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一直認爲明朝的上層與下層是絕對割裂的,礦稅再一次加深他的想法。
小時候書上說明朝中央集權非常厲害,但等陳沐到這兒親眼看看,卻覺得並非如此。半年了,他沒見過一個錦衣衛,說什麼監察天下更是子虛烏有,連私礦都管不住、商稅都收不上,這能叫中央集權?
明朝集權,集的是官員,錦衣衛監察的也僅僅是官員,但這天下不僅僅只有官員。
陳總旗麾下初次帶兵出行,不論小旗還是軍丁都很興奮,何況在知道對手僅是一羣礦工之後更是如此。魏八郎小旗棉甲敞着懷,手扶倭刀柄,露出棉甲裡倭人腹當,餘下小旗也都挎着倭刀趾高氣揚,生怕旁人瞧見不知道他們是一羣殺過倭寇的衛所旗軍。
不像一羣殺倭英雄,倒像是倭寇進衛所了!
“都把棉甲穿好,鐵盔戴正,拿好自己兵器!”礦工抗稅的地方雖然也在清遠管轄之內,卻離清遠城有三十多裡地,趁着趕路,騎着戰馬的陳沐回頭對旗軍訓斥道:“此次彈壓都是些窮苦礦工,比你們還窮,意不在殺人。沒陳某命令,任何人不準擅動刀銃,讓他們平平順順將課稅納了就算全功!”
先前白七告訴陳沐,去彈壓礦工的並非只有他這總旗,很可能還有別的總旗或百戶帶兵,何況還有稅吏在場,彈壓過程中變數太大。陳沐少不得要對旗軍先將醜話說到前頭,學着白元潔的樣子對旗軍道:“爾等若聽陳某號令,就算今後上官怪罪,自有陳某一力承擔,怪不到你們頭上。若有人聽從他人號令……”
陳沐笑了,露出半口森森白牙,輕輕搖搖頭沒再說下去,轉而問道:“都聽見了?”
五個小旗官各個唯他馬首是瞻,哪個會說不,旗下諸丁就更不必說了,這幫人都是清遠衛的老油子,見識多別的百戶總旗是怎麼折騰下頭旗軍的。何況他們會極了見風使舵,哪兒有往陳沐銃口上撞的道理。
兵油子或許圓滑些,但同等條件下他們未必能狠到哪裡去,而陳沐卻已經是清遠衛響噹噹的狠人了,這事可能連陳沐自己都想象不到——半年時間殺五名山匪五名倭寇,腰懸十顆首級,這在嶺南山中不歷戰事的清遠,幾乎是無法想像的功勳!
他們走了堪堪二十餘里,眼看着山中七拐八繞快要抵達目的地開爐的礦山,突間兩騎飛奔而來,見到他們高聲呼救:“來者可是彈壓礦工的旗軍?”
來人模樣很是滑稽,看上去是個年輕男人,身着桃色大袍,胭脂塗面腰佩香囊,翻身下馬撐着膝蓋好一通牛喘。
陳沐見其行制像有功名的文人,雖然詫異其模樣裝束,還是忍住笑意拱手道:“在下清城千戶所總旗陳沐,正率軍彈壓礦工,礦山這是,出事了?”
“總旗!”
胭脂男子像被踩到尾巴,接連朝前擺手道:“趕緊回去,前頭打起來百戶都不算對手,礦工兇悍的很,快將你百戶找來帶兵彈……誒,你這個總旗怎麼這麼多旗軍?”
道路不算寬,但陳沐操練旗軍隊列秉承前世從軍‘兩人成行,三人成路’的標準,五名小旗爲排頭,其後旗軍並排行軍,此時停駐陣形密集,到底訓練月餘初見成效,打起仗來沒什麼用但看上去還是一眼就把這年輕人唬住。
陳沐聽見他小聲詫異,憋住笑容拱手問道:“敢問閣下是?”
“在下朱襄,廣東布政司庫大使。”胭脂稅官庫大使朱襄匆匆拱手,又急切對陳沐道:“礦工二百多人拒不繳課,鐵道都被擒下,這是要造反!”
布政司有庫大使,是從九品官員,掌管登記每年賦稅入庫,至於其下鐵道、鹽道,都是不入流的稅吏。
現在不知礦山那邊發生什麼激起礦工的憤怒,讓他們將鐵道稅吏擒下,還與帶兵彈壓的百戶打起來,這使得本就棘手的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難不成真要帶兵過去大開殺戒?
陳沐的念頭在腦袋裡飛速旋轉,大開殺戒是他所不願的,但回去找百戶帶兵更不可能,因爲他頭頂壓根就沒有百戶,除非回去把白元潔的蠻獠營請來……但他連這點事情都辦不好,那不成廢物了?
“庫大使不要驚慌,請先帶陳某過去看看,即便兵力不敵,麾下旗軍也能護得周全。”
庫大使朱襄有些狐疑地看看陳沐,又看看他身後各個站得板兒直的旗軍,尤其是昂首挺胸背插小旗手按倭刀的魏八郎,最後才無可奈何地點頭,對陳沐道:“那便依總旗的話,先過去看看,誰知道這些礦工如此剛烈,唉!”
朱襄上馬,帶着身後跟隨的稅吏與陳沐並馬而行,騎馬的也不能疾行,畢竟後頭旗軍全是步兵。藉此時機,陳沐正好向朱襄問詢礦山情況,哪兒知道一問還問出個熟人,帶旗軍在礦山和礦工打起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清遠峽百戶張永壽!
至於雙方怎麼打起來的,就有意思了,從朱襄口中說出一面之詞是礦工提出非分之想,張百戶義正言辭地制止,隨後雙方便發出衝突,軍戶打不過礦工,他跑出來時張永壽部下四十多個旗丁正被礦工堵在礦山上窮追猛打,就連前去與山主交涉的鐵道都被抓住。
究竟是怎麼個非分之想,朱襄沒跟陳沐細說,一行人忙着趕路,陳沐也懶得細問,他現在就是很想過去看看張永壽是如何被一羣拿礦鎬的礦工打得屁滾尿流。
數里路程沒有多遠,行不過片刻便能遠遠望見礦山,亦能聽見遠處怒罵哭嚎聲,人聲鼎沸。待到臨近,陳沐也擔心旗軍會先被發現而遭到圍攻,便命人緩緩摸上一處山坡,佈置好軍士這才向礦山望去。只見有一小隊旗軍被圍堵在山道上救死扶傷,山下上百礦工舞着礦鎬、木棍等物也不攻山,只是朝上破口大罵,還有人攥着短刀朝被綁住的稅吏威脅着不知說些什麼,邊說邊哭。
眼中種種亂象,陳沐看來這分明是即將造反殺官誓師的模樣,心下更爲焦急,情急之中做下決定,揮手對石岐道:“鳥銃旗朝天鳴銃,快快裝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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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我祖宗初設旗軍,繼後復設民壯。”——明代,海瑞《革募兵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