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有空幫我去外面打一盆水,我得洗洗臉,臉上髒得不成樣子。”姬野說。
“阿瑾沒有幫你擦臉麼?”
姬野忽地皺了皺眉:“阿瑾阿瑾,好像你和她很熟似的。我不想給別人當廢物一樣伺候着。”
隔了一會兒他又說:“我不喜歡那個女人。”
“怎麼?”呂歸塵不解,“我倒是覺得她跟你長得還有點像呢,你看她的眼睛了麼?跟你一樣是純黑的,還真少看見這種眼睛。
姬野皺了皺眉頭,滿臉厭棄的樣子,把頭扭到一邊去了:“反正我不想看見她那張臉,讓人看了就煩,她哪裡像我了?”
呂歸塵知道這個朋友倔起來九牛也拉拽不回,也不多勸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幫你打水去。”
他從屋裡出來,看見葉瑾坐在門檻上,面對外面的黑暗,只留給他一個修長的背影。靜靜的,雕像一般。他心裡動了動,從門廳一角拎起唯一的銅盆,他要從葉瑾的身邊跨出門去。葉瑾微微側身,卻沒怎麼動彈。
呂歸塵想了想,貼着葉瑾坐下,把銅盆放在面前。兩個人都不說話,軍營裡梆子的聲音緩慢地穿過空氣,從他們的門前經過,而後遠去。
“得謝謝你救了我。”呂歸塵打破了尷尬的沉默,“一直想跟你說,卻不知怎麼開口。”
他知道自己不過是藉故搭茬,他想說的不是這個。
“我家在雲中,父親出仕於皇室之前,只是楚衛國一個無名的小吏。”葉瑾輕聲說。
“曾經是殤陽關裡排第二位的人物,想不到以前還是小吏呢。”呂歸塵心裡動了動,似乎自己想知道的事情被葉瑾一眼看穿了,“你家不是雲中葉氏麼?我聽說過的,東陸最有名的七個大家族之一。”
“長官,可不像你想的那樣,”葉瑾輕輕笑笑,“我們東陸這七個大家族,哪一個沒有幾萬的後代?我家在葉氏裡是個微末的小分支,除了繼承‘葉’這個姓氏,和主家那些大人物是沒有任何聯繫的。要是非厚起臉皮去走親戚,也不過是被人施捨幾個金銖,讓僕役彬彬有禮地送出來罷了。”
她理了理鬢角的頭髮:“然後我娘便改嫁了。”
“改嫁?”呂歸塵愣了一下。
“楚衛國的吏治嚴厲,可是貪污橫行。因爲發給官吏的薪俸極少,所以逼得官吏不得不貪污。若是被抓到,懲罰極嚴,貪污金額在五個金銖以上的,可以處死。可是五個金銖對於當官的人家,有時候逢年過節給上司送禮都不夠的。下面的官吏爲了自保,都是拉幫結夥,互相隱瞞。父親是個膽子很小的人,也不是不想貪污,而是律令嚴酷,他不敢。所以每到需要給上司送禮的時候,家裡就窮得沒有餘糧。有一年元日,父親把最後的米換作幾個金銖,只買得起幾條豬腿分別送到幾位上司的家裡。別人可都是送金玉和珍玩……”葉瑾還是淡淡地笑,“上司也知道他是什麼人,倒不在意他那點供奉,只是取笑兩句就讓他走了。可他從上司門裡出來,想到家裡窮得已經連米都沒有了,更不用說葷素,根本沒法過這個節。於是他偷偷到廊下,從自己送的豬腿上偷割下一刀肥肉,揣在懷裡跑回了家。”
呂歸塵默默地聽着,咀嚼着她話裡的哀寒。
可葉瑾的語氣還是淡淡的:“我外祖父也是個小吏,還略有些手腕,家裡有些錢。平時他恨我父親膽怯無用,很少來往,元日卻是必須來看看女兒的。所以他帶着家裡做好的菜和幾壇酒往我們家來,進門看見我父親守着一隻鍋,鍋裡就是白水煮的那塊肉,除此之外什麼吃的都沒有。外祖父氣他一個官吏之家,居然能窘迫到這個地步,門也沒有進,只把東西扔下,帶着我母親便回了自己家。”
“你父親……心裡很難過吧?”呂歸塵輕聲說。
“還好,他是逆來順受的那種人,以前外祖父把母親帶回家去,也是有過的。”葉瑾說,“父親就把外祖父送來的東西拿出一點來,和我一起吃了過年的飯,還有那塊煮肉。他安慰我說外祖父過些日子氣消了,就會把母親送回來。那一年我才四歲,便相信父親說得沒錯。可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我的母親……”
“怎麼?”呂歸塵吃了一驚。
