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沽

縱然剛過完年,南洋入天津衛的航線也不見絲毫寂寞。

閩廣一帶,貨運發達,沿途航數十里便能遇到同行商船貨船;到了浙、南直一帶,更是繁盛,停駐補充水糧時便能將港口吞吐看出名堂,陳沐還專門讓輜重船等他兩日,去松江府看了看徐階的講文院。

等再上船進入北直隸地界,氣氛更大爲不同。

彷彿只有在這,才能讓人突然想起:噢!大明還幫外國打着仗呢!

往來航線,多半都是軍船,還是隨處可見登船高呼的軍士,亦或是運送輜重的糧船,陳沐喊住鄰船幾個軍漢,問起日本戰場的情況,這些人能回答他的盡是些戰場傳說之類的東西,實際軍情什麼都不知道。

日本這場戰役本該由南洋軍府控制,不過高拱走程序,讓日本王派遣使者去北京求援,便將戰事移交至朝廷,後續參戰兵力除了陳八智外也盡數爲朝廷北疆調派,與南洋軍府便摘清關係。

現在戰爭進行至哪一步他都不知道。

二月十七,船隊抵達這地當九河津要,路通七省舟車的海陸咽喉天津衛大沽口。

“前日剛下過雪,禮部爲南洋大臣備好冬衣官袍,在海口城塞稍歇片刻,天津衛早就收到大人回京述職的信,各位前來迎接的大人一會兒就到!”

吏部科員畢恭畢敬從他這取了官印,禮部科員帶着他親隨一衆十餘人如大沽炮臺要塞,備下溫湯飯食,照顧無微不至。

朝廷準備的官袍沒有用上,但補子用上了,陳沐的補服是獅子,禮部給帶來的仙鶴。

禽獸之間,差別可大。

所謂進京述職,在各地總督的位置上,大多時候就說明這個官職做到頭了,要麼上升、要麼下調,有的是三年一期、有的四年一期,不過別人回京述職都趕在年前,陳沐本身不是總督卻有超出總督的職權,何況路遙天遠,沒有定製,只要遵照詔書期限之內回京就行。

他可是提前了好幾個月!

大沽口炮臺在後世非常出名,出名在與外國在這個地方大作幾次陣仗,慘遭殺傷,簽過一紙條約,媚外自毀。

這是明成祖皇帝朱棣修的,永樂二年天津設衛,海口築墩設炮,因而有大沽口的名號。

這麼些年了,火炮就沒換過,陳沐被禮部科員引着邊走邊看,拍着古老的城垛讓杜鬆拿出筆記本,道:“回去在這,還有那邊,要修兩座廟,港口那邊上船下船,也要兩座,火炮也都要換,都記下了,等我去述完職,跟陛下說。”

陳沐,或者說天底下所有總督,述職可不單單是跟皇帝或者內閣述職,他得跟徐達述職。

對,就是過去明朝開國大將徐達,現任承天鑑國司民升福明靈王,在居庸關城隍廟。

因爲朱元璋立國後不光管着百姓諸如軍戶、匠戶、疍戶一類的戶口,所有廟宇修建也有了朝廷統一規劃,甚至連神靈封爵,都由這位人主管着。

他說:“朕立城隍,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則不敢妄爲。”

他覺得可能有人敢忽悠皇帝,但敢忽悠神明的要少得多,責令各縣三年之內必須修出城隍廟,所以後世城隍廟,基本都是明朝初年修建,各地城隍依府、州、縣,分別對應公、侯、伯的爵位統一安排,各地城隍神封好不同,但都是歷史人物,受人敬仰。

比方說徐達,就是坐鎮北京都城隍廟的正一品大神仙,大明朝所有主要官吏,任職時要在任職地城隍廟裡立誓睡一宿,做完這任官職回京述職,則要在徐達老爺子身邊睡一宿。

那話兒怎麼說?

陽世三間,積善作惡皆由你;古往今來,陰曹地府放過誰?你可來了。

陳沐今夜也不能例外,他的目的地不是北京紫禁城,正是居庸關城隍廟,找徐達老爺子述職去。

去城隍廟睡覺對陳沐來說沒啥,他可沒別人那般戰戰兢兢,徐達老爺子要是知道他在陽間都幹了點啥,弄不好還得顯聖上來跟他喝兩杯。

就像回京述職一樣,他問心無愧。

前來迎接的正主沒讓他在這個設立百餘年沒派上大用場近荒要塞多等,不多時便有盔插小旗的精悍騎軍抱拳叩塞,請南洋大臣出去。

沒辦法,海路不似陸路,若是陸路,臨近驛站在百里開外就會派人飛馬傳信京師,迎接的人也會早早在路上等着,但海運不同,總不可能爲了儀仗,讓陳沐在海里飄着,先派船上岸。

陳沐在要塞上看見這幾個騎兵,他就知道來接他是誰了。

像機器人一樣的軍隊,大明只有一支,這支軍隊現在就在北京,叫戚家軍。

嚴格意義上來說,不論陳沐還是陳八智,他們的軍法都脫胎於戚繼光,只不過陳沐是在裡面加入更多賞的範圍,刪去些不必要的罰,並有自己的新東西;而陳八智則對戚繼光的軍法一條不減,還加入專用於約束南洋宗藩旗軍的罰。

更改後的軍法孰優孰劣暫且不提,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他們兩個在軍法的貫徹施行上都比不上戚繼光這個原創者。

要塞下的騎兵只能是戚繼光的人。

遠處,一行儀仗正緩緩前來。

“牽馬。”陳沐臉上揚起笑意,對杜鬆道:“我第一次北調來京,就是去金山嶺長城望京樓見戚帥,恍如隔世啊!”

要塞城門緩緩開啓,天津衛大沽口旗軍在城中拱手相送,陳沐跨上身形高大的白妹,緋紅繡仙鶴官袍外罩着狐裘翻身上馬,與親隨交代了分兩路去城裡將軍府住下,帶杜鬆等四騎迎着朝廷派來的儀仗而去。

官道另一頭,戚繼光跨在同樣西班牙血統的高頭大馬上,拱手朝他笑笑,回身做出請的姿勢,道:“鳴鑼開道!”

陳沐亦抱拳道:“晚輩怎敢勞戚帥大駕前來相迎,真是失禮了。”

戚繼光灑然而笑,擺手並馬共走,道:“虛僞客套就不說了,你這幾年給朝廷送上近千萬兩白銀,別說戚某,就是閣老與陛下都想到天津衛來接你,換了任何人,六百萬兩白銀、四年京運五百萬石米糧,都擔得起。”

“不過皇帝被閣老勸住,閣老擔心名聲太盛對你不是好事,後日在府邸設宴,你明日去居庸關城隍廟述職,後日進紫禁城,後天夜裡去閣老府上,戶部、吏部、兵部的部堂都想見你,戚某也同去,薊鎮也有事要與你細說,這個拿着。”

說着,騎從奉來一方木盒,內裡裝着一支裝飾華麗的尺長手銃,戚繼光笑道:“你送過我手銃,我也送你一支,禮尚往來。”

“多謝戚帥,那陳某就收下了。”陳沐看着手銃抿嘴笑道:“戚帥相贈,我也不會作什麼寶銃歌,就給它起個名字吧——它叫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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