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之後,自然就是論功行賞。
跟隨朱和昶進京的隨行官員全部都有賞賜,一個不落,其中方長史的賞賜尤爲優厚。
然後如王閣老等人,朱和昶也大方給予虛職,一個不夠,給兩個,什麼太子太師,太子太傅,不要錢似的往大臣頭上砸,反正只是獎賞老臣的頭銜而已。
大臣們的子孫,有功名的,升官,沒功名的,賞金銀。
一個巴掌,一個甜棗。
朱和昶並不想和羣臣鬧得太僵,剛極易折,他雖是皇帝,但皇帝也只是凡人,不可能一個人治理好國家,需要大臣們的輔佐。
而且現在皇權旁落,從先帝駕崩,到他入宮,內閣牢牢把控朝政,事事都處理得井井有條,國朝的運作並不需要他這個新君樣樣過問,他現在還只是空有帝位而已。
君臣博弈,看起來君是主導者,其實不然。
朱和昶目前還只是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得先努力站穩腳跟,再去想其他的事。
首先,他和老臣們鬧鬧小脾氣。
然後安撫老臣,同時大肆封賞自己的心腹,把他們安插進朝堂之中。
接着,他按着傅雲英蒐集的名單,寬恕因沈敬德謀反一案而遭到株連的官員和他們的家人。
沒罪的,官復原職。
罪過不大不小的,打發到地方去思過。
罪過不好輕饒的,也不砍頭,按照律法,該怎麼處置怎麼處置。
還命人好生收斂沈介溪夫婦的屍首,厚葬夫妻二人。
這表示他不會再計較沈黨官員結黨營私之事。
長達數月籠罩在京師官員和老百姓頭上的陰霾,頓時一掃而空。
換天了,終於能喘口氣了。
一時之間,朝廷一片歌功頌德之聲。
接着,朱和昶找傅雲英求教,要怎麼穩住霍明錦。
霍明錦行事沒有章法,正因爲如此,大家都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麼。
攪亂一池春水,鬧得人心惶惶後,他倒是清靜了,躲到一邊,穩坐釣魚臺。
“我聽說你和霍明錦交情好,你幫我探探他的意思?”
乾清宮西暖閣裡,朱和昶往後靠坐在炕沿上,問傅雲英。
南廡燒燬的宮殿還沒有修整好,大臣們建議朱和昶搬到西苑去。
他表示現在國庫緊張,不必撥款另修宮殿,他不嫌棄乾清宮,挪到西暖閣住就行,等南廡修好了,再搬回去。
禮部官員和工部官員自然又是一番溜鬚拍馬,一個個哭天抹淚,“皇上勤儉愛民,臣等慚愧!”
嘴裡奉承朱和昶,暗地裡卻可惜:少了個撈油水的機會。
西暖閣也是金磚鋪地,殿中陳設奢華,天底下最珍貴稀罕的珍寶,都在此了。殿內殿外所有木質結構都是金絲楠木,不薰香,也能聞到空氣中一股濃郁的香氣。
吉祥蹲在一旁剝核桃,手裡拿了個鉗子,手指一捏,咔嚓咔嚓響。
傅雲英想了想,不答反問:“您有什麼打算?”
朱和昶抓起碗裡的核桃仁吃,思考半晌後,認真道:“我能順利登基,離不開霍指揮使的支持,沒有他,未必能選中我。我現在根基不穩,自然要重用他,可我摸不清他的脾氣。”
說完話,他揮揮手。
吉祥會意,放下一簍子核桃,躬身退出去,門外其他侍立的小太監也都跟着走遠。
朱和昶坐直身子,招呼傅雲英也坐下,“你過來,他們都守在外面,別人進不來的。”
傅雲英走過去,沒按他說的坐到炕上,找了張小杌子坐了。
朱和昶找出一份摺子遞給她,“霍指揮使上疏,要辭去指揮使一職。”
傅雲英接過摺子細看,霍明錦的筆跡她已經記住了,確實是他親筆寫的摺子。
朱和昶想不明白,輕聲問:“霍指揮使爲什麼要辭去指揮使一職?”
他停頓了一下,壓低聲音,“我爹說他深不可測,至少十年之內都不能動他,一定得穩住他……他現在不做指揮使了,是不是在試探我?”
