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進去之後,很快出來。
他神色古怪,走到傅雲英身邊,小聲告訴她,朱和昶確實沒有生病。
朱和昶躲在被子裡面掉眼淚。
“眼睛都哭腫了。”
吉祥說,一臉心疼。
從小到大,小爺什麼時候哭過啊!吉祥這些天自己吃了這麼多苦頭,嬌滴滴的小內侍,每天干最累的活,吃不飽,睡不香,一滴眼淚沒掉,也只有見到傅雲英的時候才哭幾嗓子博同情。但看到朱和昶通紅的眼圈,他立馬急了,心裡一抽一抽的疼。
他們家小爺,怎麼能哭呢!
傅雲英皺了皺眉,示意袁三在外面守着,走進屋。
雖然只是茅檐草舍,但屋裡的陳設精美奢華,地上鋪了氈毯,窗前掛紗帳,桌前設爐瓶三事。
燒的是百合香,香菸嫋嫋。
傅雲英走到牀邊,掀開羅帳掛在鎏金銅勾上,牀上一團被子鼓起一大坨。
這一坨,自然就是朱和昶了。
牀裡的人聽到動靜,在錦被底下動了動,擡起一張哭花的臉。
傅雲英眉頭輕皺。
“雲哥!”
朱和昶淚眼朦朧,好半天才認出她,又驚又喜,嘩啦一聲掀開被子,光腳踩在腳踏上,往她身上撲。
傅雲英躲了一下,攙着朱和昶的胳膊讓他站穩。
她雖然沒有朱和昶高,但力氣比他大。
朱和昶本來想抱她的,幾天沒吃飽飯,餓得手腳發軟,被她一擋,晃了兩下才站穩。
傅雲英細細打量他,他一雙眼睛果然如吉祥所說,哭得紅腫,人也瘦了,下巴尖尖,沒精打采。
她掃一眼旁邊桌案上攢盒裡的點心果子,道:“先吃點東西。”
朱和昶搖搖頭,拉着她一起坐在牀沿,虛軟的身體往她身上一靠,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傅雲英雙眉微蹙,幾年不見,朱和昶怎麼變得這麼多愁善感了?
幾乎是十歲時的傅雲啓,整天哭哭啼啼。
看他哭得傷心,不好拉開他,溫聲問:“小爺爲什麼傷心?”
朱和昶眼淚糊了滿臉,肩膀一抖一抖,扒在她肩膀上,哽咽着道:“雲哥,我老爹是爲我死的!”
說完,愈發傷心,淚如泉涌。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
……
朱和昶身爲楚王世子,鮮衣美食,嬌生慣養,每天無憂無慮,除了見不到雲哥稍微有些寂寞之外,真的是一點煩惱都沒有。
直到有一天,好端端的,老爹忽然生病了。
老楚王的病來得氣勢洶洶,兩天內就沒法走動,每天躺在牀上,氣息衰弱,臉色蒼白,不纏着兒子要兒子陪他打捶丸,不隨便調戲良家婦人,也沒法處亂跑了。
致仕歸家的太醫、聲名遠播的神醫,還有張道長,全都被長史請到楚王府爲老爹診治。
太醫們搖頭嘆息,告訴朱和昶,老楚王時日無多,藥石罔效,還是預備後事吧。
這對於朱和昶來說,不啻于晴天霹靂。
他是楚王的老來子,生母早逝,從小由老爹親自教養長大,老爹既當爹又當媽,父子感情深厚,尋常老百姓家的父子也沒有他們這麼黏糊。
老爹就是他的天。
有老爹在,朱和昶什麼都不怕。因爲老爹疼他,誰也欺負不了他。
忽然有一天,這天要塌了。
老楚王把他叫到牀榻前,氣若游絲,費力擡起手拍拍他的臉,“我的寶兒啊……以後爹沒法看着你了。”
朱和昶跪在牀前大哭。
老楚王看着他,目光憐愛,掙扎着坐起來,叮囑他要好好聽長史的話,府裡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能信,怎麼收服鍾家和楊家……
朱和昶一句都聽不進去,他抱着老楚王不撒手。
幾天之後,老楚王從昏睡中醒來,幽幽地嘆口氣,輕撫兒子硬鑽進自己懷裡的腦袋。
“寶兒,爹還有一個心願……若是能夠瞧一瞧外邊的景緻,爹死也安心了。”
老楚王終其一生蹦躂來蹦躂去,就想能夠蹦躂出湖廣去外面看一看,可惜王不見王,他活到這麼大的歲數,還是沒能如願。
浪蕩幾十年,他也就這麼一個奢望而已啊!
