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使勁按着自己的頭,覺得裡面有什麼東西掙扎着要跳出來。他又一次回到了夜空下的鐵線河邊,那個年輕的女人用氈子裹着他,抱着他奔逃。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小的孩子,眼睛從氈子的縫隙裡看出去,看見遠處他叔叔的軍隊打着火把,戰馬的蹄聲震天動地。他們不顧一切地逃逃逃,背後是吞噬一切的一條火蛇。
他們最終被追上了,被吞噬了,只有他活了下來。
一種絕大的憤怒忽然佔據了他的心,呂歸塵猛地直起身!息轅看見他的朋友忽然間像是變了一個人。呂歸塵眼瞳中森然的殺氣像是可以化爲實質般濃郁,面孔微微抽搐。他按着影月的刀柄,大口呼吸着,胸膛起伏。
“塵少主!”息轅拉住他的胳膊,“衝進去等同於送死!”
“可是怎麼辦?”呂歸塵呆呆地看着息轅,“可是怎麼辦?他們在殺人……”
息轅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雙手用力按着朋友的雙肩。
細微的哭聲傳來,呂歸塵身體微微一震。他看向哭聲傳來的方向,是那個蒙着一片裙幅的小公主。她呆呆地坐着,一身白衣,肩頭聳動。她身邊已經一個人不剩,距離她十幾步的地方就是一羣發瘋砍殺的戰士。呂歸塵愣了一下,那股洶涌的怒氣忽地消退了很多,他茫然地覺得熟悉,在那個血腥的夜晚,也曾有個白衣的男孩木然地站着,看着那些野獸般的戰士撲在訶倫帖的身上。
呂歸塵已經記不太清那個夜晚自己在想什麼了,他不敢回想。大概是有種世界被撕裂般的劇痛和憤怒吧,也許有一柄戰刀在手,他也會撲上去把那些戰士全部殺光。
“全部殺光!”一個聲音在他心裡說,“是的,是這樣!”
如今他已經握着刀了,可是不能保護那個名叫訶倫帖的女人。
“她已經死了,”還是那個聲音在他心裡說話,“是的,已經死了!”
巨大的無力感籠罩了他,一瞬間他幾乎握不住刀。小公主低低地哭泣。戰場裡還存活的人咆哮砍殺。
“我過去把她抱出來!”呂歸塵忽地說,“你接應我!”
息轅沉默了片刻,看向倉庫的門和那個被砸出來的洞口,點了點頭:“好,也許有一線機會。但是要快!”
呂歸塵深吸一口氣,緊握刀柄。息轅悄無聲息地移動着,開始選擇位置。他目測,覺得從小公主的位置到倉庫的門口大約有二十丈,以他和呂歸塵,一次發力就可以衝到那裡。但是無疑會有人醒悟過來追擊而來,應該在中途截擊一次。再然後,他看見了地上的騎兵弩。他的心裡掠過了一絲振奮。那些精緻的弩弓上還扣着箭矢,只要衝到那裡,他大可以連續地發射,不必裝填。這樣爭取來的時間,也許足夠呂歸塵帶着小公主爬出去。爬出這裡就一切都好了,這個封閉的所在像是把所有人都壓得衝動甚至瘋狂。
“要快!”息轅低聲道。
“好!”呂歸塵蹬地發力,箭一樣射出。
息轅狂奔着向那堆弩弓而去。
呂歸塵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攔,便來到了小公主的身邊,把她抱在了懷裡。他把憋在肺裡那口氣吐了出來,拍了拍那個小女孩:“別怕。”