傅雲英合上摺子,垂目答:“皇上,霍指揮使知曉兵事,乃將帥之才,平生所願,守一方疆土,志不在朝堂。”
其實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霍明錦擔任指揮使期間,深切感受到錦衣衛對朝臣們的威懾力,從長遠來說,這並不是好事。
之前曾有一位皇帝認識到這一點,裁撤了錦衣衛,但後來爲了壓制閹黨,平衡朝堂,又不得不恢復舊制。
錦衣衛和閹黨一樣,都是跳出朝堂之外的非法手段,有用,也有毒。
猶如飲鴆止渴,貽害無窮。
但現在一下子把錦衣衛給裁了,也不可能,只能徐徐圖之。
而且錦衣衛指揮使看似風光,實則朝不保夕,等在位者覺得他沒有利用價值了,勢必將其推出去平息朝臣們的怒火。
霍明錦可不會坐以待斃。
朱和昶皺眉斟酌片刻,緩緩道:“正好兵部尚書一職空缺,塞外最近又不太平,遼東那邊衛奴蠢蠢欲動,徐鼎屢次上疏要兵要糧,霍指揮使既然通軍事,那就運作一番,由他繼任兵部尚書,兼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總督山陝軍務,巡行邊塞。”
說完,他加了一句,“老爹還說要加封霍明錦爲太子太保,賜玉帶,霍明錦自己推辭了。”
傅雲英不動聲色。
那以後霍明錦就是督師了?
她知道這一切都在霍明錦的計劃之內,他這個人是危險的,所處的位子也危險,又出奇的淡然,鎮定自若,不知楚王私底下和他達成了什麼協議。
他不在乎誰當皇帝,他可以扶持朱和昶登基,也可以把他拽下來。
只要他想。
“那皇上還想要微臣試探什麼?”她問。
朱和昶看她一眼,老實道:“也不用試探什麼,我只想知道他的態度。”
傅雲英答應下來。
不一會兒,到了傳膳的時候,朱和昶留她一起用膳。
她推辭不受。
“等等,我……”朱和昶啊呀一聲,叫住告退出去的她,這時候送午膳的太監都進來了,他改口道,“朕忘了告訴你,給你找了個差事。”
什麼差事?
傅雲英一臉疑惑。
等她拿到吉祥送到她面前的聖旨,嘴角抽動了兩下。
朱和昶纔剛登基,不懂朝政之事,每天需要抽出兩個時辰聽老師講經,這些老師呢,自然就由朝中大臣兼任。
傅雲英也兼任了,她得給朱和昶當老師。
另外朱和昶下令翰林院編撰典籍,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這就算了,還給她一個東宮的職位……
朱和昶還沒納妃,哪裡來的東宮!
還真是給她找了不少差事。
她只得轉回去。
朱和昶正吃飯,看她折返回來,笑了笑,朝她招手,“陪朕一道用膳,有你愛吃的玉筍蕨菜。”
兩人在江城書院同住一個院子,他時常去傅雲英那兒蹭飯吃——把王府廚子精心準備的飯菜挪到傅雲英房裡,和袁三、傅雲啓一起搶位子的蹭法,自然知道她愛吃什麼。
傅雲英拱手道:“皇上,其他的也就罷了,這東宮博士一職……”
不等她說完話,朱和昶道:“原來是爲了這個,這沒什麼,先把你定下來再說。你放心,其他大臣也有兼任東宮屬官的,只是個虛銜。”
見他主意已定,傅雲英便不多說了。
收好聖旨正要走,朱和昶又嘀咕了一句:“給你賜了蟒袍,升官的事只能低調一點,大理丞才正五品,是不是品階太低了?”
傅雲英趕緊拔腳退出去。
她走得乾脆,還在琢磨着給她身上再安一個職位的朱和昶只得作罷。
算了,別把雲哥累壞了。
……
傅家已經舉家搬遷至西城長街的新宅子裡。
同僚們攛掇她辦喬遷酒,她以事務繁多,家中沒有主婦操持內務爲由敷衍過去了。
剛剛升官的那幾位大臣最近家中正好有嫁娶之喜,那根本不是辦喜事,而是送禮大會。天南海北的禮物如流水一樣,把幾家僕人忙了個半死不活。
當天賓客乘坐的馬車把巷子給堵嚴實了,引發整個半城交通堵塞。
後來出動兵馬司,才把道路打通。
第二天就有人彈劾那幾名官員,朱和昶沒有搭理。
傅雲英可不想被那些急於成名胡亂咬人的御史抓到把柄。
雖然咬不疼她,但她嫌麻煩,而且實在忙,暫時不想和御史撕破臉皮。
她回到家中,今天休沐,傅雲章在家,她本來也在家裡,是臨時被朱和昶叫進宮的。
門房告訴她,家中來了貴客,傅四老爺和傅雲章在前廳陪貴客吃茶。
貴客?