朱和昶心如刀絞,不想面對老爹病入膏肓的現實……可他還是立刻吩咐長史準備車駕。
他不能讓老爹含恨而逝。
就算巡按把他們抓了去,他也要完成老爹的心願!
父子倆趁着天黑出了武昌府,馬車裡鋪了幾層厚厚的絨毯,老楚王躺在錦繡堆裡,臉色煞白,目光裡卻帶了一點期冀。
他終於能踏出湖廣地界了!
太醫告訴朱和昶,老楚王神色奇異,只怕是迴光返照。
朱和昶面無表情,擦乾眼淚,抱着老爹,不停和老爹說話。
“爹,馬上就到了,你馬上就能出去了!”
老楚王神情熱切,帶了一絲多年夙願終於能實現的癲狂。
馬車如離弦的箭一般,跑得很快,但朱和昶還是嫌太慢了,不停催促侍衛。
風馳電掣,一路疾奔。
不知跑了多久,從天黑跑到白天,又從白天跑到黑夜。
天慢慢亮了。
四野的景色越來越清晰,山光明媚,水色秀麗。
太陽快出來了。
“就看一眼……”老楚王枕着兒子的胳膊,喃喃道,“就讓我看一眼……”
這一路上,他神智渙散,嘴裡來來回回就念叨這幾個字。
四周忽然響起整齊的馬蹄踏響聲。
衛所的人察覺到他們出了武昌府,並且即將離開湖廣,千戶帶兵追來了。
朱和昶咬咬牙,不理會千戶在後面的警告,就算是獲罪於朝廷,剝奪世子之位,也要完成老爹的心願!
他們繼續往前跑,馬都開始吐白沫了。
馬車後面是追兵,馬車前面是漸漸浮起魚肚白的天空。
就快到了,只要踏出一步,一步就夠了。
老楚王要的不多。
他們還是被追兵攔下來了。
馬車重重地晃盪一下,千戶在外面抱拳道:“王爺,請回吧。”
沒有皇上手諭,他絕不會放楚王離開湖廣一步,哪怕楚王奄奄一息,行將就木。
老楚王眼睛裡燃燒的火苗一點一點熄滅。
不論王府侍衛怎麼求情,千戶不爲所動。
朱和昶渾身哆嗦,牙關咬得咯咯響,他爹都要死了,要死了啊!
爲什麼就不能滿足他爹的心願!
他背起老楚王,下了馬車。
掃一眼千戶的屬下們手中對着自己的拉滿的弓、弩和閃着寒光的長刀,繼續往前走。
要麼萬箭齊發射死他們父子,要麼就得放他過去!
千戶爲他身上凜然的氣勢所懾,竟退了幾步。
老楚王很重,朱和昶從來沒有背過人,背得很吃力。
都快把他壓趴下了。
他佝僂着腰,踉踉蹌蹌往前走。
“老爹,寶兒帶你去,寶兒帶你去……”
他沒想哭,眼淚還是不停往下掉,深一腳淺一腳朝着山外小道走。
對面也許是南直隸,也許是江西,他分不清。
就快到了。
一輪紅日從羣山間探出腦袋,雲層涌動,罩下萬丈霞光。
青山碧水,籠了一層淡金色光輝。
他擡起頭,看背上的老楚王,“爹,到了!”
老楚王閉着眼睛,一動不動,雙手垂在兩邊,臉上神情平靜,像是睡着了。
老爹終究還是死在湖廣,至死未能踏出那一步。
一步而已。
那一刻,就如同被人摘膽剜心。
這世上最疼愛他的人死了。
……
回憶起老楚王臨終前的情形,朱和昶痛徹心扉,幾度哭得喘不過氣來。
老楚王逝世後,他渾渾噩噩,不知道該做什麼。
王府的事都由方長史主持,喪事也是方長史辦的。
老爹死去,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想見雲哥,可雲哥在京師,他在武昌府……
他整日待在王府裡,閉門謝客,對着老爹留下的東西,睹物思人。
忽然有一天,內閣大臣親筆所寫的書信送達王府,還有皇帝的遺詔。
皇帝駕崩了,太子、太孫也死了,大臣們經過商議,決定由他繼承皇位。
王府的人似乎並不吃驚,立刻忙亂起來。
方長史很能幹,一切事情都處理得井井有條。
朱和昶原先沒有懷疑的,但是離京城越近,他越覺得古怪。
直到方長史拿出一封老爹寫給他的信,他終於確定:老爹是爲了他死的!
