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很快就到了。圓圓的月亮像個大玉盤, 高高的掛在天空。蘇府的幾個姨娘和小姐們早早的就佈置好了。現在那庭院的梨木小几上正擺着香嫩的香水梨,香香的香蕉,酸甜的葡萄等。
婉婉和幾個妹妹的手上都帶着五彩的絡子, 底下綴着珠子, 襯得手婉欺霜賽雪的。
蘇袖袖盈盈的立於海棠樹下。身上的淺綠蝶戲花挑線裙襯的她膚色白嫩, 容光勝雪, 頭上還斜斜的插着個纓絡簪子。
女眷們討論着繡工和女兒心情, 人人的臉上都帶着笑。
再說這邊蘇老爺下了轎,進了內院,剛換上便服出來, 經過遊廊拐腳的時候,竟聽到兩個丫頭在那裡邊磕瓜子邊聊天。
那個梳着雙丫髮髻的丫頭道:“可不知道我們在這邊做粗使丫頭要做到什麼時候纔是個頭呢。個人有個人的命法, 你看大小姐身邊的紅豆是個什麼出身, 竟做了貼身的大丫頭, 風光體面的。要說我再不濟,也是個正經人家出生的。”
旁邊穿絳紅色衣服的丫頭立刻附和道:“就是!大小姐也不顧及着點。那種勾欄院出來的丫頭可指不定身上帶着些什麼髒東西的, 若是傳到了大小姐的身上,那可真是……”
兩個小丫頭談的熱火朝天的,哪想到突然一道威嚴的聲音打斷了她們:“你們好大膽子的奴才!竟然敢背後非議主子!”
那兩個丫頭頓時嚇的面如金紙,慘無人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叫道:“老爺!”
那邊蘇老爺最得意的便是他那個出口成章, 才華橫溢的兒子, 可是最疼愛的卻是已經過世的妻子給自己留下的這個丫頭, 哪裡能見得別人背後非議自己的女兒。當下叫了人要給這兩個丫頭帶出去發賣掉。任哪兩個丫頭如何哀求也不能使他改變主意。
這邊廂, 家中出了這樣的事情,很快就驚動了內院中的一衆女眷, 一時之間,大家的臉上或是擔憂或是幸災樂禍,真是精彩紛呈。
如今府裡內院當家的正是給老爺生下一子的二姨娘。她今日梳了如意髮髻,穿着粉纓花的短褙子,下身穿着滿繡八幅銀花繡裙,意氣風發。聽得這個消息臉上一時青一時白的,視線只往蘇婉婉身上看。
蘇婉婉待擡頭看到母親那警告的目光,心中本來的得意頓時像被澆了一盤冰水似的,只留嫋嫋餘煙。
這邊廂女眷剛出了門,便看見已經立於拱門處的蘇老爺。二姨娘一看老爺面色不好,忙上前幾步,柔聲道:“正是團圓佳節,便是有些事也都消消氣。”
哪料想從來尊重他的老爺竟推開了她的手,面色不虞的道:“你是管家的。如今便是有那些膽大的下人居然敢在背後道主家的不是了,你以後治家還是要更嚴些。”
二姨娘於這麼多人面前被下了臉面,一時之間便有些委屈,低着頭諾諾的道了聲:“是!”
蘇婉婉狀若好奇的道:“那些丫鬟到底是說了些什麼舌根,竟惹得爹爹這樣生氣。不過我聽人家說,無風不起三尺浪,爹爹,你也不能全然不信的。”
蘇老爺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蘇婉婉便覺得宛然之間脊背發涼,脖勁處的肌腱繃的緊緊的,一句話也不敢再說。
蘇袖袖全程只遙遙的站在外圍看着爹爹,月色下她的輪廓更顯柔和,目光潭水一樣清澈,黑白分明的眼睛裡似有水光盈盈。蘇老爺看了一眼這個酷似前妻的女兒,忽然間悠悠的嘆了口氣。
待得佳節過後,蘇老爺便差人叫了蘇袖袖去了書房。書房裡一張紫檀木畫案,上面整整齊齊的擺着一摞名人法貼,幾方澄泥硯,天青色的舊窯筆洗裡林林總總的插着不下十來只筆。臨窗還放着一張堆漆螺母羅漢牀,上面放着一個黃梨木的小几,擺着些吃食。父親正負手站在窗前,透過半開的窗,可以看見外面盛開的桂花。他今日穿着直裰上用的是暗繡,燈光能看見那些銀色的刺繡彷彿在流動一樣。頭上簪着竹葉紋的簪子,整個人站得筆直,看起來端秀挺拔。
二姨娘見她進了門,給她遞了個眼神,示意她小心。她點了點頭,進了屋,喚了聲:“父親。”
那人轉過身來,夕陽從他身後的窗子照射進來,給他嚴肅的臉上添上了一絲柔和,隔的這麼近,她幾乎看見他臉上細小的絨毛。她心下生了一些柔軟。她想起小時候曾經與父親哭鬧不休叫着要母親,父親將小小的她摟在懷裡,承諾會給她雙份的愛。
這些年來,父親雖然在外面嚴肅端方,每次見她的時候卻還是像哄小孩一樣的態度輕柔。
看着眼前這個臻首蛾眉,齒如瓠犀的女兒,蘇老爺悠悠的嘆了口氣。那些最開始的憤怒與失望在看到這張臉的時候,居然自行平復了下去。因爲她母親的事情,他始終覺得對她心有虧欠。他開門見山的道:“袖袖,你老實說,你身邊的那個丫頭是怎麼來的?”