傅雲英走過抄手遊廊,看到等在外邊的隨從,個個人高馬大,虎背熊腰的,腰間佩刀閃着寒光。
那貴客的身份不用猜了。
地下一擡擡箱籠堆疊,把大照壁都遮住了,旁邊一擔擔擡盒,果蔬三牲、柴米綢緞,當真是應有盡有。
是霍明錦送的禮物。
天氣慢慢涼下來了,不過白天還是悶熱。
她先回房換了身家常衣裳,一件天青色交領道袍,取了網巾,以錦緞束髮。
出了院子,王大郎過來說,傅四老爺和貴客談得很投機,挪到他的院子那邊吃酒去了。
她沒過去打擾他們,自己在房裡吃飯,飯後看了會書,估摸着外邊應該談得差不多了,才找到傅四老爺的院子。
院牆另一頭時不時傳出傅四老爺豪爽的笑聲,霍明錦的聲音低沉渾厚,沒聽見他笑,不過說話的時候似乎帶了笑意。
一牆之隔的薔薇花架下面搭了鞦韆架,薔薇花開敗了,枝葉還蓊鬱,密密匝匝,罩下一片濃蔭。
她坐在鞦韆上,聽那邊歡聲笑語,心裡有點佩服霍明錦。
瞧着冷冰冰的,這會兒竟然能和傅四老爺相談甚歡,難爲他了。
慢慢晃着,院牆後面的聲音低了下來。
桂花好像開了,空氣裡隱隱浮動着一股馥郁的香氣。
王閣老成爲首輔,其他幾位閣臣後面幾個月會陸續致仕,姚文達、汪玫和範維屏入閣參預機務……
姚文達年老,誰來接替他呢?
她心裡有早就認定的人選,只是還沒徵求對方的同意。
翰林院編書的差事不難辦,她現在身邊有幕僚,用不着事事親力親爲。
但那些幕僚大多數是楚王的人,並不是她自己的心腹。
這一次會試,不知道湖廣能出多少進士,這些進士中又有多少人能爲她所用。
……
傅雲英的思緒越飄越遠。
微風輕拂,落英繽紛,青石條鋪就的地面上鋪了一層落紅和枯黃的葉片。
她的目光飄來飄去,掃到一雙熟悉的皁靴,再往上,對上一道深沉的視線。
溫和而又不容抗拒。
他一身窄袖錦袍,長腿寬肩,腰間玉帶勒得緊緊的,襯得身形愈發利落,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今天好像格外年輕。
片刻後,她反應過來了。
霍明錦刮過鬍子,劍眉星目,器宇軒昂,自然顯得英氣勃勃,像是年輕好幾歲。
果然是有備而來。
但他身上那種勢如沉淵的沉穩氣質還是能看出歲月的痕跡。
她這會兒不想動,仍然坐在鞦韆上晃着。
霍明錦嘴角微挑,走到她身旁,矮身坐在旁邊空着的鞦韆上。
她歪着頭問他:“你和四叔說什麼了?”
霍明錦淡淡一笑,低頭看着她,眸中笑意閃動,“我想求娶你,四叔答應了。”
傅雲英回望着他。
兩人四目相對,靜默了下來。
光線漫過纏繞的枝葉,籠在兩人臉上身上。
斑駁的光影,溫柔而細碎。
過了一會兒,她微笑問:“四叔是不是吹噓什麼了?”
隔着院牆也能聽到傅四老爺吹牛的聲音。
霍明錦搖搖頭,看她一眼,眼角隨着微笑的動作挑起,“他說了很多你小時候的事。”
那些年她做了什麼,他一清二楚。不過看部下的彙報是一種感覺,聽她身邊的親人用寵溺的口吻講述她生活的點點滴滴,又是另一種感覺。
傅雲英莞爾,傅四老爺說了什麼,不難猜,無非是替她吹牛。
她笑着道:“沒想到你能和四叔說到一起去。”
還以爲他會帶着屬下,往那裡一坐,一言不發,直接用威武之氣嚇得四老爺點頭呢!
