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戶的事,傅雲英讓工部侍郎和蘇桐在前面頂着。
工部侍郎幹勁十足,一來他知道改革利國利民,二來朱和昶出面勉勵他,他敢不賣力麼!
蘇桐就更無所畏懼了,他年輕,心中有抱負,有熱血,雖然性子磨礪得柔和了,但熊熊燃燒的野心卻是沒法澆滅的。
富貴險中求,辦好這件差事,升遷指日可待,他不怕老臣們的刁難。
改革匠籍制度的事一時膠着下來。
中秋過後,刑部和大理寺負責官員敘復、昭雪事宜。
沈黨當年上下勾連,造成不少冤假錯案,如今沈黨倒臺,自然要爲那些被冤枉的人沉冤昭雪。
傅雲英和傅雲章奉命主持複覈案件的事,大理寺和刑部其他官員從旁協助。
她和傅雲章行事低調,閉門謝客,白天在衙署仔細審查比對卷宗,下衙回到家裡繼續討論可疑之處,從早到晚,忙得腳不沾地。
短短十幾天,爲數十名被打壓的官員昭雪。
其中大部分官員已經含冤而死,還得想辦法找尋他們的後人。
那些入獄的官員自然是當場釋放,先加以安撫,再歸還住宅,賜給金銀。
至於官職,還得等一等,最近朝中人事調動太頻繁,職位都被人佔了。
獄卒將那些蓬頭垢面的官員帶到堂上時,他們能聞到刺鼻的餿味。
兩人面不改色,和獲罪官員確認供詞。
大部分官員還保持着風度,爲自己申辯,言語清晰,條理清楚。
驚堂木一拍,傅雲英示意堂下官員無罪釋放。
官員們目瞪口呆,驚喜來得太快,半天反應不過來。
然後喜極而泣。
也有官員瘋瘋傻傻,拒絕和傅雲英對供詞,問什麼都不答。
脾氣急的,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罵。
這些官員曾託親友幫忙爲自己洗刷冤屈,然而那時候沈黨把持朝政,他們得罪沈黨,一審再審,結果都是一樣的。
現在傅雲英和傅雲章再次提審他們,他們不抱什麼希望,還不如痛痛快快罵幾句。
對這樣的人,傅雲英一視同仁,隨他們罵去。
同僚們笑他們兄弟倆都挺能唬人的,明明眉目如畫,清秀俊逸,美名傳遍京師,審起案來,哥哥綿裡藏針,弟弟鋒利敏銳,難不成都長了一雙火眼金睛!
傅雲英注意分寸,審案時儘量利索乾脆,其他時候則溫和謙遜。
尤其在詩社那些文豪們面前,她秉持謙虛謹慎的作風,即使莽服加身,也依然願意爲文豪們跑腿。
大家都爲她抱不平,覺得那些流傳在市井間、說她是玉面煞神的傳言都是不懷好意的人捏造的!
我們的雲哥怎麼可能是那種人呢!瞧他多善解人意!
說他不好的,都是嫉妒!
每次聽年長的官員誇傅雲的時候,年輕官員,如趙弼、周天祿等人,眼皮直跳。
傅雲不聲不響,呈送一份名單,第二天皇上下令錦衣衛按着名單抓人,從京師到地方,抓的抓,殺的殺,貪贓枉法者,一個都跑不了。
每一個都證據確鑿。
這樣的心性手段,也只有那些老傢伙會覺得傅雲爽朗憨直!
別人怎麼看傅雲英,她不是很在乎。
她倒是覺得自己得重新認識傅雲章。
二哥在她眼裡一直是個溫柔寬和的人,直到這段時日她和傅雲章一起共事,親眼看見他三言兩語套出犯人的實話,而那些犯人還不自知。
他太擅長給犯人挖坑了。
她覺得和傅雲章比起來,自己太老實太正直,還缺點手段。
陸主簿、石正等人知道她的想法後,張大嘴巴:大人,您使詐騙供詞的時候,好像沒老實到哪兒去啊?
不僅如此,您還派隨從潛伏跟蹤,甚至躲到人家隔壁偷聽,連夫妻夜話都一五一十記下來,用各種手段追查線索……
這,也算不上老實吧?
傅雲英很謙虛,她覺得自己還算不上狡詐,還得繼續學習。
這天,剛剛遞交昭雪名單,順着抄手遊廊往外走,她找傅雲章討教。
“二哥,莫非你能看懂人心?”
