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
夜已經深了,營中燃了燈火。
息衍一襲黑衣,一張弦子,在軍帳裡自彈自樂。琴聲飛躍低徊,歡樂而俚俗,有種市井人家過節時候的鬧騰氣氛。而軍帳中只有他一人,空蕩蕩的,在這裡呆久了,便覺得一陣冷風蕭瑟的在身邊流動。在這樣的地方聽到這樣的琴聲,便顯得有些古怪。
息轅疾步進帳,息衍同時停手,一掌拍在蛇皮面上,止住了琴絃的顫動。
“謝圭的消息送來,帝都有不尋常的兵力調動。羽林天軍和金吾衛各營軍士均不準回家,諸營戒備,軍糧馬草和裝備都已經就緒,隨時可以出發。”息轅低聲說。
息衍微微眯起眼睛,低頭看着自己手中的弦子:“皇帝要調動那兩支廢物一樣的軍隊?誰是他們假想的敵人?”
息轅靜靜地站在一旁不說話。
“帝都的左近,只有三支軍隊,淳國華燁的風虎鐵騎、離國柳聞止的兩萬赤旅、殤陽關裡的聯軍。如果皇帝要調動軍隊,他的矛頭會指向誰?”息衍像是喃喃自語。
“這麼看來,大概是離國剩下的兩萬人軍團。”
息衍搖頭:“理由不充足。華燁對柳聞止,柳聞止可以說全無勝算,最多不過能夠挫傷華燁的銳氣,拖延他的進軍。此時帝都出動羽林天軍和金吾衛,這兩支軍隊和淳國風虎相比,就像是豺狗之於猛虎。淳國風虎衝殺之下,皇帝的軍隊全無用武之地,甚至可能被波及受損。那麼與其說他們是去打獵的,不如說他們是去當獵物的。”
“皇室的宿老和重臣們也許不真的瞭解戰場吧?”
息衍沉思着擺了擺手:“皇室的宿老和重臣確實不瞭解戰場,但是能夠調動軍隊的那人一定是瞭解戰場的。”
“調動軍隊的不是皇帝?”
息衍冷冷地一笑:“我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是誰,不過我知道帝都真正掌握權力的人絕不是皇帝!”
“那這次的調動……”
“你說皇室的大軍會向着我們開來麼?”息衍擡頭看着侄兒。
“現在誅殺有功的諸侯?”息轅搖了搖頭,“未免太過匪夷所思了。”
“如果可能,他們是會這麼做的。記得我跟你說的話,其實皇室也不過是一個諸侯,掌握了一方的力量,他們是諸侯之長而已,這也讓他們比任何諸侯更想稱霸,尤其是在他們漸漸失勢的時候。”息衍幽幽地說,“如果他們有機會動手,我想他們一定會發動的,可我還沒有想出來他們現在如何動手。他們沒有擊敗諸侯的兵力,也沒有足夠的理由。”
息衍沉思着,久久不說一句話。
“謝圭信裡說,名單已經差不多統計完整。”息轅又說,“能夠查到傳承的天驅,大約還有一千零八十人,但是謝圭沒有驚動大多數人,只是和他們中看起來可靠的人搭上了線索,這些人大約有二百五十個。”
“比原先估計的更少。”
息轅點了點頭:“七宗主的繼承人目前所知的仍然是四個,剩下的指套始終沒有線索,也許已經被毀掉了。”
“不,五個,其實我知道第五枚指套在哪裡,不過那條線的傳承,已經絕了。”息衍輕聲說。
“叔叔,”息轅猶疑着,“再次以鷹徽發出召喚,他們真的還會歸來麼?已經那麼多年過去了。”
“會歸來的始終會歸來,要離去的終究會離去。”息衍擺擺手,“我們和辰月,終有一戰。我們只是要在戰前做好全部的準備,至於有多少人會支持我們,以及那一戰的輸贏……”
他沉默了一會兒:“誰知道呢?上戰場的人,誰知道援軍何時會到來,誰又知道自己的死期?”
“終有……一戰麼?”息轅低聲問。
“我太瞭解他們了。”息衍低聲說,“我的老師對於辰月有種比喻,他說辰月教徒就像一些野獸,它們的頭上捆着一根竹竿,竹竿上吊着一塊鮮肉。野獸們看見這塊鮮肉在前,就會拼命地往前奔跑,張嘴去咬。可是它們往前,鮮肉自然也往前,它們永遠夠不到。但它們即便累死,也不會停下,因爲那肉的誘惑太大了。”
“辰月的鮮肉,便是神一般的力量和與世界一同不朽的永恆存在。”息衍看着侄兒,“這誘惑太大,幾乎無人可以抵擋。可他們永遠無法得到,所以他們會爲此不擇手段。嬴無翳如此輕易敗退了,讓我很吃驚。”
“吃驚?”息轅不解。他想離軍的敗退也不能說是輕易,殤陽關前戰場上死傷的慘烈,也是動人心魄的。
“嬴無翳的退卻不能真正改變東陸的時局。離國如今依然有霸主的地位,諸侯也依然貌合神離。那麼除了嬴無翳離開了帝都,殤陽關之戰又改變了什麼呢?我從不懷疑這一戰的背後有辰月的手在悄悄推動,可問題是,辰月的大教長們是侍奉神的使節,他們的胃口很大,不做小家子氣的事。那麼他們會接受一場並不真正改變時局的戰爭麼?”息衍搖頭,“如果他們還有另外的目的,那麼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息轅想了想,覺得腦海裡千絲萬縷,只能搖頭。
“這種事情多想沒有用,只能等着看。”息衍起身,“今夜是晉北軍負擔城防?”
