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的爭論仍在繼續,並且戰局還有逐漸蔓延開來的趨勢。現在只是秋臨江與顧恆兩人在你一言我一語的互相駁斥,現在秋臨江這邊的方謙然和餘衆樂兩人也加入了“論團”,而顧恆作爲名門派的四大巨頭之一,現在也取得了秦霆和杜凡的支持,只有沈城依舊老神在在地眯着眼,捻鬚不語。
萬昌天子林宥看得一陣心煩,竟然有一種把他們全給拉出去各打五十大板的衝動。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但林宥卻皺起了眉頭,爲什麼自己最近心態越發焦慮起來,連容人之量都小了許多呢?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把雲嵐的奏摺放下,閉了閉眼,好像醞釀了一下,忽然睜開,低沉但有力地道:“夠了!文華殿內,堂堂閣老,吵吵嚷嚷,成何體統!”
正爭得差點面紅耳赤的幾位閣老們立即閉上嘴,互相不屑地哼了一聲,看也不看對方一眼,好像多看一眼都會讓自己染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一般。然後卻又十分“默契”地一起朝林宥請罪:“臣君前失儀,請陛下降罪。”
林宥有些惱火地一揮手:“降罪降罪,降什麼罪?君前失儀?哼,又‘罪該萬死’了是吧?——都不知萬死過多少回了,這會兒還不是在這活蹦亂跳,朕……朕真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就不能換個詞兒。”
不出意外,林宥這話一出口,六人頓時又是一陣“臣罪該萬死。”噎得他越發不喜,當下一揮手:“都起來了,跪在那可憐巴巴的,你們跪得不煩,朕看着都煩了。”等六人謝恩起身,才又道:“方纔你們的話,朕都聽了,也仔細想過了。顧相和秦閣老、杜閣老的意思,自然是順着祖宗成法而來,此乃老成持重之言,朕當然理會得。秋閣老、方閣老和餘閣老的意思,朕也聽明白了,無非是爲朝廷增加收入,以期使朝廷用度開銷可以收支平衡而已,這也是當下朝廷癥結所在,算是當務之急,無可厚非。”
稀泥巴一和,林宥沒等他們發表看法,繼續往下說道:“朕最近這段日子一直在想,秋愛卿所提出的新法,究竟好不好,如果好,好在哪裡?如果不好,壞在哪裡?朕不知道諸位愛卿有沒有去仔細想過這個問題。依朕看來,首先秋愛卿提出變法的本意就是好的,是看到了朝廷現在存在的問題,並且殫精竭慮想要爲朝廷解決這些問題的,對於這一點,朕以爲首先便該給予肯定。那麼他這個新法是好還是不好呢,朕覺得大體是好的。顧相,你先別急着說話,聽朕來說說看。朕以爲秋愛卿的新法,在幾個關於財貨的問題上,都是從‘開源’上考慮的,因爲這個‘開源’,所以使顧相想到了先漢(指西漢)桑弘羊之流的伎倆。朕覺得這大可不必,譬如說……秋愛卿,你說的那個均輸法,說來聽聽。”
秋臨江微微躬身,道:“是,陛下。今天下財用窘急,各地官員拘泥於原先就不完善的辦法,內外不相知,盈虛不相補。各省上供,內年都有定額,豐收之年不敢多取,歉收之年又不敢不足。三司、發運使按簿書徵收,無所增損。如果遇到軍國郊祀的大開支,又要遣使去剗刷(蒐括。剗音產chan,第三聲),幾乎沒有餘藏。各省藏匿財富而不照實報予朝廷、戶部,同時又以‘支移’、‘折變’等名目加倍收稅。朝廷需用的物品,大多不按照產地和時令,結果是民間納稅加多,朝廷還是財用窘急,但富商大賈卻得以從中取利。臣所提出的均輸法,其要點是:設發運使官,總管東南六省賦稅,有權詳細過問六省財賦情況。凡糴買、稅斂、上供物品,都可‘徙貴就賤,用近易遠’。發運使同時有權瞭解京都庫藏支存定數,需要供辦的物品,可以‘從便變易蓄買’,存儲備用。如此就可以減少那些人投機倒把的可能,做到國用可足,民財不匱。”
顧恆忍不住道:“陛下,臣先前便已說過,此法原本便是從桑弘羊處而出,若有此一發運使,則天下財貨皆被其壟斷,如此發運使之處固然收入頗豐,然則天下商賈毫末之利亦被其奪,卻該如何謀生?”
