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越州的九原城,兩千雷騎正扛着戰旗進城。
這是嬴無翳入城的儀式,兩千面紅旗,在輕風裡如兩千高帆,遮天蔽日,遠遠望去,整個世界都被這片紅色遮住了一半。嬴無翳快馬回國,一路上繞過所有障礙,臨近九原的時候寫了一封信,要求臣子爲他準備入城的兩千面紅旗,本來依附於墨離縣侯的臣子們都拿到了這封信的副本。
嬴無翳駐馬等候了半日便帶隊緩緩去向九原,很快他就遇到了第一撥帶着紅旗迎來的臣子。見到嬴無翳的一刻,這些臣子不由自主地跪下叩拜,有的泣不成聲。嬴無翳並不和他們說什麼,淡淡地揮手,令雷騎取了紅旗,繼續前進。每前進幾裡,他就會遇到一撥臣子帶着紅旗在路邊跪迎,可一路上他一句話不說,他的雷騎拿到了越來越多的紅旗,最後整支軍隊變成了一片紅色波濤。
距離九原城還剩三裡的時候,斥侯來報,說墨離縣侯南竄了。嬴無翳臉上這才露出一絲笑來。
九原地處南方山林之中,一年倒有小半年被大霧籠罩着,嬴無翳軍隊所到之處,看見周圍霧裡隱隱約約有民衆跪迎。嬴無翳過長慶坊、德隆坊、靜山大道,沒有直接回宮,卻拐上了雪晴湖邊的闊道。離國並不下雪,這片湖原來被稱作青文沼,多年前改了這個名字。
越接近那個地方,嬴無翳就走得越慢,最後他拉住了戰馬,看着湖邊氤氳的水汽,水汽深處一棟簡約的小樓隱隱露出檐角。他似乎躊躇了片刻。
“阿玉兒,你把這個給她。”他把懷裡的玉公主放到了地上,又從腰間取出一個青色織錦囊遞給女兒。
“父親不去看她麼?”
“不去了。裡面是天啓名家的曲譜,你交給她練習。”嬴無翳神色漠然。
阿玉兒點了點頭,自己翻身上了武士牽上的白馬,引着一隊雷騎軍離開了大隊,沿河岸向遠處的小樓奔馳而去。
“阿玉兒!”嬴無翳忽然又喊住了女兒。
玉公主勒馬回望,只聽見嬴無翳喊道:“跟她說,若是練好了,我也許去聽聽。”
“是!”阿玉兒高聲應着,遠去了。
嬴無翳笑笑:“這個女兒,怕是在心裡笑我了。”
他的大軍緩緩而動,一名雷騎斥侯從後面帶馬上來和嬴無翳並行:“王爺,剛纔接到了快報,謝玄軍團在殤陽關下佈陣,張博軍團也已經到位。殤陽關內亂了。”
嬴無翳點了點頭:“雷碧城的陷阱,終於開始奏效了。”
“王爺,屬下職位低微,不過有些擔心,冒死進言。謝玄將軍一萬赤旅,還帶着傷,若是皇室增援白毅,我們能否擋得住?若是白毅向着帝都撤退,和皇室合兵呢?”
嬴無翳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有些想法,把名字寫個字條給我,我看看是否提拔你。對你的問題,我也可以答覆。神術是什麼東西?是人無法理解的。普天之下,誰不畏懼自己不能控制的力量。皇室的豬狗們,會允許一支被屍蠱困擾的諸侯軍進京麼?”
斥侯恍然。
“而且,白毅這個人不會討皇室的喜歡的,”嬴無翳冷笑,“因爲他太強!”
隔湖忽然有簫聲破空而來,嬴無翳微微一震,回頭眺望。簫聲清越孤寒,無處依憑,彷彿雪花飛空大地蒼茫,一枝孤竹橫在雪野盡頭。
“原來她知道我回來了。”嬴無翳低聲道。
“謝玄將軍和張博將軍的軍團均有戰報來,王爺還要聽麼?”斥侯問。
“不聽了,夫人在吹簫。這個時候,不要拿那些喪屍一類的噁心東西來煩我。”嬴無翳舉起手,“三軍止息!”
兩千雷烈之花的紅旗在垂柳堤岸上捲動,彷彿一陣翻天的紅浪。
“王爺,有命令要傳達麼?”傳令官不知究竟,帶馬上來問訊。
“聽簫。”嬴無翳面無表情。
於是翻天紅浪下絕對的安靜,如同生鐵鑄造的強悍武士們簇擁着威嚴的霸主。他靜靜地帶馬聽簫,冰冷的眼眸中有一絲淡淡的笑意。霸氣雄心皆在這裡稍作駐留,亂世英雄們的腳步被簫聲牽扯,下午的陽關穿過湖上的層層水汽。
此刻東陸七千裡河山的風雲變幻都短暫地凝固了。
“年輕人,你想死啊?這是第三次了,斷了三次的骨頭還想長好,可不容易。”醫官在姬野的胳膊上纏上繃帶,他剛剛解開包紮看完了姬野的傷勢。
“你廢話那麼多幹什麼?”姬野痛得咬牙,瞪着眼睛,“告訴我能不能長好不就可以了?”