霍明錦伸手搖她的鞦韆,讓她慢慢晃盪起來,盯着她光潔如玉的側臉看了一會兒。
“四叔拿你當女兒看,我看着你長大……也和養女兒差不多,能懂一點四叔心裡在想什麼,所以倒也合得來。”
這話他說得若無其事,但怎麼聽怎麼像帶了點調笑的意味。
傅雲英眼睛微眯,擡頭看他。
他面色如常。
她覺得可能是自己多想了,收回目光,視線落到他那雙長腿上,忽然笑了。
霍明錦腿長,坐在鞦韆上不大舒服。
她伸長自己的腿和他的比較,含笑說:“明錦哥,你的腿真長。”
得益於常在外面跑,吃得好,睡得香,她發育良好,高挑挺拔,個子比大多數女子要高,不過當然不能和霍明錦比。
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讓霍明錦怔愣了片刻。
她淺笑嫣然,一如少年時。
一顆心好像突然被人捏在手裡狠狠攥了一下,錐心之痛,又被浸泡在溫水裡輕柔撫慰。
讓他幾乎有要落淚的衝動。
戰慄,顫抖,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狂風暴雨。
又漸漸轉爲風平浪靜。
整個人都柔軟下來。
傅雲英慢悠悠晃盪着,忽然被身邊的男人攬住腰,抱了起來。
猝不及防。
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坐在霍明錦腿上,男人壯實的胳膊橫在她腰間,臉埋在她胸前。
她嚇了一跳,先下意識環顧一圈。
“別怕,我讓人守在外面。”
霍明錦啞聲道,擡起頭,輕吻她的脣。
這一次吻得輕而柔,不像前幾次那樣霸道激烈。
上輩子小時候的事,於傅雲英來說,實在太久遠了,她不可能記得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
但她記得曾和明錦哥哥一起坐着盪鞦韆,絮絮叨叨朝他訴委屈。
那種被認真尊重對待的感覺,很熟悉。
坐在他腿上,讓他摟着親了一會兒,她垂眸,低語:“我要盪鞦韆。”
她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這幾個字隨口就說了出來。
聲音低低的,嬌而軟,有種吃飯吃得好好的突然被打亂的委屈,甚至帶了點嬌嗔。
太難得了。
霍明錦悶笑幾聲,放開她,看她坐回鞦韆上。
“好,不鬧你了。”
說着話,眼睛卻仍然望着她潤澤的脣,目光銳利。
傅雲英繼續慢悠悠輕晃。
忙碌之中偷得浮生半日閒,她現在是放鬆的,柔軟的,沒有防備。
光線從密密麻麻的藤蔓間篩下來,罩在身上,帶了一絲和煦的暖意。
她晃着晃着,打起瞌睡。
霍明錦說到做到,說不鬧她,就真不鬧她了。
鞦韆微微晃動,吱嘎吱嘎的細微響聲此起彼伏,如水波盪漾。
他靜靜看着她,見她雙頰微紅,濃睫交錯,眸光朦朧,似有睡意,輕輕喚她一聲:“雲英?”
“嗯?”
傅雲英擡起眼簾,眼睛裡漾起絲絲縷縷水潤,像瀰漫了一層霧氣,溼漉漉的。
如海棠春睡,嬌豔中透出點嫵媚。
霍明錦剛纔沒有開玩笑。
看着她長大的,年長她太多,所以一面用層出不窮的手段讓她屬於自己,直接的,委婉的,光明正大的,卑鄙齷齪的,他都使過,只是不能讓她知道而已。一面看她也有如長輩對後輩一般的憐愛憂慮,自然能和傅四老爺說到一起去。
求人不如求己,握在自己掌中,才能安心。
所以,即使知道自己或許不是最好的,他也不會放手。
霍明錦站起來,俯身抱起傅雲英。
暖風吹着,鞦韆晃着,傅雲英泛起迷糊,昏昏欲睡,一被他抱起,捱到他堅實的胸膛,立馬清醒過來。
看她雙眸恢復清明,霍明錦脣角一勾,立刻放她下地。
老實得很。
這裡是傅家,他沒想抱她回房,故意逗她而已。
他道:“我搬過來了。”
間壁宅子打理好了,他搬了過來,當然沒有聲張,今天拜訪傅四老爺,特意繞了個大彎,從城外進來,再登門。
京師人口稠密,坊市院落集中,兩邊宅院中間只有一條窄窄的僅有一尺寬的間隙。
霍明錦送傅雲英回房,示意隨從在外面看守,領着她看博古架上一塊藏在暗處的木板,輕輕一按,再分別往兩邊扭動幾下。
機括聲響,博古架從中間分開,露出一條通向院牆後的暗道。
這一處設計得很巧妙,從外面看,絕對看不出博古架後還藏有一方天地。
傅雲英瞪大眼睛。
她只是要他買下宅子,什麼時候讓他修密道了?
