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將領並肩往營門外去,周圍一片忙碌,輜重營在軍中幾乎提供了所有的後備支援,維修武器鎧甲的鐵作坊、製作鹿角和柵欄的木作坊、治療戰馬的獸醫營都設置在這裡,配給糧食和收納戰利品也都是在這裡,決戰後略顯蕭瑟沉鬱的殤陽關裡,這一片是最熱鬧的,倒像個小小的集市。偶爾還有軍士擡着擔架從兵捨出來,上面覆着血跡斑斑的白布,白布下的是已經救不過來的傷兵。守在門口的醫官揭開白布略扣一下屍體脖子上的脈搏,確認死了,便揮揮手示意扛屍的軍士快走。這些屍體從人羣中穿過,沒什麼人多看一眼,在這裡屍體是最不稀罕的東西之一。
“嬴無翳的傷員未必比我們少,不知道他如何處理,他還要帶着軍隊從滄瀾道歸國。”古月衣說道,他覺得自己不過沒話找話,要緩解三人默默不語的壓抑。
“南蠻軍士自己隨身帶有土製的草藥,不需要什麼醫官。而不能救治的會被自己人殺死,堆在一起燒掉,同鄉的朋友會帶着他的項鍊回家,告訴死者的家人說他們已經戰死。”白毅道。
古月衣讚歎:“是幫不畏死的人啊!”
“別出聲,過去看看。”息衍忽地打斷了他們。
他腳步很輕,跟上了前面一隊扛着屍體的軍士。古月衣和白毅不明究竟地跟上去,只覺得那隊軍士穿行在人羣中,目光鬼祟,偷偷地瞥着四周。而後他們一齊在馬草堆邊轉向營地一個角落而去。
三個人跟到了角落裡一個搭着葛布棚子的地方,扛屍的軍士們便把擔架都放下了,爲首的伍長踢了踢棚子門口的一面破銅盾。有個面色蒼黃的楚衛老兵從棚子的陰影下面鑽出來,他臉上罩着白布,只露出一對焦黃的眼睛。扛屍軍士中的伍長便衝着後面那些屍體努了努嘴。
老兵伸長脖子,想上去看看。
“新死的,都是離國俘虜,不會錯。”伍長皺着眉,“做這種髒活兒,還有風險,閒得沒事我還騙你麼?”
老兵瞥了他一眼,從軍服的袖子裡掏出五個銀毫來,要塞給那個伍長。伍長卻不願碰他,後退了半步,掀起戰衣的衣角蓋在手上,這才把銀毫接下來。
“嫌髒?”老兵像是梟鳥般桀桀地笑笑,轉身回棚子裡去了。
伍長帶着手下人調頭離去,白毅眼看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馬草堆邊,這才緩緩逼近那個棚子。
“好重的石灰味道,這裡是幹什麼的地方?”古月衣把聲音壓得極低。
白毅搖了搖頭。棚子外的一輛大車裝滿了石灰,這頂葛布棚子的一側就是靠着大車上豎起來的幾根竹竿在支撐。
“裡面是什麼?”息衍問,石灰裡面明顯埋着東西。
白毅臉色緊繃,默然地用佩劍劍柄在石灰裡搗了搗。一個東西從石灰裡暴露出來,白毅握住佩劍的手微微一抖,停下了。那是一顆乾癟的人頭,剔光的頭頂上還能看見青色的紋身,明顯是個離士的模樣。人頭緊緊閉着眼睛,臉上殘留着臨死前的痛苦。息衍用靜都的劍柄也去撥了撥,更多的人頭暴露出來。這堆石灰裡整整齊齊地堆積着成百上千的首級,它們被幹制保存,以免腐壞。每一張面孔都是灰白的,緊緊閉着眼睛,純粹的死寂帶着一股陰寒,直透進每個人的心底。
