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都洛島,南洋軍府衛。
時至隆冬,南洋炎熱依舊,有船自北來。
軍府衛中,端坐堂中的陳沐看着昂首闊步邁入府中的劉綎眯起眼睛,他轉頭對身側侍立的婁奇邁問道:“就是他第一個攻上城頭?”
劉綎不算高,身着重鎧,抱着三叉紅纓兜鍪,束着發巾的額頭被捂出一層汗珠,曬得黝黑的臉上帶着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的堅毅,入堂以顯得傲氣的睥睨眼神掃視衆人,待眼光轉至陳沐時,俯身行禮。
“末將雲南守備劉綎,拜見大都督!”
他常人難比的功勳、老練的動作、傲氣的神態、甚至是略顯小將魁梧的身形,都容易讓人忽略他的年紀。
眼下拜倒堂中行禮的小將,在後世有劉大刀的諢名,其父劉顯馳騁絕倫,不過現在的劉綎估計還使不開大刀,畢竟他還未滿十七,已經能登城拔寨、力擒敵首了。
“劉帥養了好兒子,劉將軍也有好父親。”
陳沐頷首,起身離座將劉綎扶起道:“陳某這不興那些繁文縟節,將軍坐下說話。”
劉顯很久以前就得了指揮使的世蔭,所以雖然沒有實授,但陳沐很清楚眼前這個少年很可能在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已經領指揮使的官位與俸祿了。
劉綎起身再抱拳拱手行禮,見陳沐擡臂引他入座,這才立在座旁待陳沐入座後方坐下,再抱拳道:“晚輩多謝陳帥寬宏,書信已先由都督府傳送南洋軍都督府。”
“此次前來,是爲代父謝過陳帥前番借兵、傳書二恩,家父有言,此等謝意非面陳不可,然軍務在身不得親至,還望陳帥恕罪,晚輩拜謝!”
劉綎再拜,被陳沐擡手止住,眼珠微瞟,這都督劉顯這次倒是要比傳信借兵時有禮的多,派兒子過來拜了又拜,原因其實在半月前來自右軍都督府的文書中就能瞭解。
劉顯征討九絲蠻可謂功成名就,打算告老朝廷卻不同意,派他繼續守四川、雲南,目的直指三宣六慰。
剛好前些時候,受僱於莽氏洞烏的葡萄牙火槍隊長在書信中告知澳門主教其近期一項針對大明的軍事事務,主教卡內羅就明葡聯盟,將洞烏欲對木邦宣慰司動兵的消息遞交陳沐。
陳沐做順水人情,消息派人直送劉顯,莽氏有備而來,劉顯防患未然,戰事結果如何陳沐並不知曉,但看如今劉顯派兒子過來答謝——顯然大有收穫。
“不必多禮,劉將軍如此、劉帥也是如此,外邦欲對我動兵,陳某怎能坐視不理,何況拼殺全賴劉公,不在陳某。”
“劉帥謝意,陳某應下了。”
陳沐算是笑眯眯地應承,轉而肅容道:“前番右軍都督府傳信,緬甸宣慰司歷次反叛,隔絕供奉,數十年來早已不勝其擾。”
“隴川宣撫多士寧對大明忠誠,過去曾勸誡莽應龍,去歲爲其妹婿嶽鳳所殺,金牌印符被奪,嶽鳳玩弄權術取隴川大權,殺多士寧即投莽應龍,僞受隴川宣撫。”
“而木邦、孟養諸三宣六慰,早已名存實亡,即使有對大明忠誠的,其忠誠也不過是不與大明爲敵罷了。”陳沐擡起二指輕點桌案。
“劉帥所言,海陸齊進,進逼緬甸,重收三宣六慰,陳某以爲很難,並非不可行,只是意義不大。”
劉顯前些時候以右軍都督府傳書,所傳公文是一份報告,建議右軍都督府、南洋軍都督府聯合出兵,以海陸齊進的方式進攻緬甸宣慰司。
書信中說不清楚,陳沐一邊召集幕僚一邊向葡萄牙索取緬甸宣慰司的情報,最終議下的結果都不樂觀。
劉綎聽陳沐這喪氣話,不屑的表情都寫在臉上,譏諷道:“坊間傳聞陳帥兵強馬壯,加以右軍都督府之力,難道還擔憂不可勝過區區蕞爾小邦?”
“我兵強船堅,馬可一點不壯。”陳沐輕笑一聲,並不想跟小兒理論,起身擡手沉吟幾下,對他說道:“來,都上樓,緬甸宣慰司的情報,樓上已有彙總。”
陳沐說着率先向屏風後樓梯走去,軍府幕僚將校緊隨其後,劉綎客隨主便,他也想上去看看陳沐的本事。
將門子弟就沒有不爭強好勝的,李如鬆那脾氣其實並非特例,像他們白手起家的老子對文官大多是多有顧慮,這幫子弟牛起來權當文官是個屁,能讓他們服氣的只有更厲害的將門老前輩。
顯然,陳沐只能算個僞前輩,說起來劉綎當指揮使的時候,陳沐還在清遠當小旗呢。
軍府中堂二層幕僚室內寬闊圖卷被拉開,陳沐憑印象拉開瞟了一眼結果發現是新弄到的印度海陸輿圖,趕緊讓親兵捲上去,如今地圖多了他的印象都不好使了。
仔細分辨繩尾鐵片銘文,這才準確地把中南半島圖卷拉開,手持竹鞭指着東北部雲南道:“劉帥在信中意圖不明,陳某猜測是想以雲南都司發兵,自騰衝衛向西南,鎮木邦、孟養,牽制緬甸宣慰司莽氏大部兵力。”
接着他指向中南半島西南的印度洋出海口,道:“如果此戰需要陳某,又是海陸齊進,南洋軍府自然是以海船攻緬甸腹背,攻佔莽氏根基,劉帥可是這個意思?”