等等,他什麼時候修好的?傅家這麼多人,竟然沒有發現一點端倪麼?
看出她驚駭多過於驚喜,霍明錦眼珠轉了轉,擡起手,果斷把博古架合上了。
真可惜,本來打算帶她去隔壁看看的。
傅雲英還沉浸在震驚中,雙眼直直盯着博古架看。
霍明錦暗道不好,還沒討好到她,先把人惹惱了!
她不好接近,可一旦真的願意接受誰,就會全心全意待對方好。這一點他感觸太深了,這些天被她溫柔對待,他幾乎可以說是神魂顛倒,如癡如醉,時時刻刻處於狂喜之中。
可不能得意忘形,把她給嚇跑了。
“你今天去見了皇帝?”
他狀似無意地問。
故意岔開話題。
傅雲英看他一眼,決定先不和他計較,和他說了朱和昶的打算。
霍明錦點點頭,“無妨,我心裡有數,用不着擔心我。”
口氣平靜,仿若天下盡在他手中,運籌帷幄,因爲強大而淡然。
說完正事,知道該怎麼和朱和昶回話,傅雲英走到外間書房裡坐下,因爲氣惱密道的事,沒招呼霍明錦。
她喜歡闊朗,書房、臥房、側間都是打通的,中間只以落地大屏風和槅扇做隔斷,冰裂紋的槅扇,映着窗外清透的綠意,似一幅幅精美畫卷。
窗前設供花,蜀葵、石榴和扁竹根,清新淡雅。
看她像是真惱了,霍明錦卻又忍不住微笑,大概是太喜歡了,看她生氣也覺得別有一番滋味。
斟了杯茶遞到她手邊,“不高興了?”
傅雲英翻開書案前堆疊的卷宗看,不理會他。
霍明錦環顧一圈,出去了。
她沒管他,理好卷宗,鋪了張紙,開始打草稿。
身邊傳來椅子拖地的刺耳摩擦聲響,她餘光掃過去。
霍明錦搬了張圈椅過來,放到她身邊,挨着她並坐。
他身形高大,氣勢又足,大馬金刀地這麼一坐,即使不出一點聲音,存在感也很強,實在難以忽視。
傅雲英仍然不理他,心裡斟酌用詞遣句,一筆一筆寫在紙上。
身旁呼吸聲越來越近,霍明錦湊近,看她寫了什麼。
“婦人訴訟權?”
他皺了皺眉。
從理論上來說,不管是告訴、舉告、以證人的身份接受訊問,整個代訴、申訴、參與訴訟的過程中,婦人和男人一樣享有相同的權力,也會面臨同樣的罪責。但事實上,婦人一旦牽涉進案件中,要承擔來自各方的壓力和異樣的眼光,往往下場悽慘。
而且,在有些地方,婦人若是作爲證人接受詢問,其供詞必須由其父親、丈夫或者同族兄弟一同畫押纔有效用。
還有一點,犯事被關押的婦人,若家中沒錢打點,很可能會遭獄卒凌辱。
所以一般平民婦人輕易不會參與訴訟,大多數由親屬代爲出面。
至於家長裡短的糾紛,比如兩家婦人爲誰家偷吃了另一家的雞鬧到縣衙門的,不在大理寺管轄範圍之內。
傅雲英讓陸主簿他們翻出來的卷宗全是涉及性命的刑事大案。
她總結了近三十年內兇犯爲婦人的全部案件,找出其中婦人請親屬爲自己代訴而被陷害或被欺瞞的案子,以此爲依據,建議修改婦人訴訟權。
不需要太大的改動,只要能確保婦人在整個訴訟過程中能夠明確、直接表達她自己的訴求,不被人欺瞞。
霍明錦神情變得嚴肅起來,這樣的事,不是沒人做過,但往往起不到什麼效果。
倫理宗法是這個國朝治國的根本,不可能被輕易撼動。
說一句蚍蜉撼樹都是誇大了。
傅雲英現在做的這些,就好像拿着一隻水瓢,站在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邊,不停往外面舀水,什麼時候才能將大海的水全部舀乾淨?