“是。”
“可以去城上和古月衣將軍聊聊。”息衍把佩劍掛在腰間。
此時的天啓城,百里氏老宅的水閣中。
晚風從水上來,吹在身上寒涼入骨。長公主一幅輕綢裹身,裸露着雙肩,圍一條貂裘,和雷碧城對弈。煮茶的小廝和黑衣從者都站在水閣外伺候,風吹得凌亂張狂,水閣周圍的白色紗幕飛舞搖曳。
長公主環顧左右,略有不安的神色。而雷碧城端靜如水,緩慢地落子。他棋藝卻並不怎麼好,在棋盤上圍困,正苦苦尋求着出路。
“碧城先生深夜約我下棋,只是爲了下棋?”長公主裹緊了身上的貂裘。
“只是爲了着棋。”雷碧城看着棋盤,並不擡頭,“此外,我想試試我的運氣。”
“運氣?”
“我知道長公主曾以棋藝聞名帝都公卿中,而我的棋藝甚至比不過離國公殿下,自然也比不過長公主。但是我想試試自己這次的運氣,如果我贏了這一局,說明我的運勢好,殤陽關的那一局我也能大獲全勝。”雷碧城整理衣袖,“我非常想在這一次大獲全勝,也許是貪心了一點。”
“以碧城先生的神術和遠見,還依然畏懼白毅息衍那些粗魯的武人麼?”
“我有把握戰勝白毅,但是對息衍,我沒有絕對的信心。長公主聽說過一個組織叫做天驅麼?”
“天驅啊?”長公主輕蔑地一笑,“一幫妄人的組織而已,意圖私下積蓄兵力顛覆朝政。皇室下令,諸侯剿殺,也有三十多年了吧?如今大概不剩下什麼人了。最後一個知名的人物,是十幾年前晉北的名門之後幽長吉。聽說倒是個絕世的男子,可是被天驅餘黨所誘,背叛了家族,當了天驅的首領。後來他自己又不知怎的被天驅追殺,從此沒了蹤影。此後天驅也就絕跡了,最近十年來只有不多的幾例。”
“如果我告訴長公主,息衍便和這個組織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甚至可能是其中的首領人物,長公主怎麼想?”
長公主一怔:“堂堂的御殿羽將軍,領着皇室的俸祿,接受陛下的封號,掌握下唐的軍權,卻又和逆黨勾結?如果證據確鑿,大可以稟報陛下,令下唐國將他下獄!”
雷碧城緩緩搖頭:“沒有那麼容易,息衍是個太聰明的人,如果不是在身邊設下了重重的保護,他絕不會輕易對人暴露身份。所以這些話我也只對長公主說,長公主切不可輕易稟報陛下。如今還不到揭破息衍僞裝的時候。”
“碧城先生如此忌憚息衍?”
“不,我是忌憚天驅。那些人是號稱不死的啊……”雷碧城嘆息,“不死雖然是個傳說,卻也應驗了那麼多年。”
他緩緩地在棋盤上落子:“不死,是最偉大的神蹟之一,也是一種可怕的詛咒。”
長公主看他怔怔地望着水閣外,她很少看見雷碧城如此神情,心裡幽幽地浮起一絲不安來。她在盒子裡抓着棋子,讓冰涼的棋子一枚一枚從指間流過。兩個人都不說話,唯有棋子們碰撞的“叮叮”微響。
長公主遲疑着落子一枚。就着棋盤邊的一盞小燈,她忽地看見幾枚棋子間有黑色粘稠的東西。她素來討厭這些不乾淨的東西,便拿起一旁撥燈芯的銀簪子去挑。那些東西挑不起來,卻沾在銀簪子上了,長公主把簪子直接放到燈火下,心裡一驚。
亮銀的表面上血色殷殷。
她看向雷碧城,雷碧城尤然眺望着水面出神,手捻一枚棋子懸在棋盤上方將落未落。雷碧城的窄袖裡,粘稠的血液色作紅黑,一滴一滴落在棋盤上。
長公主驚得起身,此時湖面上不知哪裡捲來的大風席捲了整個水閣。紗幕飛揚,燈火熄滅,煮茶的小廝追着他被吹飛的竹扇而走,茶爐裡的紅炭一閃一閃地發亮,黑衣從者猛踏地面,按住腰間的刀柄,如據地將撲的猛獸。
“碧城先生。”長公主低聲驚呼。
雷碧城也回過神來,忽地一抓衣袖,藏在手心裡。
“我也逃不過反噬啊。”他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在棋盤上拂袖,棋子紛紛而落。
“今夜有事,不安,先告辭了。”雷碧城起身離去,黑衣從者緊緊跟在他身後。
等到煮茶的小廝重又點起了燈火,長公主才略略恢復了幾分。此時雷碧城的身影即將消失在步橋的遠處。長公主檢視棋盤和棋子,並沒有一絲血痕,似乎那一切只是一場幻覺,在雷碧城揮袖的時候,都被掃去了。
長公主拾起掉落在一旁的簪子,湊在燈火下。
簪子上一痕極細的血色,像是燙在了純銀裡。
那是真正的血,從雷碧城的袖口裡流出來的。那一幕並非幻覺。那血落在棋盤上,冰冷而粘稠,像是從死去很久的人傷口裡擠出來的。
殤陽關,下唐軍輜重營。
姬野瞪大眼睛看着屋頂,房間裡沒有點燈,只有外面士兵燒飯的火光照進來,一閃一閃。這間兵舍一般軍士不能輕易進入,呂歸塵在息衍身邊聽命,總要夜很深才能回來,葉瑾卻是個俘虜,不能動用火燭,也不能靠近武器。所以他們常常便要黑着燈等呂歸塵夜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