小劉綎眼睛在幕僚司裡巡迴一圈,在文士裝扮雙目迷茫神遊天外的徐渭臉上定格片刻,拱手毫無誠意地奉承道:“陳帥高明,家父正是此意。”
“我知道,朝廷素來將緬甸稱作宣慰司,八百等地亦是如此,無視其地早已不受朝廷控制數十年的現實,朝廷對三宣六慰的情報有多少?實際還不如葡夷多,他們在緬甸莽氏麾下、暹羅等國皆有僱傭兵,對他們的兵力、兵器,劉將軍瞭解多少?”
劉綎呆怔地眨眨眼,張口並不確定,道:“乾死就完了,瞭解這些作甚?”
“二十年前,莽應龍整合緬甸之地,其勢大盛,向東滅阿瓦、奪蘭那、裂孟密,向北招誘隴川、幹崖、南甸諸多土官,其根基之地,有民衆三百萬。”
“十一年前,攻陷暹羅都城,扶傀儡王之戰,發兵號稱九十萬,其實是吹牛,但其窮兵黷武近十丁抽一,陳某幕僚估計,其兵在十五萬上下,其中半數,是劉帥自騰衝一路侵攻途中會遭遇的兵力。”
“這些年緬甸戰事不息,可以想象其中多精悍老卒,但能預料的敵人並不可怕,劉帥有馳騁絕倫之稱,爲我大明最優秀之將帥,可以戰勝一切敵人。”
“但那些早已被莽應龍策反的土司呢?他們會在劉帥腹背,就像陳某在莽應龍腹背一樣,糧道斷絕,大軍當如何?如劉帥退回騰衝,兩軍無法聯繫,陳某率軍深入敵境又當如何?”
陳沐對劉綎遙遙食指,“乾死就完是對的,但將帥發兵之前應當先思慮幹不死該怎麼辦。”
“軍械上,其國多精鐵少乏鐵,故非精兵者無甲,但葡人與其深入聯繫,莽氏能自造胸甲、鳥銃,與我大明文化相通,又可鑄炮,雖其參戰皆爲小炮,依然不可忽視。”
“莽氏所恃,大量步卒、少量銃兵組成步兵,能撐在小火炮快速在戰場機動的龐大戰象,還有僱傭的葡夷火槍手兵團,這個不多。”
陳沐張開兩手在胸前比作圓圈,道:“我們要面對的並非區區緬甸宣慰司,是一個兵力龐大,落後與先進並存的國家。”
“之所以陳某說此次作戰沒有意義,在於……劉將軍,你知道這個國家是如何出現的麼?”
陳沐說到這時面容耐人尋味,他擡手指向雲南,道:“嘉靖五年,木邦等三宣慰司齊攻緬甸,其向朝廷求援,朝廷派永昌知府一人去往勸說,三宣慰司不聽,吞其土而治,後照常進貢,朝廷遂不管。”
“如果那時候出兵,六慰都不會丟。”
“木邦土官罕拔向朝廷報請襲職,雲南官吏那這個勒索未遂,不給發承襲紙狀,罕拔生氣就發兵堵了道路,沒道路大明的鹽就運不進去,他們沒鹽,帶兵攻過來的莽應龍反倒不打仗了,派兵給他送鹽,順勢收了木邦。雲南百姓說這是官府愛惜一張紙,打失地方兩千裡。”
陳沐攤開兩手,無力地笑了:“讓陳某的兵去打仗,容易;攻入緬甸,儘管其兵有銃有炮還有象,無妨,陳某自會打敗他們;以劉帥之驍勇,即使莽氏有精兵悍將十五萬。”
“只要我等不怕死傷,什麼敵人都可覆滅——可滅了之後呢?”
“官府不把人家百姓當人算了,連人家土司也不當成個人,明明已經把文化教給人家,教人家恩德、仁義禮智信。自己卻把人家當牲口,不講恩德,那求什麼得什麼,人家能還給你的也只有征伐。”
“徒耗人力財力,人命與白銀當水潑出去,設流官山高皇帝遠;設土官仁義不施攻守之勢易。”
“從馬六甲到雞籠、從廣東到蘇祿,戰船正在集結、旗軍枕銃待戰,三月之內捷報連傳、三月之後戰事慘烈都準備好,只需要劉帥給我一個理由。”
陳沐放下竹鞭,攤開兩手道:“我爲什麼要讓旗軍死在這種戰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