老爹怕他被其他藩王所害,先下手爲強,助他登基。
朱和昶說不下去了。
傅雲英也聽不下去了。
老楚王當然沒死,她之前還和老楚王通過信。
這一切,無非是老楚王磨礪兒子的手段。
先前瞞着朱和昶,是怕他露餡被人發覺。之後老楚王仍然不現身,大概是想用自己的死刺激朱和昶,讓他明白權勢的重要性,同時看他在父親死後能不能自己成熟起來,收服王府的舊人。
老楚王冷靜起來倒也乾脆,就這麼放任朱和昶身邊的人欺瞞他。
也不怕揠苗助長。
朱和昶不懂世情,可以慢慢教,突然一刀把他心裡的牽絆全部砍掉,就不怕把他逼瘋了?
這和之前商量好的不一樣。
“小爺,楚王還在人世。”
傅雲英目光逡巡一週,小聲道。
朱和昶目瞪口呆,眼角還掛着淚珠,鼻尖通紅,可憐巴巴地望着她。
“雲哥?是真的?”他如墜五里霧中,“你是不是在騙我?”
傅雲英朝他搖搖頭,“王爺真的還活着。”
老楚王一生逍遙,才捨不得死呢!不僅沒死,還頻頻通過信件往來支使她做這個做那個。他把人手全部交給她,那些幕僚都比她年長,有些人的年紀甚至可以當她的祖父,爲了在幕僚們跟前立威,她不知費了多少心思,感覺自己幾個月內老了十幾歲。
她身上帶有老楚王的親筆信。
朱和昶大張的嘴巴還沒合上,雙手發顫,接過信,哆嗦着打開,看了幾眼。
他嗚咽了一聲,呆呆地坐着。
半晌後,他抱着信嚎啕大哭起來。
傅雲英沒說話,等他哭夠了,斟了杯涼茶遞給他。
朱和昶咕咚咕咚幾口喝完一大杯桂花熟水,抹乾淨嘴巴,用方言罵了一句。
傅雲英挑眉掃他一眼,他是楚王的兒子,罵楚王,順帶着也把自己罵進去了。
算了,用不着提醒他。
“我爹在哪兒?”
朱和昶死死抓住傅雲英,追問道。
傅雲英道:“過幾天你就能見到他,來的路上我見過他了。”
想到能見到父親,朱和昶激動起來,原來父親還沒死,還活着!
一瞬間,天藍水清,渾身舒坦。
雲哥絕不會騙他的。
他笑中帶淚,高興了一陣,肚子咕嚕咕嚕叫喚起來。
傅雲英安撫好他,揚聲叫吉祥進來伺候。
吉祥屁滾尿流,連滾帶爬衝進屋,聽傅雲英說朱和昶餓了要吃東西,喜不自勝,衝出去傳飯。
這些天朱和昶不見外人,不進飲食,隨身伺候的大小官員束手無策,又被方長史阻攔見不到朱和昶,想使法子也使不上,長吁短嘆,愁容滿面。
終於盼來傅雲英,結果她也被小太監們攔着不許見朱和昶。
官員們灰心喪氣,覺得新君即位,恐怕還有不少波折。
沒想到這天下午,斯斯文文的傅大人竟然一怒之下,直接把小太監們給綁了!
不僅綁了小太監,還闖進小爺的屋子!
簡直是膽大包天啊!
果然年輕氣盛,初生牛犢不怕虎。
衆人膽戰心驚,全都躲在一邊張望,有的完全是看熱鬧,大多數人還想着若是小爺暴怒要砍傅大人的腦袋,他們或許可以幫着說點好話求求情。
傅大人生得好看,又年輕有爲,而且在民間名聲遠播,很得民心,就這麼砍了,多可惜!
等了半天,一個個等得心頭煩躁,屋裡終於傳出一點響動。
小太監被叫進去,不一會兒又出來了。
衆人迎上前,抓着吉祥問,“小爺怎麼說?”