三個人從大車邊悄悄地看向棚子裡。那是一個頗寬敞的空間,幾十名軍士都是面覆白布,其中有些人把一具一具的屍體的衣甲剝去,拆除上面的鐵器和飾品,然後把屍體着拖到棚子的一角。角落裡則是一些提着鐵斧的軍士,一具屍體被拖上來,立刻一斧下去,把脖子砍斷。持鐵斧的看起來都是多年的老兵,下手老練,像是劈柴一樣,有時候一斧斬不斷脊骨,還得補上一記,也毫不手軟。
首級在地上滾動,老兵們砍剁着,神色木然。
“這是在幹什麼?”白毅大步踏入,眉宇間怒氣可以殺人。
那個出錢買屍的楚衛老兵是個領頭的,吃了一驚,衝過來剛要發怒,卻看見了白毅那張蒼白的臉。他認識白毅,楚衛軍上上下下沒有一人不認識這位傾世名將,更無人敢於抗拒他的威嚴。老兵腿一軟,半跪下去,戰戰兢兢不敢回答。
息衍微微伸手,擋在了白毅和老兵之間:“大概能猜得出來,淳國、晉北和陳國,軍隊裡都有按照繳獲的首級數賞賜的慣例。你楚衛國沒有這個規矩,但是人頭總還是值錢的,他是把屍體的頭斬下來,拿去別國的軍營換取賞賜。”
老兵哆嗦着:“大將軍恕罪!從不敢拿自己兄弟的屍體糟蹋……只是些死了的俘虜……有人買這些人頭……”
息衍瞟了古月衣一眼,古月衣避開了他的視線。晉北軍有買人頭領賞的事,是軍中多少年的慣例,軍官們也都默許,古月衣也做不了什麼。
“耳朵還都割下來了,”息衍指着一顆還未來得及抹上石灰的血淋淋的人頭,“耳朵也能單賣吧?”
老兵不敢說話。
“我們下唐的規矩,是以一對耳朵來算殺敵的數目,領取賞金。所以我說我們不按首級數,我們是數耳朵,”息衍自嘲地笑笑,“古將軍不必覺得丟了面子。”
“親兵!”白毅大喝。
“白毅!”息衍皺了皺眉,“軍中這些算不得大事。”
話音方落,黑衣親兵已經大步奔了進來,滿頭的汗水,一按佩刀單膝跪下。
“傳軍法官!”白毅冷冷地說。
“可是……”親兵微微愣了一下,“帝都的欽使剛剛抵達……正在外面等候將軍。”
“帝都的欽使?”白毅一震。
“是!是皇帝陛下的欽使,我們是從參謀謝先生處得知將軍今日來輜重營巡查,所以不敢延遲,立刻護送欽使前來。兄弟們剛纔在周圍尋找將軍,被我聽見將軍的聲音。”
“帶我去!”白毅喝令。
他顧不上跟息衍和古月衣搭話,跟着親兵大步離去。息衍和古月衣對視了一眼。
“我們是不是也該去見見欽使大人?”古月衣試探着問。
“以白毅的性格,趕着去拜見欽使,大概是把我們給忘了。我們還是不要湊這個熱鬧的好。這一戰,出風頭的是白大將軍,向陛下進表報喜的是白大將軍,這欽使來了,要見的也還是白大將軍。白毅等着皇帝批覆他的表章,等得已經很心急了,他要帶兵進京補給,還惦記着去政和大殿覲見皇帝。”息衍冷冷地哼了一聲,“他這個人,始終都不想到別人,行軍打仗也是大權獨攬,勝是他勝,敗也是他敗。縱有將才,還是惹人討厭!”