蘇袖袖猛的一驚,身上寒毛豎起。父親既然這麼問了,想必已經很清楚紅豆的來歷了。可是父親是怎麼知道的呢?絕不可能是父親自己去查的。父親對內宅的事情很少上心。那麼是誰說的呢?她將紅豆贖走的時候是讓別人去接的,只跟別人說是紅豆的家人好不容易湊齊了錢,現下來接紅豆回家了。老鴇那裡她也是塞了錢的,發過誓絕不會將紅豆的事情說出去的。她並不想對父親撒謊,可也知道若是做實了這件事情,父親估計是很難接受紅豆伺候她的。一時間幾百個念頭閃過腦海,思緒萬千,竟咬着脣不說話。
蘇老爺見女兒這個樣子,哪裡還有不明白的?一開始還抱着是下人胡說的僥倖心理,現下全被打破了。他的身子一下子垮了下去,失望的道:“你糊塗啊!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情若是被其他人知道了,你要如何自外啊!你可是一個未成親的姑娘,居然跟,居然跟那種地方的人接觸!”
二姨娘忙上前勸慰道:“大小姐估計也是一時心軟。”
蘇老爺順了順氣道:“你趕緊將紅豆送走,這件事情我會幫你抹平的。”
蘇袖袖靜靜的立了一會,才走到小几旁,給父親倒了杯水,語氣低低柔柔的說:“父親不要生氣。是我做事做的不周到。”頓了頓,她又道:“可是父親不要送走袖袖。”
蘇老爺聽得她這句話,一時火氣又上了來,剛想開口,又聽到蘇袖袖道:“父親沒發現今日見我,我的氣色好了不少嘛。我知道紅豆的身份尷尬。可是她祖上學醫,更是對治體寒有些心得。這些日子裡吃了她的秘方,我覺得身子爽快多了。”
女兒的身體實是蘇老爺的一大心病,聽得紅豆有這麼手藝,蘇老爺不由得仔細的看了眼女兒,發現她白嫩的雙頰處居然有些燦紅,脣紅齒白,嬌豔非常,確實比以前走兩步就咳的情況好多了。他心下已經信了紅豆有些手段,卻還是將信將疑的道:“那秘方真的有那麼好?”
蘇袖袖點了點頭道:“確是這樣。據她說,這病用那秘方養個一年更可出根。”
蘇老爺這是左右爲難。心道若是這紅豆是個好人家的女兒,事情就好辦許多了。他踱了幾步,道:“這樣。將紅豆放到別處去,只每個月來給你看看病。”
蘇袖袖搖了搖頭道:“她要隨時看着我的病情給我換藥的。什麼時辰吃藥,藥的比例是多少,熬到什麼時候都是有講究的。”
二姨娘看着老爺爲難的樣子,便勸道:“到底是小姐的身子重要。不過就是一個青樓的女子,其實只要底子了的乾淨,別人也就不會知道了。”
蘇老爺想了想,最終點了頭,心裡打定主意要去把這件事情給平了。只要想個法子讓別人以爲原來怡紅樓的紅豆死了。這事也就過去了。天底下相像的人那可多了去了。
這邊事情終於在蘇袖袖說出紅豆的醫術以後平息了下來。那邊二姨娘見着蘇袖袖的影子輪廓都消失了,連夜去了蘇婉婉的房間裡。
進門遣散了丫頭,便訓斥道:“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都敢算計到你爹頭上了!”
那邊蘇婉婉當然不承認,嗆聲道:“娘在說什麼,我一點也聽不懂。”
二姨娘看着她的眼睛像結了冰一樣,只道:“你就只管犟。你只以爲自己的手段通天,使些上不得檯面的小聰明,總有一天要自食惡果。爲娘只怕到時候你哭都沒有眼淚。”
今個兒明明就是她贏了。要不是爹過於寵着那個蘇袖袖,肯定會因此而厭棄大姐,她的手段又哪裡不高明瞭。她冷笑道:“娘護着大姐,可也不能把什麼髒水都往我身上潑。我今日一天可都跟着娘,我做什麼了?娘大半夜的不睡覺,訓斥我也要找個理由。”
二姨娘拿出一個墨玉手鐲擲到她的面前,冷冷的說道:“你不見棺材不落淚是吧!那兩個丫頭就這麼巧,嚼舌根能被老爺聽到!就算是那麼巧,她們兩個內院的丫頭又怎麼知道紅豆的出身。老爺不過是一時氣極纔將那兩個丫頭給直接發賣掉,你當他想起來的時候不會懷疑?你不要以爲天底下只有你一個人是聰明人!”
蘇婉婉見着那個在燈光下散發出通潤光澤的墨玉手鐲,臉上也有些後怕。那正是她用來收買哪兩個下人的,怎麼會到了孃的手裡。
到底是從她肚子裡出來的,二姨娘哪能不明白此下蘇婉婉在想些什麼。她咳了幾聲道:“她們既然能被你用錢收買,難道不能被別人用錢哄出話來!你說這事如果你爹知道是你在背後指使的,你還有什麼好日子過。”
蘇婉婉頓時也有些後怕,緩了臉色,慢慢的啓脣道:“娘,我可是你親生的!你不要把這事告訴爹!”
二姨娘怒極反笑:“我若是要告訴你爹,我現在還會來找你嘛?”頓了頓,她又道:“你爲什麼非要和你姐姐過不去,你弟弟以後肯定是要繼承家業的,那可是你親弟弟!你未來的日子只有比她更風光的。”
蘇婉婉苦笑了聲道:“可是我意難平啊!從小她就在我的頭上,爹疼她,就連我的親孃也更疼她!從小但凡有什麼好東西總是緊着她的,我算個什麼東西!我討厭她,我討厭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