“傅大人沒事吧?”
“要罷傅大人的官嗎?”
吉祥欣喜若狂,結巴起來:“殺……”
衆人齒寒心驚,小爺要殺了傅大人?
不行啊!殺了傅大人,京城一定會大亂的!
就在衆人急得直跺腳的時候,吉祥終於把話說完了:“殺……殺雞……給……給小爺……熬湯!”
衆人:……
好想揍這個小太監一頓。
大家虛驚一場,這才反應過來,一拍大腿,笑着道:“小爺想進食,這是好事啊!”
吉祥推開擋在身前的官員們,“起開起開,我得去竈間看着火候。”
小爺喜歡吃什麼,喜歡吃熬得多爛的羹湯,他了如指掌,這活計非得由他盯着不可!
衆人忙讓開一條路,看着他領着另外幾個小太監一溜煙往竈房跑去。
被傅雲英綁起來的太監罵罵咧咧,陰惻惻威脅看守他們的袁三,看到此番情景,對望一眼,偃旗息鼓不罵了。
衆人議論紛紛。
“還是傅大人有辦法。”
禮部侍郎嘆息一聲,道。
他奉命迎新君入京,新君脾性柔和,倒不難相處,可畢竟是皇帝,稍微有個風吹草動,他們這些做臣子的就得頭疼。
大家有些納悶,傅雲原先是前太子的屬官,在東宮伺候過,怎麼新君也如此信賴他?
一人嗤笑一聲,道:“你們不知道?傅雲當年和小爺同窗讀書,一張桌子吃飯,一個院子住着,據說傅雲還救過小爺,感情能不好嗎?”
看一眼不遠處一臉凶神惡煞的袁三,壓低聲音,說了江城書院的事。
原來小爺曾經在江城書院求學,衆人恍然大悟。
傅雲是江城書院的學生,後來兼任助教,這些年他出版了不少書,每一本上面都會寫明是和江城書院哪些教授、學生共同撰寫,他不僅自己出書,還無償幫別人出版,現在江城書院儼然成爲湖廣刊印圖書的中心。
湖廣的讀書人,都以自己的文章能夠被江城書院選中出版爲傲。
誰的文章被挑中了,馬上就能揚名,身價倍漲。
那沒有文章被挑中的,即使考上舉人,也終究還是缺了點什麼。
江城書院和傅雲關係密切,書院的學生以後自然而然都是他的追隨者,這一點毋庸置疑。
小爺曾經在江城書院待過,那麼肯定也做過傅雲的學生。
難怪他們帶着遺詔抵達武昌府的那天,小爺第一句不是問登基的事,而是問他們認不認識傅雲,他在京城過得好不好。
衆人心中各有思量。
屋裡,朱和昶擦乾眼淚,心情一好,開始關心傅雲英,一邊抓起攢盒裡盛的一把桂花雲片糕吃,一邊問:“雲哥,你什麼時候來的?”
傅雲英道:“我昨天就到了。”
朱和昶面露詫異之色,嚥下食物,問:“那你怎麼不來見我?你不想我嗎?”
他問得很自然,覺得雲哥肯定也像自己思念他一樣思念自己。
老爹和他說了,雲哥爲了他擔了不少風險,在京師爲他奔走,幫他說動王閣老、姚文達那些人,還幫他牽制住霍明錦!
那可是個難對付的人,殺人不眨眼,真是可憐雲哥了!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危險,一不小心就可能沒命的。
雲哥對自己真好。
“我幾次求見你,都被人攔下了。”
傅雲英道,輕描淡寫說了小太監阻攔他的事。
朱和昶呆了一呆,拉起傅雲英的手,道:“你別生我的氣,我看到那封信後,不想見人。他們不曉得你的身份,纔會攔着你。我不曉得你在外面,如果我曉得,早就出去找你了!”
怕傅雲英不相信,他賭咒發誓,“我真的不曉得!你別生氣。”
傅雲英收回手,“我明白,是他們自作主張,我沒生氣。”
朱和昶盯着她看了好半晌,確定她真沒生氣,道:“他們欺負你,我馬上就把他們調到其他地方當差去!”
說着他嘆口氣,“這些天我實在傷心,我活了這麼大,想要什麼有什麼,過得很滿足。如果這個皇位要拿老爹的命來換,有什麼意思?我差點就想打道回府了。”
傅雲英擡起眼簾。
朱和昶對着她一笑,“你別罵我……我只是想想而已,我要是走了,你們怎麼辦?”
