩,或成羣結隊,大多拉家帶口,老人拄着粗製的木棍,年輕人肩挑背扛着簡單的行李,蹣跚前行……
老漢仍在念叨着:“沒法活啦!求菩薩保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