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賢坐在自家太師椅上瞪大了眼睛,眼前是滿箱的金磚。
掀開箱蓋的劉三,侍立一旁,偷偷瞥着魏忠賢。
魏忠賢忽然喝道:“大膽!”劉三低眉順眼,卻並未跪下來。
“稟公公,這是南邊來的公公們大膽把這箱子東西送到咱家府上來的,說是理當孝敬。這些公公們膽子確實忒大了些,奴才只好斗膽把東西先收下,聽候公公發落。”
“這是我大明江南賦稅,你懂嗎?”
“奴才愚昧,奴才就認得這是金子,不懂什麼賦稅。可南邊來的公公們說,這是些個什麼抽頭,九牛一毛,送給公公,實在是拿不出手,日後還有更多孝敬。”
僕人門口稟報:“劉公公到了。”
魏忠賢擡腳,閃電般將箱蓋踢上,沉吟片刻,他又命劉三:“把箱蓋打開。”
劉三再次打開了箱蓋。
魏忠賢這才衝着門口的僕人吩咐:“請!”
僕人出去了,魏忠賢示意劉三:“你先下去。”
劉公公走了進來,魏忠賢滿臉堆笑:“啊,劉公公。”
劉公公一拱手,瞅見那箱金子:“民脂民膏,啊?”
“正要稟告陛下,可知道公公要來,便放在這裡,請公公定奪。”
劉公公仍是瞅着金子:“以前嘛,是錦衣衛代收江南賦稅,可國庫裡頭沒見過幾個錢。先前的那個魏公公懂得巴結先皇,先皇只要不缺吃不缺喝,不聞不問。如今是東廠的奴才們接替了錦衣衛稅監使之職,這些個好東西就換了主子啦。”
“陛下聖恩,貪贓枉法之事,我是不幹的。”
“可十七年來,我最疑惑的,是戶部爲何一聲不吭。”劉公公仍然瞅着金子,彎腰拿起一塊金磚,“如今我明白了,這玩意兒,只要這麼一塊,什麼樣的嘴都塞住了。”
“那是有的人嘴太小。”
“是啊是啊,你如今是東廠大檔,一塊金磚哪裡塞得住……”
“一箱也塞不住。”
“若是十箱、百箱呢?”
“公公說笑了……”
“豈敢。”
“難道公公知道些什麼?”
“你接管了先前那個魏公公府邸……”劉公公環顧四周,“難道就沒接到先前那個魏公公‘十六年的好收成’?”魏忠賢一聽一怔。
“倒是不曾理會此事。”隨即喝道:“來人!”
“老爺。”劉三應聲進來。
“讓她們來。”
“是。”
魏忠賢面向劉公公:“公公請坐。”
劉公公走到桌前,將那塊金磚放到桌面上,坐下了。
劉三帶着三個侍婢走了進來,魏忠賢喝道:“跪下!”
三個侍婢立刻跪下了,“老爺。”
魏忠賢指着金磚:“可見過這東西?”
“見過了,老爺。”
“我問的是以前。”
三侍婢面面相覷。
“不說打死你們!”
“老爺,奴婢真不知道啊。”兩個侍婢慌道。但另一個侍婢卻沉吟着……
“你說!”魏忠賢指指那侍婢。
“有一個地方,先前的老爺從不許奴婢進去……”
書房內,乍看沒有什麼異樣。侍婢指着書架。
“有一次,奴婢看到先前的老爺從這裡出來。”魏忠賢、劉公公、劉三都審視着那書架,魏忠賢走過去,摸着書架上的書。
“定有機關。”劉公公肯定道。魏忠賢朝兩邊審視着,他雙手抓住書架隔板,使勁搖着,書架紋絲不動。
“這就是不識字的壞處,我是從來不到這屋裡來的。”魏忠賢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劉公公聽。
劉三走向書房正中的書案,瞅着桌面上的文房四寶及精緻的托盤,他推了一下,托盤紋絲不動。
“老爺既是不用這玩意兒,奴才拿出去好了。”說着,使勁拔着筆筒,仍是紋絲不動,於是順時針一擰,只聽轟然一聲,魏忠賢和劉公公身後的書架像轉動的門一般打開了。
劉公公瞅着轉開的書架,嘿嘿地笑着。魏忠賢對劉三指指那侍婢。
“帶她出去,不准她接觸別人。”
書架內室牆壁上的油燈點燃了,四周都是壁櫃。魏忠賢指着一個壁櫃門:“公公請。”
“這是你家。”劉公公笑道。
魏忠賢開了櫃門,櫃內果然都是金磚。他瞪大了眼睛。
劉公公也迫不及待地打開了一個櫃門,裡面的金磚金光閃閃。
“國庫原來就在我家裡頭。”魏忠賢真是沒想到。
“要塞住公公的口,不知可夠了?”劉公公瞅着魏忠賢。
“貪心不足蛇吞象。”魏忠賢也瞅着劉公公,“我這張嘴,一半便夠了。”
“多謝!此事你知我知。”
“恐怕還有同樣的兩份。”
“錢仕達已然伏法。”劉公公沉吟着,“可錢家公子卻是二殿下保下了,要查抄錢府,怕是要費點勁。而且,錢仕達很可能已將他那一份轉移了,知道的怕是隻有錢寧。至於大殿下那份,如今自然在江南的信王府,能否得到,全看信王爺的運氣了。”
“既有這些,你我儘夠享用了。”
“只要你東廠管着江南賦稅,不怕不財源滾滾。”
“公公放心,有我的,就有劉公公的。”
“陛下那裡,自有我那一份去孝敬。”
“塞住天下人的口,不如塞住陛下一張口。”
兩人會心一笑。“書架門”在魏忠賢和劉公公身後關閉了。魏忠賢瞅着侍立在外的劉三,目光閃閃……
“看到什麼了——你?”劉三一聽,左右旁顧。
“一個書房,老爺從來都不來的地方,除了書,沒別的。”
“若是有人知道這書房裡多出什麼東西,我會讓他死。”
“是。誰敢說這書房裡還有別的,奴才頭一個就不饒他!”