當皇帝可不是玩笑,他雖然不愛操心,也明白皇帝一個人身系整個天下,一舉一動都得小心翼翼。雲哥他們都是要輔佐他的人,如果他撂下擔子跑了,雲哥豈不是要遭殃?
還有王府一大堆人,都得因爲他的任性受苦。
而且如果老爹真的用自己的性命換帝位……那他就更不能跑了,爲了老爹,他也得咬牙撐下去。
傅雲英沒說話,楚王要是知道朱和昶想得這麼明白,說不定就不會躲起來不見他。
不一會兒,吉祥把飯菜送了進來,送的是粥、面和幾樣小菜,他幾天沒正經吃飯,得先吃清淡的東西,雞湯太油膩,是預備晚上給他消夜的。
朱和昶挪到隔間,要傅雲英陪他一起吃飯,拍拍自己身邊,“坐這兒,咱們好久沒見了。”
他覺得雲哥長高了,比以前還好看,眉眼精緻,乍一看比王府那些美姬還要美……不過這話不能說出口,不然他要生氣的。穿一身寬袍官服,官服有點大,襯得人愈加清瘦,不過氣色很好,眼睛還是那麼清亮有神。
聽說京裡好多做官的寫詩誇他人物風流,當官的時興攀比風度相貌,也有好多人給她哥哥寫詩。
傅雲英推辭不坐,讓吉祥給她搬張杌子過來。
朱和昶嘆口氣,苦惱道:“我不愛你和我講規矩。”
他們可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啊!一旦開始講究君臣有別,以後肯定會慢慢生分疏遠,直到有一天,他也和戲文裡的皇帝一樣,成爲孤家寡人。
傅雲英不語,等奉菜的小太監退出去,才緩緩道:“我若帶頭不遵規矩,其他人也會開始怠慢小爺。”
朱和昶撇撇嘴巴,“這個你放心,我只是不愛管事而已,真敢怠慢我,我也不會輕饒。”
這句話不是他誇口,他畢竟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從不會說話起就懂得支使身邊的下人,那種上位者的頤指氣使是刻在骨子裡的,不會輕易被其他人轄制住,畢竟是皇家血脈。他想對誰好,就對誰好,容不得其他人插嘴。
傅雲英只得換一個理由說服他,“小爺待我太特別,其他人會嫉妒,然後不停向小爺進讒言,離間你我,或者不斷找我的錯處,羣起而攻之,直到把我趕走爲止。”
聽了這話,朱和昶皺眉,放下筷子想了想,點點頭,“對,今時不同往日,不得不防。”
他還沒站穩腳跟,沒法護住雲哥,萬一那些人因爲嫉妒偷偷把雲哥害了,他上哪兒再找一個雲哥?
朱和昶輕易被說服了,傅雲英有點意外,她只是起了個話頭,之後還有其他理由,層層遞進,一定能說動他。
結果剛開了個頭對方就乖乖應了。
吃完飯,吉祥進來通報,方長史來了。
傅雲英擡起頭,吃茶的動作一頓。
朱和昶現在只想和傅雲英說話,問她這些年分別後的事情,至於老爹,等見了面再找他算賬!
他揮揮手,問吉祥:“長史有什麼事稟報?”
吉祥拱手道:“奴不知。”
朱和昶道:“要是事情不重要,明天再來罷。”
吉祥應喏,出去吩咐。
“等等。”
傅雲英叫住吉祥。
吉祥停了下來。
傅雲英望着朱和昶,問:“小爺預備如何處置那幾個小太監?”
朱和昶道:“他們犯了錯,便按着規矩打發他們去做苦差事罷。”
傅雲英站起身,道:“規矩如此,可他們口服,心裡未必肯服氣,該叫他們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
朱和昶忙道:“都聽你的。”
袁三和侍衛們將五花大綁的小太監送進堂屋。
小太監們看到坐在榻上吃茶的朱和昶,痛哭流涕,不住求饒。
朱和昶面色平靜,正襟危坐,一言不發。
他不是懵懂不知事的小孩子,高興的時候願意和身邊的小太監開開玩笑,但是小太監們真的觸怒他,他也不會心軟。
小太監們見求饒沒用,眼珠一轉,轉而朝傅雲英磕頭,求她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他們這一回。
言語間把所有的太監都帶上了,逼傅雲英表態。
她如果不寬容,那就等於得罪所有太監。
朝臣們知道,太監不好惹,他們心眼比針尖還小,一旦得勢,比惡鬼還難纏。
傅雲英嘴角微翹。
東廠名存實亡,太監想借着新君即位的機會重現以往輝煌,只怕是白日做夢。
她慢慢道:“小爺,今天這些小太監攔着我,不過是因爲我沒有奉承討好他們,沒有聽懂他們的暗示,給他們好處。”
朱和昶皺眉,怒道:“勒索賄賂,不能輕饒!”