“父親割那條豬腿的時候,不小心被上司家的廚子看見了,轉而去向上司告狀。上司倒是不責怪父親,知道他家裡貧窮,只是把被割了一刀的豬腿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附帶了一張笑諷的字條。可這件事就這麼在雲中的官吏們中傳開了,人人都當作過節的一樁笑談。我外祖父人脈繁多,自然也傳到了他的耳朵裡。外祖父覺得一生之中沒有這麼顏面掃地的時候,這次是真的勃然大怒,對父親完全絕望了。我父親等着母親回來,等到的卻是外祖父的一封‘斷婚’文書。外祖父說他收入微薄,不能撫養妻子,也把斷婚的文書送到了官署裡。”
“怎麼……可以這樣呢?”呂歸塵喃喃地說。
他心裡一陣茫然,他想這樣可怎麼辦啊,這甚至不是在戰場上面對千萬的敵人,你可以拔刀奮起,大不了一戰而亡,也是武士的光榮。可那時候的葉正舒沒有辦法,他不能拔刀,只能卑微地求告。
“父親慌了,一面向着官署求告,一面寫信哀求外祖父。可這次真是傷了外祖父的顏面,官署裡管理戶籍的人是外祖父的舊交,很快官署便覈准了,說查明瞭父親沒有能力撫養妻子。說起來真是可笑,官署說一個本本分分拿着官署薪俸的小吏卻養不起自己的妻子。”
“那你母親真的……改嫁了麼?”呂歸塵覺得自己在問一句廢話。
“改嫁了。”葉瑾點點頭,“爲了絕了父親的想法,外祖父多方請託,兩個月內就給母親訂了一門新的親事,對方是外祖父的一個屬吏,是個極聰明的年輕人,那時候升遷很快,也虧得外祖父多提攜他。對方還沒有結過婚,卻願意迎娶母親,外祖父覺得非常高興,於是堅決不讓母親帶我,說這樣便把過去的事情都忘了,不要再有什麼瓜葛。”
“怎麼……可以這樣啊?”呂歸塵說。
他覺得自己和葉瑾說起話來就像傻子,總是沒頭沒腦地問一些毫無意義的問題。可他真的就想這麼問,怎麼可以這樣啊?一個女人生了一個孩子,可有人非要她扔了這個孩子去改嫁,只因爲那個孩子的父親是個懦弱無用的人。
“怎麼可以這樣啊?”呂歸塵在心裡重複地問自己。
“母親託人來跟我說,說等她嫁過去了,一定想辦法來接我過去,這樣子大家便可以團聚了。”葉瑾說。
“可她……她就答應了麼?”呂歸塵着急起來。
“答應了,大概母親也很討厭父親的無能吧,我記不太清楚小時候的事情了,只記得他們經常吵架,父親被趕出去,就蹲在廚房的竈臺邊一個人默默地燒火,早晨起來他就坐在那裡睡着了。”葉瑾說,“母親就這麼嫁過去了,母親出嫁的那天父親偷偷跑出去看,看了回來他又蹲在竈臺邊一個人默默地燒火。”
呂歸塵低下頭去,鼻子裡忽地有股難忍的酸楚。
“後來的一個月裡他天天都去小酒館裡喝酒,喝了回來就發酒瘋。他在家裡大聲喊說他也是雲中葉氏的子孫,沒有人能看不起他,他也可以上戰場馬革裹屍,等到他時來運轉的一天,他要娶雲中最美的女人,用銀裝的車輦迎接那個女人入門,讓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親眼看着。”葉瑾笑着搖搖頭,“可是他喊了一陣子又會抱着我大哭,說讓我不要離開他,不要去那個人的家裡。”
呂歸塵十指****頭髮裡,雙手捧着自己的頭,忽然覺得疲憊不堪。
“可是忽然消息傳來說,母親投井死了。”
呂歸塵驚得擡起頭來:“爲什麼?”
“後來聽說那個男人其實迎娶母親心裡也很不舒服,畢竟是嫁過也生過孩子的女人,只是爲了將來的升遷。那個男人的母親就更是不滿,我母親嫁過去之後,接連一個月看到的都是丈夫和婆婆冷冰冰的臉色。可是你想,一個已經嫁過兩次的女人,她還能回自己的孃家麼?母親是個性格很烈的人,終於不能忍受,她被那個男人扇了一巴掌以後,一個人跑出來,在距離我家不遠的地方,投井死了。”葉瑾擡起頭來,幽幽地說,“我老是想她是不是想過要回來,可是終於回不來了……”
呂歸塵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他不敢擦,他覺得這樣子一個男人流淚真是丟臉,所以他低頭抱着腦袋,把額頭放在併攏的膝蓋上。
“夜深了,塵少主早點睡吧,這些瑣碎的事情,哪天講不是一樣?我去幫您打水。”葉瑾端着銅盆,腳步聲輕輕的出去了。
呂歸塵一愣,想着原來剛纔他和姬野在屋裡的對話葉瑾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