林宥不以爲然,擺擺手:“此發運使若說可以使那些大商富賈少一份斂財之法,朕是相信的,但此發運使畢竟也不能纖毫必算,一般行商所做的那些小量生意,是受不到多少影響的。再者,有此發運使,對於此前所言各地每年豐歉有別,該當有所上下,還是頗有好處,所以朕以爲這個辦法還是不錯的。”
顧恆眉頭一皺,皇帝這話可就是明顯的要犧牲大商人的利益來“平均”到普通人身上去了。有皇帝一錘定音說這這個辦法是個好辦法,他顧恆雖然貴爲相爺,卻也不好再直接反對,只好閉口不語,保持沉默。
林宥不可察覺地笑了笑,面色看來卻仍然很平常,又道:“秋愛卿其他幾項新法,大體上也是遵循這一原則擬定。但是這幾條新法,朕以爲都只是開源……但是光開源是不夠的,更重要,並且更緊迫的,是節流。”
他掃了幾位相爺閣老一眼,侃侃而談:“開源節流,開源使朝廷收入增加,節流使朝廷支出減少。這兩條朕覺得都不能少,朝廷既然國用窘迫,那就只能大膽變法,這個法怎麼變,無非開源節流罷了。然而節流比開源更難,節流從何而節,朕想諸位愛卿也都清楚我大魏朝廷國庫的銀子都花在哪去了,‘軍餉’、‘官俸’,兩隻大老虎啊。”
秋臨江有些激動,他哪裡是不知道節流的重要,實在是覺得難度太大,哪怕他在上萬言書的時候就已經是打算“豁出去了”,可仍然覺得節流成功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所以纔沒有提。爲什麼這麼說呢?要看軍餉、官俸,這兩筆錢是誰拿的。
拿軍餉的,看似是全國各衛所的兵丁,實際上是內外軍閥,“外”軍閥不必說,四大邊鎮是也,“內”也不是沒有,許多時代從軍的豪族,他們在中央軍中的影響力也不可覦,而且中央軍內早有吃空餉的“優良傳統”,多的軍餉歸誰拿了?還不是那從都指揮使、指揮使到百夫長這一批高中低各級軍官?
要在軍餉上做文章,那就不能不考慮到國朝上下這一百多萬大軍的軍心,不能不考慮到四大邊鎮甚至是中央軍的幾大都指的態度。說句不客氣的話,大魏朝內的任何一件事,只要是中央軍的幾大都指和四大邊鎮一起反對,別說他秋臨江,就算是萬昌天子自己也只能順着他們的毛摸,要不然這洛陽宮還坐不坐得穩只怕都難說了。
軍餉不好動,那就只能是官俸了。但是官俸也不是他秋臨江說動就能動得了的。太祖皇帝建國之初,爲了表示對文人士子的看重,全國上下官吏的俸祿都普遍定得頗高,這跟武將的高級將領俸祿很高而中低級軍官俸祿低廉不同。這樣一來倒也的確很是討了文人士子們的喜,使得當時剛剛建立的大魏朝廷很快便鞏固了統治,但是隨着恩萌、科舉兩百年的發展,這一制度卻成了一把刀子,每年都要從國庫剮上狠狠地一刀。
所以,這是祖制,並且是一項天下士子都齊聲讚頌的仁政。這大魏朝的人,哪個大得過“太祖”?天下間的事,哪樣大得過“仁政”?殊不知天下間誰人誰事的好壞,都是掌握在天下士子們的嘴上的嗎?一個寒門出身的官員可是想方設法去讓名門官員得不到好處,一個名門出身的官員也可以肆無顧忌地排擠寒門士子,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可是沒有哪個官員能一竿子把國朝上下幾十萬官吏全部打翻——那完全屬於政治自殺。
然而秋臨江想提而不敢提的“節流”,現在竟然被萬昌天子御口金言地提了出來!
秋臨江身子都有些微微顫抖了,嘴脣動了動,最後卻只說出來四個字:“皇上聖明。”
“呵呵。”林宥呵呵一笑,一擺手:“聖明不聖明且不去管,諸位愛卿且來爲朕分析分析,看這節流該怎麼個節法。”
林宥此言一出,文華殿瞬間安靜了下來,一眨眼便是落針可聞,沈城恢復了一貫的白睡半醒狀;顧恆垂下眼簾,好像正在觀察地下的螞蟻;秦霆輕輕撫摩着一卷文書,好像那是王羲之的真跡,讓他愛不釋手;杜凡看着自己的茶杯,似乎正在欣賞那上面纖毫畢現的小橋流水圖;方謙然皺着眉頭,似乎忽然想到了今年治河任務之艱鉅;餘衆樂愁眉苦臉,好像又被各衙門和幾位大帥催錢了一樣。
秋臨江看着明明微微皺了皺眉卻又馬上恢復平靜臉色的林宥,心裡一陣發涼,又有些發堵,皇上……怕也經常強顏歡笑吧?
“臣以爲,欲要開源,四字足矣。”秋臨江強忍着心中那股苦澀,奮然出列,昂然道。
林宥眼中精芒一閃,精神大振,短促有力地道:“說!”
秋臨江完全是豁出去了,原本就挺直的腰桿挺立得越發筆直,目光堅毅,聲音一字一頓,猶如金石相擊:“精兵,簡政!”
今天按說原本應該更5000,那樣就不欠債了。
但是這一章,到這裡卻是正好,再寫的話,未免畫蛇添足。
那就這樣吧,好在明天週末,正好可以分兩章發,第二章用來衝周點榜,大家有空的記得明天晚上12點左右來看書……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