他再次深吸氣,回頭尋找息轅的位置。這時他看見了呼嘯而來的馬刀,一名廝殺中的風虎發覺了他的動靜,追擊過來。呂歸塵不假思索,反手插刀於地。他的力量已經不足,可影月畢竟是難當的利器,他把刃口對準了來襲的風虎,四尺長的刀鋒閃亮。如果風虎不剎住,硬拼上來,靜止的刀刃一樣可以切斷他的武器。
那名風虎真的撞上了影月的刀刃,不是以馬刀,卻是以身體。他完全沒有停步,一頭對着刀刃撲倒,被刀刃切入了面門。呂歸塵驚疑中看見隨後撲近的陳國刀盾武士,從服飾看,那是一名軍銜頗高的陳國校尉,他跟隨在風虎的背後,一刀砍在風虎的背心上,要了風虎的命。
陳國校尉在呂歸塵來不及拔刀的間隙一腳狠狠踢在他的肩膀上,把呂歸塵踢得滾出幾步。同時他把小公主狠狠一把抓在懷裡。他毫不停頓踏上一步,揮刀對着呂歸塵頭頂劈下。
呂歸塵已經無從閃避。此時一個人影從側面狠狠地撞了出來,撞在了校尉腰間,把他撞退了一步。那人以手指用力戳在校尉的脖子裡,她尖細的指尖被用作武器,戳得校尉幾乎窒息。可陳國校尉軍服有鋼環織造的護頸,絕非手指可以洞穿。那人的手指上鮮血淋漓,卻不知道疼痛般,不肯收手。
呂歸塵看清了,是那個名叫葉瑾的女人,使女們四散奔逃的時候,只有她蜷縮在角落裡沒有動彈。
校尉低吼了一聲,膝蓋一擡,狠狠地撞在葉瑾的小腹裡,把她撞了出去。他上前一步揮刀,這次是對準了女人。呂歸塵已經無力撲上去阻攔,只能眼睜睜看着那柄刀落下。他詫異地看見那個女人面對着刀鋒並無恐懼的表情,她是如此的安靜,黑瞳裡映着刀光閃亮。那種神色說不清,是倔犟不屈,或者是對死亡的等候,只看得人心裡一冷。
箭嘯聲從他身後而來。校尉驚得回頭,看見了一道銀灰色的光線。
那道光來得如此之快,亮得像是可以刺瞎人的眼睛,根本看不清是什麼。校尉呆在原地,那道光準確地擊中了他的戰刀,而後彈開。落在地上的是一枚銀灰色的羽箭,校尉彷彿被一盆涼水澆醒了,戰戰兢兢地看着自己的刀。那枚箭在刀上留下了一個龜裂的創痕,而他的刀不受控制地轟鳴起來,彷彿被某種力量控制住了。創痕飛速地擴大,裂縫像是快速生長那樣在刀身上蔓延,而後忽然“砰”的一聲,精鋼製造的戰刀崩裂成一堆碎片!
“程將軍,費將軍,現在我們還是盟軍,兩位可以住手了吧?”一個聲音從外面傳來。
“息衍?”程奎大驚。
戰場中的所有人都停手跳開。
費安臉色一變,轉向入口處,看見兩支火把照耀下,白毅和息衍先後踏入了裡間的倉庫。白毅臉上冷冷的像是覆蓋嚴霜,環視周圍,最後直直地看着被校尉抱着的小公主,息衍默默地看着地上的數十屍骨,幽幽地長嘆一聲。
“就算是山賊火併,也不該這樣,過了。”息衍低聲道。
他微微搖着頭,緩步而前。雙方人馬驚懼地爲他閃開了一條道路,沒有任何人敢阻攔他,儘管沒有任何隨從,息衍卻是東陸絕無僅有的步戰名家,而他的背後,白毅就靜靜地站在門口,他走進來之後就沒有怎麼動過,始終低着頭,看着面前三尺的土地,一手提着銀灰色的角弓,一手拈着箭壺中銀灰色的箭羽。
而那一箭之威,是在場所有人都看見的。
息衍走到那名懷抱小公主的校尉面前,默不做聲地看着他。校尉驚恐不安,小步回退。
費安瞳孔猛地收縮,息衍已經拔劍!