古月衣微微一愣,笑了起來:“白大將軍也不是這樣貪圖功名的人吧,不過確實領軍得勝的是他,首先拜見欽使的也該是他。他心急火燎的,是想知道什麼時候能進京吧?不過白將軍確實有些倨傲,讓人不敢親近,說得大些便是目中無人。可是別人這麼說我不奇怪,息將軍是白將軍多年舊交,也這麼說,讓人還以爲息將軍對白將軍也心懷不滿。”
“我對他心懷不滿已經多年,”息衍笑笑,“不過我已經習慣了。”
他轉向地上跪着的那個老兵,搖頭嘆息:“藉着輜重營這份差事,拿死人賺錢,終究都是令人鄙夷的事。不過我也知道你們這幫兄弟不容易,滿手是血一身屍體味,賺得兩個髒錢。人頭多少錢一顆?”
“七個半銀毫,便宜的時候……才得五個……”老兵聲音顫抖。
“真的不貴。”息衍低聲道,“那我去跟白毅說,便也不重罰你們,這些還沒來得及賣掉的人頭,你們幾個人負責安葬。此外你晚上不必睡了,巡營一個月。以後其他傷兵若是死了,也是你們好好安葬,再有發現作賤屍體……”
息衍以劍柄在他脖子後面敲了敲:“我的脾氣比白毅,也好得有限。”
他轉身往棚子外走去。古月衣跟在他身後,低聲道:“城外的屍體還都扔在那裡任其腐爛,安葬幾個傷兵的屍體……”
“沒什麼用,”息衍苦笑,“算是個懲罰而已,否則白毅只怕不好放過他們。”
欽使是個中年的內監,明顯是個閹人,肥白細膩的一張臉,眉眼彎彎,眼角下垂,是一張討喜的面容。他看見白毅,大袖飄擺着迎了上去,忙不迭地躬身長拜:“下臣見過白大將軍!”
白毅退一步還禮:“不敢,帝都欽使駕臨,沒有來得及遠迎,得罪了。不知道欽使怎麼稱呼?”
“下臣是太清宮司禮監的司禮大臣,陛下賜名白克勤,是這次使團的正使。我還有位副使百里莫言,是司禮監一等文書,”他轉頭往後面張望着,尖聲尖氣地喊,“百里莫言,百里莫言,人哪裡去了?”
隨團的金吾衛上前一步,低聲道:“百里副使說身體不適,進城之後便直接去休息了,沒有跟過來。”
“成何體統!”白克勤作色,狠狠一揮禮服的衣袖,“一個年輕人,哪裡來得這般嬌貴?還不如我一個半老頭子!若不是有人保薦,這副使的位子哪裡輪到一個一等文書?卻不知道自重,病了就敢不來拜見白大將軍?”
“見不見我,並非什麼大事,”白毅截住了話題,“既然欽使已經到了,那便立刻宣詔吧。”
“白大將軍說得是,說得是,”白克勤轉過來,又是笑眯眯的一張臉,用滿是討好的低聲道,“白大將軍,陛下這次的詔書……你聽了就知道了……下臣在宮裡服侍這麼多年,還真沒聽說如此盛讚一個臣子的詔書呢!”
他在衣袖裡暗暗豎着大拇指給白毅看:“以後白大將軍,您在東陸軍人裡,就是這個啦!”
白毅微微皺着眉,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白克勤已經退後一步,挺直了腰板,笑臉忽然變得鐵板似的。他拉開手中的卷軸,綿軟的聲音也變得中氣十足:
“大胤皇帝諭敕楚衛國大將軍白毅:
我聞將軍捷報,傳諸羣臣,莫不歡欣,帝都爲之鼎沸。今次諸侯戮力,逆臣爲之怯退,殤陽一戰而捷,上則稟先皇帝餘烈,下則託諸將士忠勇,我心大慰。
白將軍國之重臣,封食邑四千八百戶,賜入朝乘馬帶劍,坐聞朝政。並賜青剛玉劍具、琥珀屏風、紫丣之璧、血紋之璜,將軍子嗣,長子封男爵,食邑八百戶。
其餘諸將領,亦有封賞,稍後即至。我已令快馬馳報勤王諸侯,擇日謄寫表章,奉諸將軍姓名,入太廟奏於諸先皇帝魂靈。大胤之國,萬古不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