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讓路

砰砰!砰!

十餘杆鳥銃一時俱發聲勢頗大,早是驚弓之鳥的礦工猛然回頭,只見大股硝煙自林間山坡冒起,各個驚慌失措。待硝煙散去,就見山坡上頂盔摜甲背插認旗的將官擡起右手,身後一衆旗軍手持鳥銃動作整齊地將鉛丸塞入銃口用通條壓實,接着舉起鳥銃瞄向他們。

在銃手身邊,長弓手將羽箭紮在身前,持弓待發,槍矛刀牌軍士林立,兵刃出鞘只待衝鋒,氣勢着實駭人。

鴉雀無聲。

被圍困在半山腰的張永壽也被銃聲激得渾身一抖,猛地從地上爬起來望向銃鳴傳來的方向。他着實被礦工追打的狼狽吃到大虧,鐵盔都不知丟到哪兒去,罩甲也被撕出好幾個缺口,此時望到百十步外陳沐小旗的做派,直教他擡手狠狠錘在自己胸口。

“我怎麼就沒想到!”

他怎麼就沒想到,站到個礦工夠不着的地兒呢!

張永壽吃得就是這麼個大虧,整個冬天白元潔立功的事情在清遠衛都傳遍了,普通軍戶怎麼想暫且不提,張永壽心裡是羨慕地不得了。就在清遠城外打一仗,收穫真假倭首級十餘,還立下城外驅逐倭寇的首功,這事誰不羨慕?

首功奇功,那就是五軍都督府說大可大說小可小的功勳,只要腿腳跑得好,城外拒敵能給說成守城有功!

整個冬季張永壽都在懊悔,倘若他平時對清遠峽百戶所的軍戶勤加操練,還會發生與倭寇一觸即潰的事兒嗎?如果沒發生,這升任副千戶的人應該是他張永壽啊!

“這他娘就是運道,你們這些傻屌看白副千戶,在清遠城外跟倭寇見仗,那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陳二郎現在都能當上總旗在那放銃鳴煙。”張永壽捶胸頓足,揮手叱罵扶着自己的親信,“看看你們,在清遠峽跟倭寇幹一仗被打得丟盔曵旗一個個光知道他娘逃命,狗囊的的打完仗沒撈到功勳還死了二十多個!”

“沒死人老子能打不過這些礦工麼!”

張永壽在山上罵着,身邊旗軍大氣兒都不敢出。他們也確實沒氣兒出,剛剛又被礦工打死打上十幾個軍戶,如今山上只剩三十多人,仗着軍中火器弓弩這才能在山上得到片刻喘息之機,哪兒還有勁跟張永壽說這些廢話。

張百戶在山上罵罵咧咧,山下的礦工倒是着實被嚇壞了,山坡上出現的這夥旗軍模樣可不像張永壽領的四十多人那樣看上去容易對付。別的不說,單單清一色的鳥銃朝人羣指過來,就令許多礦工從心裡感到害怕。

其實沒有張永壽在清遠峽的敗績,使清遠城有倭寇勢大而不可擋的危機感,白元潔也未必能立下大功;如果沒有張永壽旗軍在方纔的亂戰中揚刀放銃,上百礦工也不會對此事陳沐旗下十餘杆鳥銃瞄準感到畏懼。

說起來,白元潔與陳沐都該擺酒好好感激一番張百戶的情義呢!

但更讓礦工膽戰心情的並非瞄而不擊的鳥銃,是陳沐口中的話,“清遠衛下清城千戶所援軍已至,你們要造反嗎!”

這話中威勢齊備,再加陳沐頂盔摜甲站在那也是威風凜凜,看得身邊胭脂稅吏朱襄都爲之側目,暗自在心頭給這位剛認識不久的陳總旗豎起大拇指,好威風!

只有立在陳沐身後側方扶倭刀柄挺立的魏小鬼瞟着眼睛看到陳沐背在身後的左手一直在輕輕搓,隔一會還在衣甲上蹭蹭——仔細望去,手心都是汗!

雖然身後站着整整五十名麾下軍士,一再給自己心理暗示說這不會出事不會出事,可手腳還是禁不住地微微顫抖。只有在自己喊話之後礦工無人上前,才讓陳沐從心裡真正鬆了口氣,接着喝道:“既無反心,還不將稅吏放回——那位是山主坊長,過來說話!”

陳沐最怕的是礦工反心已定,見到他們一擁而上地衝上來,那樣他們就只能把鳥銃對準這些拿着木棍、鐵鎬的窮苦百姓並與之血戰。

他已經勉強能夠克服戰鬥對內心的恐懼,但他邁不過自己心裡那道坎。不論山匪還是倭寇,在陳沐心裡到底算是自保,殺的是該殺之人,可這些不過抗稅的礦工,別管緣由是什麼都顯然罪不至死!

護國之軍應當以保護百姓爲己任,而非欺辱殺戮百姓——到了這個時代,陳沐也不認爲可以改弦更張。

人總要有自己的堅持,若堅持不得正確的事,與牲畜何異?

陳沐的話音落下,短暫沉默之後,礦工各個都沒了主意,他們互相對視之後大多不由自主地朝身後望去。在這些皮膚黝黑,體格健壯卻神情枯槁的礦工正中,人們簇擁着一個攥着短刀的布衣男人,三四十歲四肢強勁,但看上去不像大奸大惡之輩。何況大奸大惡之輩也不可能跑到這裡開礦,從衣着上陳沐能看出來,這個神情激動的中年男人是個商賈。

“不能放稅吏,放了稅吏你們放銃怎麼辦?”男子擡起頭看着陳沐,雖然距離較遠但陳沐感覺他內心應當正舉棋不定,向前走了兩步又停下拱手指着綁在柱子上的稅吏道:“草民山主楊帆,持票在此開爐鑿礦,工不足五十、爐不過一座,年年納銀繳課不曾拒稅。只因這稅吏說若小民給他五兩銀子便可得票,卻不料其收銀後接連索錢,今日還帶稅官前來索稅,小民哪裡還有銀錢來與他!”

說到後面,楊帆已激憤至極地吼了出來,隨後鼻翼抽動兩眼泛紅,抿着嘴表情複雜地說道:“今日事已至此不可挽回,小民便殺此稅吏自裁於此,只求軍爺不要爲難這些礦工兄弟,錯在楊某一人,不怪他……”

陳沐聽着這訣別詞便知事情要壞,連忙打斷道:“且慢,如今你還未釀成大錯,補齊票銀十兩,稅官也好交差,我等也不必難爲你們。倘若你殺了稅吏,不單你要死,你口口聲聲說的礦工兄弟,也大多會死。”

這種時候,怎麼能救下稅吏性命?

陳沐思索不出萬全之策,卻有弄險的膽魄,放下鳥銃,緩緩繞過山坡,單人朝山下礦工聚集處走去。

注:鐵票是用來開官礦的,一年一銷,一票十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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