在場的人多數沒有看過息衍拔劍。似乎只是肩膀微微一震,古劍靜都已經帶着一泓寒水般的光滑向了校尉。沒有人能想象這樣的劍術,發動在極近的距離上,快得不可思議,卻連一點聲音都不發出。校尉回刀封擋。一聲低鳴,他豎起的刀和靜都刃口相割。一瞬間校尉有些驚喜,他擋住了東陸第一步戰名家的劍,而他手中的武器是一柄厚背闊身的重刀,刀背極其的韌實,息衍的武器即便再精良,也不過是一柄佩劍。武器脆薄的刃口相割,劍便不如重刀那麼有利,極有可能崩口。校尉急忙大吼一聲,單手握刀全力推了出去,想把息衍推回去。
事情卻不像他所想的那樣,在場所有人的目光下,息衍的佩劍毫不費力割開了校尉手裡的重刀,那柄以紋鋼鑄造的刀如同紙質。息衍劍一劃,如裁紙般的輕快。
息衍的劍一頓,划向校尉的面門。
校尉驚恐中把公主和短刀都拋了出去,雙手緊緊地護住面門蹲下。他在這柄劍下,甚至連反擊和閃避的自信都沒有。息衍的劍不停,在空中連續急閃。小公主輕盈地落進了息衍的懷裡,刀的碎片紛紛落地。誰也看不清息衍在空中劃了多少次,落地的碎片最大的不過手掌長短。
息衍的劍已經回到了劍鞘裡。他空出的手拉開了那名陳國校尉護住面門的手,清脆響亮地把一串耳光拋了過去。校尉傻子一樣被他扇得左右擺頭,根本不能閃避。等息衍停手,他的腦袋已經腫得像是一隻紅亮的豬頭。
息衍看也不看他,在戰衣上擦了擦手:“有些人的耳光我不便打,便只能打你。小舟公主是我下唐國的貴賓,是你能碰的麼?”
他低頭看了一眼在地上喘息的呂歸塵:“便也只有青陽世子這樣身份高貴的人,纔是迎候公主的合適人選。爲白大將軍把箭帶上,白大將軍的箭值錢,丟了便不好再配。”
呂歸塵看見息衍對他露出一絲極淡的笑容,知道是讚賞和鼓勵。他用力點頭,拾起那枚銀灰色的箭,拔了影月,站了起來,立在息衍的背後。
“葉正舒大人的女兒吧?”息衍看了葉瑾一眼,“剛纔我們已經看見,葉大人雖然侍奉嬴無翳,不過有女如此忠勇,不離不棄侍奉公主,危難時候還救了我的學生。可見世上的敵我,多麼難斷啊。葉小姐跟我們同行吧。”
呂歸塵上前扶起了葉瑾,只覺得她的身體很涼,微微地哆嗦着。葉瑾低頭行禮,她依然抱着呂歸塵那件米色的戰衣,遮住了裸露的胸膛。
“公主殿下,下唐國息衍,救駕來遲了。”息衍拍了拍懷裡的女孩兒,並不解開她頭上的裙幅。
小公主並不說話,身體輕輕地顫抖,想必還在無聲抽泣。
“這些人不好,不顧迎接公主的鑾駕,只知道打打殺殺,我們不用理他們。”息衍環顧衆人,微微笑笑,像是哄孩子般,“來,既然沒有車駕奉迎,就請公主坐在臣下的肩膀上,臣下爲公主安步當車。”
他舉起公主,讓她坐在自己寬闊的肩甲上,緩步向外走去。他所到之處,所有人爲之避讓。息衍冷冷地顧盼,臉上卻始終帶着一絲笑,古劍靜都的劍鞘打在他的腿甲上,沉悶的一聲聲令人驚恐不定。
路過那堆弩弓的時候他停下腳步,看了一眼雙手各持一張騎兵弩的息轅。息轅跪在滿地的弩弓裡,也在大口地喘息。
“人家的東西,扔了吧。”息衍淡淡地說道。
息轅站起來,向着叔叔行軍禮。他卻沒有立刻跟上,而是在角落裡拾起了德秋的頭顱。他解下自己的戰衣,裹起了那顆頭顱,抱在懷裡。息衍看着他做這一切,微微點頭。
“本來也許是當將軍的人材……”息轅低聲道。
“很多人本來都可以當將軍……”息衍說到這裡,低低嘆了口氣。
白毅面無表情地退後,始終面對費安,一行人緩緩地向外撤退。
“息衍,這算什麼?”費安忽然道。
“費將軍,你是不是連我和白將軍都想殺呢?”息衍也不回頭,冷冷地笑笑,“可是殺死我和白毅,只怕不好收場吧?你是不擇手段的人,凡事無不用其極,但是從我到這裡,你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施展的。事到如此何不認命了?有力氣,回去跟那個要你來爭奪公主的人說說,讓他不要太心急。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不過國家大事,不會只繫於一個小女孩的身上,如果連這個都不懂,趁早還是回鄉種田算了。”
他頭也不回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