況且,就算她成功了,也沒人會感激她。
那些婦人說不定還會罵她多管閒事,她們不喜歡打官司,認爲拋頭露面是傷風敗俗,不在乎自己有沒有訴訟權。
霍明錦沒有出言打擊她,但傅雲英能從他緊皺的眉頭看出他的擔憂。
他怕她辛苦一場之後看不到希望,會灰心難過。
她寫完一段話,擱下筆,輕聲說:“明錦哥,隋朝之前,世家林立,想要做官,必須出身世家,否則就算才高八斗,也只能屈居人下,給世家當謀士。出身決定命運,心比天高,生於寒族,只能飲恨而終。從科舉取士到如今,歷經多少個朝代,寒門之子才真正能憑自己的才學做官?”
隋朝的科舉制還不夠完善,而且很快被世家反撲了,唐朝算得上十分開明,世家仍然佔據高位。
幾百年朝代更替,持續近百年的割據紛亂,敢和帝王叫板的世家方慢慢消融沒落。
從此,開啓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國的嶄新局面。
科舉制歷經百年,才真正走入平民百姓家。
傅雲英今天推動婦人訴訟權的修改,短時間內看不出影響,一百年內可能也沒有影響,但兩百年,三百年呢?
說不定能起一點作用。
哪怕到頭來只有一兩個婦人因此受益,就不算白費功夫。
不去做的話,一點改變都沒有。
努力一把,就算沒有改變,至少不留遺憾。
她沒有說什麼豪言壯語,只是默默地,儘自己所能,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
霍明錦心頭震動。
他雙目炯炯,看着傅雲英。
她低着頭,雙脣輕抿,細看剛剛擬好的草稿,逐字逐句反覆默讀,看還有沒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他拉起她的手,攏在掌心裡。
她側過頭,眉微微蹙起,怪他打擾自己的思路。
霍明錦脣角微翹,一字字道:“雲英,你不願整日守在內宅,想更進一步,甚至想攀爬到最高峰,都可以,我做你的後盾。什麼時候你累了,想過平靜的日子,我也早就準備好退路。你無須顧慮我和皇帝的關係,進還是退,你都不用怕,我在這兒。”
說完,他低頭吻她的指尖。
十指連心,彷彿要通過纏綿的輕吻將承諾印刻進她的心底。
傅雲英咬了咬脣。
……
朱和昶登基後,王閣老提心吊膽。
他怕新君說出“何不食肉糜”這種天真到讓人哭笑不得的話。
事實告訴他,新君沒那麼傻。
放心之餘,他又生出另一層恐懼,要是這位年輕的君王和先帝一樣仇視羣臣,所有的心眼全用來和大臣作對,該如何是好?
沒想到少年天子心性淳厚,體恤羣臣,雖然即位之後在心腹的幫助、霍明錦的支持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連撤掉三位內閣大臣,手段也是柔和的。
王閣老欣慰不已,帝王有悲憫之心,朝臣之福,也是百姓之福啊!
當然,好人不一定能當好皇帝。
王閣老下定決心,一定要認真教導新君,不求新君文韜武略、光耀千古,至少要做個守成之君!