小太監們臉色發白。
傅雲英接着說,“小爺,不止於此。今天他們敢攔着我,日後就敢攔着朝中大臣、內閣閣老,小爺處於深宮之中,身邊都是這些人伺候服侍,若他們聯合起來,堵塞言路,那朝臣們的諫言送不小爺跟前,小爺見不着外面的大臣,凡事只能由這些小太監轉達……”
說到這裡,她頓住不往下說了。
小太監們滿臉驚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血口噴人!
他們只是給這位不識時務的傅大人一點教訓而已,傅大人竟然編排出這些話來,暗示他們阻隔聖聽,架空皇上,甚而陰謀篡位,他們怎麼可能做出那樣大逆不道的事!
朱和昶聽得懂傅雲英的暗示,臉色沉了下來。
從內閣、六部到地方,職權清晰,層次分明,內閣大臣有批駁聖旨的權力,皇權受到掣肘。離了皇帝,大臣們也能處理好朝政,這導致君權旁落。
皇帝還是皇帝,可大臣們不聽話,皇帝也沒辦法。不僅沒辦法,還可能被大臣們罵得狗血噴頭。
不怕死的大臣前仆後繼。
於是皇帝轉而信任太監,把太監推出去和羣臣狗咬狗,同時派錦衣衛監視羣臣,平衡朝堂。
結果導致閹黨坐大,甚至閹人一度能左右君王廢立,還出過九千歲那樣的人物,堂堂內閣首輔,也得想方設法巴結太監。
後來閹黨被誅滅,朝堂仍然不太平。
就像一張桌子,陡然間被砍斷一根支柱,還怎麼站得穩?
閹黨可恨,但是他們是君王用來牽制羣臣的手段,平衡被打亂,還是會生亂子。
權力重回內閣手中。
有的皇帝心胸寬廣,只要內閣大臣肯辦實事,樂意放權。
有的皇帝無所事事,整天沉醉溫柔鄉,不理朝政。
有的皇帝很有抱負,和大臣們鬥智鬥勇,今天扶持這個,明天打壓那個,把朝堂攪得天翻地覆,自己漁翁得利。
有的皇帝既不滿於自己被架空的現實,又沒什麼本事,和大臣離心,每天琢磨着怎麼砍大臣的腦袋,大臣們敢怒不敢言,愈加不認同君王,想方設法繼續架空君王,君臣關係越來越緊張……先帝就是如此,和羣臣離心,他在位的時候,從來沒有和大臣們達成一致。
朱和昶認真考慮過自己的未來,他還年輕,就算一時之間被朝臣們架空,總還有慢慢收攬權力的機會,畢竟他是九五之尊。
而且他有自己的幫手,雲哥一定會輔佐他的。
但是他現在還沒有掌握實權,身邊的小太監就坐不住了,就像雲哥說的,今天他們仗着是他近身侍從勒索官員,以後野心越來越大,會不會像那位九千歲一樣,公然殘害皇子,把持朝政?
朱和昶越想越覺得後怕。
如果雲哥沒來,他還沒進京,就落一個偏聽偏信,要扶持閹黨的名聲,朝中大臣會怎麼看他?
他冷靜下來,命左右侍衛將太監們拖出去杖打二十棍。
小太監們這會兒嚇得毛骨悚然,不敢求饒,聽見只是打二十棍,悄悄鬆口氣。
還以爲小爺要砍他們的腦袋!
侍衛立刻把太監們拖到外邊空着的場院裡,剝了褲子開打。
傅雲英站在一邊監督。
官員們全都圍在一邊看熱鬧,這些天他們在小太監們面前吃了幾次虧,早就盼着這一天了!