醫官鼻子裡重重了出了一口氣:“能長得八九,你算是身體極好的,運氣也好,遇上我的接骨之術。不過難免留下舊傷,你傷好以後每年冬天下雪的天氣必然覺得從肩膀以下半邊身體痠痛。年輕人不知道惜命,老來有你的苦吃!”
姬野愣了一下,冷冷地說道:“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老來,哪有那麼多事好怕的?”
“也有道理。”醫官點了點頭,“養着吧。”
他起身出去了,兵舍裡只剩下姬野仰面躺在土炕上,一動不動。醫官看見他再次掙裂傷口,發了狠心,在繃帶裡纏了夾板,將姬野的肩膀死死地固定住,這次姬野就是自己想動也難了。
姬野扭過頭,看見葉瑾正坐在靠窗口的地方織補戰衣,陽光從窗戶裡面透下來,照在她的側臉上,她的一邊耳朵上掛了一隻白玉石的耳墜,另一邊的大概是丟失了,就一直那麼空着。姬野沒什麼可做,就這麼發呆,看着那枚白玉耳墜隨着葉瑾的動作振擺。
“是母親留給我的,還有一隻被父親收藏。”過了一會兒,葉瑾說。她知道姬野在看她。
“嗯。”姬野應了一聲。
兩個人又開始了一輪沉默。
又過了一會兒,葉瑾擡起頭來看了姬野一眼。她人坐在中午的陽光中,皮膚被照得彷彿透明,眼瞳卻還是漆黑的,極幽深。
“長官爲什麼看我?”葉瑾問。
“無聊吧。”姬野隨口說。
“我們的眼睛倒是很像,小時候父親也說,黑瞳的人不多呢。”葉瑾又低頭下去縫補,“長官不是爲了這個救我的吧?”
“不是,”姬野道,“我是軍人,那時候衝出去是應該的。他們說你是原來殤陽關車騎都護葉正舒的女兒?”
“是。”葉瑾點點頭。
“雲中葉氏,很有名的大姓,卻要來做婢女。”
葉瑾輕輕搖頭:“父親是葉氏分家出身的,不是雲中葉氏主家的後人。不過憑着祖上的一點名聲,又憑着一點詭計,居然被委以高位……”
“詭計?”姬野問。
“他僞造了一本書,叫做《兵狼之卷》,說是我們葉氏《兵武安國八卷書》中的《秘四卷》之一,風炎皇帝時候的名將葉正勳就是倚仗這本兵書縱橫天下。父親把它獻給皇帝,皇帝看後大閱,以爲他是個奇才,就封了他人人羨慕的高位。其實那些都是父親自己杜撰出來的紙上談兵的東西,他一生連劍都沒拔過幾次,哪懂什麼兵武?”葉瑾笑笑,“父親出仕以前,我們很窮,從沒有覺得雲中葉氏怎麼樣,後來忽然蒙皇帝的恩召,巴結我們的人多起來了,慢慢地便覺得自己尊貴起來。可是再幾年,離公大軍橫掃過來,以前的尊榮又都沒有了,做着婢女,倒不覺得怎麼樣,只是想那幾年在帝都的生活都是不該得的吧。”
“你母親呢?死了?”
“是的,我八歲的時候過世的。”
沉默了很久,姬野說:“我媽媽也死了,我已經忘記了她的長相。”
“婢子多嘴了。”葉瑾輕聲說。
“沒事。”姬野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北大營,楚衛軍駐所。
六國大軍的統帥全部在座,每個人的臉色都晦暗難看,迎接他們的是一具屍體。他們踏入這間兵舍,就看見白毅安坐在一張簡陋的竹牀邊,牀上蓋着一匹白布,下面無疑是一具屍體,一名年老的仵作和一個面孔蒼黃的楚衛老兵低頭立在一旁。白毅就請將軍們在屍體旁的椅子上坐下。
所有人到達之後,白毅起身揭開了白布。白布下果真是一具屍體,看起來死的時間已經不短了,腐爛得卻不厲害。屍體的胸口上有個巨大的創口,似乎是那夜的喪屍之一,被軍士重創了心臟。
“今天請諸位來是要看看這具屍體。”白毅道,“大概可以替我們解釋爲什麼會有屍亂這種事發生。”
他向那個面孔蒼黃的老兵比了個手勢,老兵誠惶誠恐地站了出來。
“我們上次見過。”古月衣忽然說。
“是是,古將軍,上次做了歹事,被諸位將軍發覺,這次小人是要將功補過。”老兵戰戰兢兢的。
“不必畏懼,大聲說話。”息衍說。
“是!”老兵得了鼓勵,挺起了瘦骨嶙峋的胸膛,“小人在營裡一直是處理屍首的,這一行是個髒活,連仵作都不算。不過小人們跟屍體打交道的日子久,聽過一些傳聞,屍亂的事情,營裡也發生過,只不過都是雷雨之夜屍體受了刺激,站起來走幾步,看着雖是嚇人,不過拿個棍子上去攔腰打翻,一點事情也沒有。我們日日和死人打交道,這樣的事幾十年也難得有一次。若說上百上千的屍變,而且還能傷人的,便只有屍蠱之術。”
“屍蠱之術?”岡無畏問道。
“是,小人可以演示。”
老兵看着白毅,白毅點了點頭。
“楚衛國山陣軍三旅一衛輜重營,薛大乙!”老兵行了個有力的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