“方纔那奴婢,不知嘴可嚴實?”
“這個老爺不必操心,過一會兒,她就不會說話了。”
“下去吧。”
劉三出去了。
兩人哈哈大笑。
笑過,劉公公道:“其實我是來告訴公公,你那兒媳婦進宮了。”
“兒媳婦?”
朱由校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金枝在景山中游玩,遠處,鐘鼓司樂人吹着打着,不緊不慢地跟着。雖說是在皇宮中長大,朱由校玩樂的東西和尋常百姓家的孩子沒什麼大不同,眼前宮女們在跳繩,朱由校對金枝炫耀道:“朕的皇宮好玩吧?”
“陛下就玩這個?”金枝不以爲然。
“你敢不領朕的情?朕要他們將玩過的玩意兒都弄來,就是要你來跟朕一起玩。”
“好啊,玩吧。”說着金枝向跳繩的圈子跑去,在兩個宮女的搖繩裡歡快地跳着。方纔跳繩的宮女都停住了。金枝一邊跳着一邊朝朱由校招手。
“陛下,來呀,來呀陛下……”
“原來這根繩子竟有這等妙趣。”朱由校看得呆了,他擺着手,“不行,朕不行。”
“來呀,好玩得很,很好跳。”
“你跳好了,朕看着……”朱由校仍是不上前,金枝奔了過來,一把拉住朱由校的手。
“跟我一起上。”竟是沒拉動。
金枝一噘嘴:“陛下讓我一個人玩,那有什麼意思。”
“好好好,朕陪你玩。”
二人瞅着一圈一圈搖動的繩子,金枝喊:“上!”
二人奔入繩圈中,金枝不住地喊着:“跳—跳—跳……”
朱由校邊跳邊笑:“好玩,好玩,真好玩……”
忽然,朱由校跳動的節奏沒跟準,繩子絆倒了他。
金枝“哎呀”一聲。
鐘鼓司太監朝搖繩的宮女喝道:“大膽!”
搖繩的兩個宮女嚇壞了,雙雙跪下:“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金枝扶起了朱由校,一邊拍打着朱由校身上的土,一邊對宮女說:“你們該死什麼,是他……”話音未落,立刻頓住,她知道當下的朱由校是皇上了,不可口無遮攔,於是趕緊改口:“是陛下不會玩嘛。”
“是是,是朕不會……”朱由校竟然有些黯然,“朕沒玩過,朕從來沒玩過,從小,沒人陪朕玩這個……”
“這算什麼!”金枝趕緊勸道,“這是百姓家的玩意兒,陛下玩的東西,我見都沒見過。”
太監在側,很感激金枝的解圍:“金枝姑娘說得對。”
金枝問道:“不會就這些個玩意兒吧?還有嗎?”
“有有……”太監應着,立刻在前面引路。
布衣一身錦衣衛指揮使官服,在奉聖宮門口焦慮地踱來踱去,不時向宮門裡瞅瞅。他雖是錦衣衛指揮使,沒有皇帝宣召也不能隨便進宮。
魏忠賢和劉公公同乘一頂轎子,緩緩地走着。
劉公公道:“我說你呀,那天多大的事情,你不慌不忙,按照陛下聖諭一個個全都料理妥當了,就是公公我多少見過些世面的人,也不能不佩服。怎麼一到兒子的事情上,你就沒轍了?”說得魏忠賢立刻把臉哭喪起來。
“兒子我生的,可我沒養嘛,他不認我啊。”
“兒媳婦的事兒也不知道?”