文官和閹人勢不兩立,傅雲英出手教訓囂張跋扈的小太監,衆人看她的目光飽含激賞。
她面無表情,站在那兒,一句話不說,一個動作都沒有,也是俊逸過人,氣質出塵。
衆人心裡暗暗稱讚:不愧是丹映公子,果然風采過人!
小太監們趴在凳子上,欲哭無淚:重點錯了啊!
……
吉祥重回朱和昶身邊伺候。
朱和昶命所有太監前去觀看小太監們受刑。
太監們聽着小太監們那一聲聲淒厲的慘嚎聲,心頭惴惴。
以後看到傅大人,得繞遠點!絕不能落在傅大人手上!
吉祥出去看了幾眼,回屋告訴朱和昶外邊的情形,憂慮道:“爺,今天傅少爺得罪了小太監,方長史肯定不高興。”
朱和昶疑惑地問:“爲什麼?”
吉祥小聲說:“那些人都是方長史撥到您身邊伺候的。”
打了他們,等於打了方長史的臉。方長史不敢記恨朱和昶,這筆仇,自然得落到傅雲英頭上。
朱和昶皺了皺眉。
他知道吉祥提起這個是故意的,想通過提醒他報答雲哥的恩情。
這事好辦,方長史年紀大了,而且最近經常越殂代皰插手其他事。朱和昶看在他是老爹舊人的份上纔不和他計較,他要是真不老實,記恨雲哥,給他一個肥差,打發他回武昌府養老不就得了?
但以後這樣的事只會層出不窮。
雲哥一心一意爲他着想,肯定還會不知不覺得罪其他人。
朱和昶見識過王府內院的姬妾們爲了爭奪老爹的寵愛爭風吃醋、勾心鬥角的事,有些女子使起手段來,陰毒無比,絕對不輸於男子。
這朝堂,和王府內院也有點像。
他信任雲哥,親近雲哥,雲哥毫無疑問會成爲衆矢之的。
朱和昶自信自己不會因爲別人的挑撥離間疏遠雲哥,雲哥救過他的命,不會害他的。
但事情無絕對,萬一哪天自己被騙了,突然犯傻了呢?
萬一雲哥也被別人欺騙,對他失望,不肯再輔佐他呢?
要不是教養好,朱和昶都要愁得抓耳撓腮了。
怎麼樣才能讓雲哥留在身邊,又不會被其他人看成眼中釘呢?
朱和昶靜靜思考。
……
二十棍打完以後,小太監們臉色蒼白,雙脣泛紫。
還得掙扎着爬起來,跪在地上謝恩。
周圍的太監不敢扶他們,臉上神情難辨是畏懼還是同情。
一衆官員嘖嘖幾聲,朝傅雲英拱手,以示敬佩。
這一打,看起來是教訓太監,其實是在警告新君身邊的舊人,方長史之流,這會兒肯定恨得牙癢癢。
傅雲英轉身往回走,有人拍一下她的肩膀,笑着道:“雲哥!”
聲音輕佻,動作也輕佻。
她腳步一頓,回頭看一眼。
周天祿掛着一臉討好的笑容,朝她作揖,“以後得託你照應了。”
周尚書當真是神通廣大,竟然把孫子塞進迎接新君的隊伍裡了,有這份功勞,回去肯定能想辦法撈個官。
要說周尚書對孫子這麼關愛,其實心狠起來也是個利落乾脆的人。得知軍中大將都擁護霍明錦的時候,他立馬派人將病妻送回鄉,讓病妻和小兒子團圓,一個月後病妻亡故,他的小兒子也因爲酒醉不慎跌入水中,受驚而死。
生怕霍明錦遷怒,周尚書直接歸還兵權,上疏致仕了。
周家很低調,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奈何周天祿天生是個吊兒郎當的性子,看到傅雲英,情不自禁就過來找她搭話。
“閹人心眼小,你得罪幾個小太監,其他人也會對你懷恨在心,你是不是太莽撞了?”
他小聲提醒傅雲英。
傅雲英淡淡一笑。
官場上,一定得站穩立場,並且不能隨便動搖,三心兩意,會被人不齒。
如果只是想保命,可以立場模糊。
但想要爬到更高的位子,必須一開始就明確自己的準則。
不然,永遠只是其他人的附庸。
以她和朱和昶的關係,她不可能當一個心無旁騖的純臣。
那便,做一個權臣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