最好是後者,因爲前者往往代表着新君不安分,新君不安分,就可能勞民傷財,引來朝堂動盪。
王閣老認爲,安安分分就好了,老百姓經不起折騰。
首輔大人摩拳擦掌,預備了一項之後讓朱和昶生不如死的授課計劃。
這期間,姚文達、範維屏和汪玫三人分別兼文淵閣、東閣大學士,加上禮部尚書馬尚儒,吏部侍郎崔南軒,入閣辦事。
司禮監太監宣讀旨意的時候,崔南軒心中並沒有太大波瀾。
得償所願,本應該興奮鼓舞纔對,他卻面色平靜,周圍同僚的恭賀之語,一句都沒聽進耳朵裡。
他想起姚文達說過的話:遲早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他不後悔。
只是忽然覺得意興闌珊,回望身後,一片荒蕪。
沒有人真心爲他高興。
那一盞夜幕中昏黃的燈,早就滅了。
尤其當他看到已經升任員外郎的傅雲章和大理丞的傅雲說說笑笑,從抄手遊廊走過的時候,他的心冷到極點。
他迫切需要確認什麼。
他看着兄弟倆,兄弟倆亦察覺到他的目光,看也未看他一眼,並肩走遠。
在傅雲眼裡,他全然是個陌生人。
傅雲讀書,長大,入仕,輔佐新君,一步步壯大實力,他自顧自成長,喜、怒、哀、樂,全都和自己無關。
面對他,總有一種說不清的無力感。
wωω☢тt kan☢C○
崔南軒袖中的雙手握緊。
……
三天後,傅雲英就把建議修改婦人訴訟權的摺子遞上去了。
新朝新氣象。
朱和昶御下柔和,而以王閣老爲首的老臣也都不是愛惹是生非的主——野心大的都被霍明錦在處置沈黨時一併除掉了,幾個桀驁不馴的暫時沒敢冒頭,其他大臣偏於軟弱,君臣都是想幹實事的踏實人,一時之間,政通人和,君臣融洽。
頗有興旺之相。
至少目前是這樣的。
根基不穩,朱和昶暫時沒有大刀闊斧地改革,先大赦天下,減輕租銀,治理水災,整頓兵防。
朝野上下,繼續歌功頌德。
老百姓們也逐漸接受這位新君,甭管是藩王即位還是皇子登基,只要對老百姓好就行。
前些天傅雲英授意工部侍郎上疏,建議朱和昶一步步廢除匠籍制度。
匠戶世代都得受到上級層層盤剝,大量逃亡不說,消極怠工,敷衍了事,工作效率極低。
江南經濟發展繁榮,浙江、福建、廣東、南直隸商貿繁華,拿揚州府、蘇州府、松江府一帶舉例,民間涌現出大量手工作坊,貨品不僅暢銷全國,還通過海路,遠銷海外。
海外貿易已呈現磅礴浩蕩之勢,繁榮至極。
但朝廷內部卻還在爲是否解除海禁扯皮。
海禁的事涉及各方利益,傅雲英暫時不會碰,但可以先想辦法廢除匠籍制度。
上京途中,她和傅雲章在南方待過一段時日。兄妹倆一路繪製圖志,遊訪名勝古蹟,同時也細心觀察運河沿岸市鎮的經濟民生,對當地經貿發達、全民參與生產、積極蓬勃的風氣印象深刻。
蘇杭一帶的女子,和內陸的女子比起來,也稍微要自由一些,因爲她們光是養蠶織布就能掙錢養活幾口人。
小小一座市鎮,其中巨賈豪富之家,就比武昌府一座府城還要多。
倉廩足而知禮,大家都富裕了,風氣纔會逐漸開放。
前提是給老百姓掙錢的機會。
先從匠戶開始。
工部侍郎的摺子遞上去,引來朝臣爭議。
傅雲英事前派人詳細調查過匠戶受到壓迫的現狀,一條條,從匠戶每個月需要多少花費,承擔多少工役,能拿多少報酬,一家幾口一年的吃穿用度,吃多少石米,扯多少尺布,柴米油鹽,事無鉅細,全部都寫在摺子上,並針對可能出現的難題一一給出建議的對策。
讓朝臣們挑不出錯來。 ωωω Tтká n c○
誰反對,朱和昶便問:“愛卿有何良策?”
那些大臣自然給不出建議,他們根本不關心匠戶的生活,只會打太極,說這樣不行,那樣也不行,總之怎麼改都不行。
那怎麼才能行呢?
就得維持現在的樣子。
可現在匠籍制度出現太多問題了,該怎麼辦?
大臣們支支吾吾。
朱和昶裝傻,繼續問:“愛卿可有良策?”
他臉皮厚,假裝聽不懂大臣的話,從頭到尾,追着反對的大臣問他們是不是有良策。
簡而言之,就是五個字:你行你上啊!
不行?
那就閃開,別擋着幹實事的人。
朱和昶還沒說要廢除匠籍制度,只是一步步修改,適當放寬對匠戶的勞役,大臣們就不樂意了,各種不配合。
這個時候,傅雲英那封關於婦人訴訟權的摺子並沒有引來太大關注。
朱和昶擡出自己早逝的母親,以孝悌之義東拉西扯了一堆話,大臣們提了幾個小建議,順利通過了。
之後大臣們重新抖擻精神,接着爲匠戶制度改革一事爭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