“那丫頭我倒是見過,可兒媳婦……嗨,我是真不知道啊。”
“我也是猜的,不過不會錯。當年,蕭雲天綁架了貴公子和那叫金枝的丫頭,倆人不知讓蕭雲天給弄到哪個地方,孤男寡女呆了半個多月。先皇教練場上觀虜典兵,楊天石被迫行刺當今陛下之時,倆人回來了,別個沒注意,公公我可是瞅個滿眼,倆人手拉着手,就像那個,啊,就像是小兩口。”
“可陛下若是看上了她……”
“魏公公不會送了自個兒的女人,還要把自個兒的兒媳婦也搭上吧?”
“可我能有什麼辦法嘛?”
“想要兒子,就把媳婦從陛下手裡給兒子搶回來。”
“老天爺!我哪敢啊?”
地面上畫着方格子,皆有編號,金枝帶着朱由校嘻嘻哈哈地在方格子之間單腿跳着,朱由校兩邊都是太監,一個個關切萬分,虛託着雙手:“陛下,小心,小心,陛下!”
朱由校打開太監的手:“去去去……”忽然身子一晃,朝前栽去。太監們立刻驚慌失措。
“陛下!”
金枝一轉身,抱住了朱由校,太監們都站住了。朱由校深深地瞅着金枝,忽然一指腳下:“這就是兩條腿了,這就摔不着了,跳!跳啊!”
金枝的臉騰地紅了。
“陛下,這不行,這就犯規啦,犯規啦……”
布衣在大門口恨恨地跺腳。
一頂大轎停在門前,隨轎太監掀開轎簾,魏忠賢和劉公公下了轎。
布衣一眼看到,轉身便走。
劉公公喊道:“哎,楊指揮使。”
布衣只好站住,上前施禮:“劉公公。”
劉公公瞅瞅四周,見錦衣衛們離得遠,微笑着拍了拍布衣肩膀:“布衣啊,你親爹來幫你的忙,你就不謝謝他嗎?”
布衣瞥魏忠賢一眼:“我用不着別人幫忙。”
魏忠賢手足無措,垂頭喪氣。
劉公公笑道:“布衣啊,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金枝姑娘進了宮,你親爹一聽說啊,就急急忙忙地趕來了嘛。”
布衣又瞥魏忠賢一眼:“陛下要跟哪個玩,任他是誰也管不了。”
“要說也是,可你親爹畢竟不同,他如今是東廠大檔,他要幫兒子的忙,那還是辦得到的……”
布衣躊躇一下,終於將眼睛停在魏忠賢身上:“……怎麼幫?”
魏忠賢忍住欣喜:“布衣啊,跟我進宮。”
“沒有詔諭,我不能進。”
“一切有你爹!”魏忠賢信心滿滿。
朱由校興致勃勃,手中拿着木塊:“金枝,這遊戲,你可玩不過朕。”
一丈開外擺着一排木塊,各有大小,遊戲者將手中的木塊拋過去,打倒哪一塊,按大小論輸贏。
金枝用手掂量着手中的木塊:“那可不一定。”
朱由校拋出木塊,打倒了最邊上的一塊,太監們歡呼:“好啊!”
朱由校得意地問:“怎樣?”
金枝不屑:“打倒個小兵崽子,算什麼好漢,看我的!”她拋出木塊,也打倒了邊上的一塊。
沒人歡呼。
朱由校道:“也不過爾爾。”
“至少我打倒一個錦衣衛。”
朱由校再拿起一個木塊拋了出去,又打倒一塊,太監們又歡呼:“好啊!”
金枝點點頭:“就算陛下打死了一個太監。”
太監頭目一怔:“金枝姑娘說什麼?”
金枝笑道:“對不住公公,是個遊戲嘛。”
朱由校手中託着木塊,對那太監頭目瞪眼:“打死你又如何?”
“是是,奴才原本就該死,該死!”
朱由校又舉木塊拋去,靠中間的一塊被打倒了,太監們又歡呼起來。
朱由校拍着手:“這個怎麼講?”
“哎呀不好,陛下打死了皇后。”
朱由校哈哈大笑:“朕三宮六院,打死一個,”他瞅着金枝,“朕就再娶一個。”
金枝臉騰地紅了。
“該你啦,該你啦!”
金枝拋出木塊,打倒了正中央的一塊,她跳起來:“我贏了!我打死了皇帝!”
朱由校一怔:“你說什麼?!”
金枝也是一怔:“我……”馬上笑嘻嘻地說,“陛下,這是遊戲嘛。”
朱由校臉色肅然,瞅向太監頭目:“此遊戲何名?”
太監頭目跪下了:“奴才該死!奴才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