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趕出四百里路,路途不算遠,人也確實疲憊,好在沿途驛站換馬,這纔沒把白妹累癱。
陳沐是癱了,他寧可在船上晃盪一千里,也不願意在馬背上顛四百里,自從離開宣府,他就沒再兩日裡騎這麼遠,這種騎行在他還任鎮朔將軍時不算什麼,但南洋打仗不騎馬,這都好幾年過去,突然讓他一顛,感覺渾身像散了架一樣。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進徐達家裡甩門就睡,壁畫上除了龍圖就是十八層地獄,隔壁供奉着十殿閻王,甩門就睡?
不敢!
趕到居庸關都城隍廟時天就近黑,又爬到城上,進城隍廟讓杜鬆帶人去廂房佈置寢室,獨自走進正殿給徐達恭恭敬敬上香,點上三根紅燭,這才大大方方盤腿兒一坐,看着香燭嫋嫋,自己也從腰囊裡掏出菸斗,擒在嘴邊點上。
這纔對着徐達像與旁邊助手黑白無常、牛頭馬面、生死文武四判官拱拱手,高聲宣讀起自己的功績。
“陳某名沐,嘉靖二十四年生人,爲隆慶五年秋,先帝任命南洋大臣,攜詔書一封、船旗一面下南洋,如今四年期滿,回京述職。”
“某在南洋做了什麼人未必知道,神一定知道,將軍既已封神,陽間食物無用,燭火若是不熄,牲禮夜裡陳某就與親隨吃了,奔行二百里有點餓,望城隍爺勿怪小的無禮。”
城隍廟這個地方夜裡看起來尤其陰森恐怖,陳沐也就剩下言語上給自己壯膽了。
他頓了頓看燭火沒熄,撂下菸斗給徐達拜了拜,這才接着說道:“皇明正逢此世,趁太祖成祖餘烈,以穆宗皇帝遺德,大明重收呂宋,驅逐西夷並在林來島大敗其軍;合南洋諸國,取馬六甲爲滿刺加復仇,驅逐葡夷,討安南伐緬甸,海外另設府縣百餘,收生民百萬戶。”
“陳某不算好官,沒能任一地爲一地父母,不明仁義肆意攻伐,理財公私不分,在海外狐借大明虎威,於情理不通;亦不敢說四年來資財己身分文未用。。”
“這些資財自海外取來,盡投大明,至今已有一千二百七十萬兩白銀;今年擬在瓊州、呂宋、軍府衛建養馬場,陳某沒率領過步兵,操練出大明成祖皇帝神機營、戚將軍京軍後第三支半數火器的步軍,而且軍府衛三千能把神機營打得滿地找牙。”
“雖然我也沒練過騎兵,但我一定也能練出中華歷史上最優秀的騎軍。”
“除此之外,呂宋、緬甸、安南,今後三年內能爲朝廷每年解決四百萬石糧食,城隍爺要覺得陳某這南洋大臣做的還算稱職,別熄火,小的就去隔壁把你的牲禮吃了,睡覺了?”
陳沐覺得他不用跟徐達客氣,現在咱也是龍虎道君,沒有人神之分,至多是上下級之間彙報工作,畢竟人家的信衆都是大人物,咱的信徒都是老百姓。
他又自己在城隍廟正殿裡盤腿坐了會兒,當他把想說的話說完,不想說的留在心裡,反而感覺城隍廟的氣氛很好。
世間約定成俗的述職讓陳沐也覺得在這裡,這間說不上大也說不上小的正殿裡自己並非孤身一人,還有神明在仰頭三尺的位置上垂頭審視,也給他一個審視自己的作爲與得失的機會。
半晌陳沐擡起頭來,蠟燭並未無風自滅,只是他意識到如果再不走的話,杜鬆在隔壁弄的牲禮肉就該再熱第三次,他這才頗有幾分戀戀不捨地起身,對徐達像又拜了拜,道:“多謝城隍爺,再不走蠟燭就該滅了,今日一別,陳某再京中歇息一段,大約又要遠走海外,四年後見,到時小的準備充足,給您老人家帶點沒用過的牲禮,告辭啦。”
出了正殿,繞過城皇爺的馬與轎子,隔着老遠就瞧見杜鬆與黑夜融爲一體,立在廂房外望穿秋水,他們都餓的前胸貼肚皮了。
“開伙吧,我跟城隍爺說了,陳某南洋有功,他請咱吃一頓。”陳沐邊走邊脫官袍卸胸甲,一邊遞給親隨不忘叮囑道:“別忘了給城隍爺那端一盤,還有帶的酒,讓徐老爺嚐個鮮。”
廂房內外兩室,三個親兵在外室已經擺好了,陳沐則跟杜鬆進內室邊吃邊聊,杜鬆笑道:“大帥這確實少見,我聽說歷來地方要員到都城隍廟述職,各個戰戰兢兢,出來都是三拜九叩,從沒聽說有人像大帥這樣像進了自己家般自在的。”
“那是他們做不好職責,對聯上怎麼說的?”陳沐端起小酒壺給杜鬆與自己各倒一杯,飲上一口道:“做個好人,身正心安魂夢穩;行些善事,天知地鑑鬼神欽……像陳某這樣活人無數,不必防備神明,防人構陷就夠了。”
他說的是居庸關都城隍廟的對聯,每座城隍廟都有對聯,雖各不相同但目的一樣,俱是懲惡揚善。
陳沐正大快朵頤,杜鬆吃了兩口欲言又止,受陳沐准許這才小聲問道:“大帥想到今後去處了麼?”
埋頭啃食的陳沐擡眼愣了一下,這才放下筷子擦擦嘴,等口中食嚥下,這才道:“朝廷能讓我去的地不多,留京、外派,都不壞。”
“我就是給朝廷趟路的,估計以後南洋不歸我管,我覺得可能是去亞墨利加吧,反正我想去哪,那邊現在正是大展身手的好地方,咱大明這國力,不在天下張牙舞爪,可惜了。”
杜鬆飲下一尊酒,瞪着環眼道:“南洋那麼大的權,大帥就這麼拱手讓人?”
“抓權做什麼?退一萬步講,朝廷就此給我罷免,讓我回家歇着,我也挺高興的。”陳沐拍拍胸膛笑道:“在外冒險,爲國征戰四方很好;可要讓我在京師覽遍世間繁華,讓我去江南醉生夢死,難道不好?也很好。”
“在北京南京,在江南在廣州,你走到哪,都是盛世風光,我只要閉上眼,這世間萬般美好可盡在掌握。無非是你家帥爺身處繁華之中,總惦記着睜眼看看最貧窮的地方還有百姓餓死,還有人病了連湯藥錢都給不起,我得替他們出去撈點錢回來罷了。”
“沒發現這兩年造反的少了?北方朝廷賑災,陳某也給備着銀子備着糧;南方土地兼併厲害,但流民沒聚起來就往廣東走了,那邊缺人手,熟練工一月快趕上你俸祿了,閣老在朝廷辦的事是爲官吏不辱使命,我在民間讓百姓吃飽穿暖。”
“有時候國內的問題很難解決,就一邊解決着,一邊從外邊找出路,他山之石能攻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