傅雲章失笑,拍她的發頂,“又胡說了,我哪會辨識人心。不過是試探加猜測罷了,一般人跳不出七情六慾,稍加觀察就能看出他是不是在撒謊。”
兩人說着話,慢慢步下臺階,注意到庭院另一頭一道清冷的視線。
崔南軒凝望着他們,身後隨從簇擁。
崔南軒對朱和昶有用,他入閣在傅雲英意料之中,這是他們商議過後的結果,霍明錦也知道這事,雖然他當時沒有明確表態。
兄妹二人不動聲色,直接走過去了。
傅雲章轉頭看着傅雲英,她神色淡漠。
他有種直覺,英姐認識崔南軒,並且認識很久,早在他之前。
出了宮門,來接他們的馬車遠遠駛過來。
傅雲英擡頭看向傅雲章,張道長住在傅家,他最近氣色好了不少。
二哥喜歡給冤屈的人昭雪。
一行人從他們身邊走過,步履匆匆,神色焦急。
其中有他們熟悉的身影。
對方看到他們,停下腳步,和他們寒暄,然後愁眉嘆氣,“今年浙江、南直隸、江西、湖廣鄉試出了點事。”
兩人驚愕,若是一省鄉試出現狀況倒沒什麼,汪玫當年考科舉,貢院曾被大水給淹了,還有貢院起火的。
但是四省同時出事,那事情肯定不小!
徇私舞弊,牽扯出一大批人,很容易造成朝堂動盪。
兩人還想細問,說話的人急着走,丟下一句:“過後再和你們詳談。”
匆匆走了。
因爲剛剛他提到湖廣,傅雲章和傅雲英有點擔心傅雲啓和其他認識的人。
回到家中,立刻派人出去打聽。
不一會兒下人回來稟報,今年鄉試天公作美,各地都是晴朗涼爽的好天氣,浙江今年沒發大水,南直隸那邊也沒起火,整個鄉試過程並未出什麼亂子。
問題出在最後公佈考卷上。
按規矩,鄉試過後官府刊印該科優秀文章和考官擬作的程文,坊間士子爭相傳閱。結果有人發現浙江考生中,有一人的幾篇制藝文章,從破題、承題、起講到最後的小結,和書坊售賣的時文一字不差,這位考生考試中所作的文章,全部都是剿襲之作!
考官並未發現該考生投機取巧,取中他爲第三名。
浙江考生一片譁然。
接着南直隸、江西、湖廣也相繼出現剿襲文章被房考官賞識,考生靠死記硬背而高中的事。
因爲科舉考試的範圍、書目都是固定的,而且隨着常見的題目屢次重複考,剩下能擬的題目數量有限,考官能出的考題越來越少,市面上出現許多猜題、擬題的時文,供考生們作參考。
傅雲英編纂的《制藝手冊》就是類似於這樣的輔導參考書,但她主要是根據不同學生的文章分析制藝的技巧。
大多數時文就是純粹的猜題,擬題,然後寫好模範文章。學生們買到時文後,不管其中的寫法或者破題意義,逐字逐句死記硬背下來,到了考場上,運氣好的,碰到原題,便直接剿襲所背文章。
這種現象屢禁不止,以前也曾有過,但還從來沒有過幾省同時出現剿襲文章被房考官賞識的事。
而且還發生幾個考生考卷雷同的現象——不用問,他們買了同一本時文冊子。
剿襲範文不同於科場舞弊,並不算違法。
但是大範圍內出現考生憑藉剿襲文章名列桂榜,影響太壞,天下學子議論紛紛,如果處理不好,以後誰還肯老老實實讀書寫文章?
還不如去背時文。
傅雲章告訴傅雲英,當年曾有一位福建考生在鄉試中靠剿襲文章考中舉人,被人舉報後,因爲不算違法,他接着參加會試,最後名列進士金榜。
結果天下士子競相效仿,時文冊子賣得更好了。
雖然那位福建考生的名聲徹底臭了,可功名利祿面前,大部分人不把臉面當回事。
第二天傅雲英在文華殿甬道前等候傳召的時候,聽到王閣老、姚文達、汪玫幾人在討論鄉試的事。
姚文達和汪玫是王閣老的盟友,範維屏資歷上不如他們,崔南軒專注改革,不理會朝臣之間的黨派之爭,現在內閣看起來由王閣老控制。
實則不然。
王閣老自己也明白這一點,他本身也沒有太重的權欲心,但求無過,凡事能和稀泥就和稀泥,所以朝堂目前一片風平浪靜。
姚文達非常痛恨考生投機取巧,建議革除那幾個考生的功名,還得徹查那些地方學政、考官,竟然一次性出現這麼多剿襲之作,學政難辭其咎!
汪玫作爲一個在科舉考場上磋磨多年的人,比姚文達柔和,他認爲這事不能鬧大,不然會動搖民心。
王閣老聽完他二人的意見,皺眉沉思。
傅雲英站在甬道前,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作爲皇帝的老師,她無疑是最特殊的一個,平常能不開口就不開口,以免落一個浮躁之名。
其他大學士知道她曾救過朱和昶,在民間時也當過他的老師,雖然論資格不夠爲帝師,但朱和昶以“尊師重道”爲名堅持要如此,他們自己身爲帝師,自然不能反駁,只能默許。
王閣老往裡走,餘光掃到靜靜站在一邊的傅雲英,心裡一動,問:“民間猜題、擬題之風大熾,學問衰落,心術敗壞,你覺得該當如何?”
傅雲英眼皮直跳,這種問題,她絕對不能當衆回答。
要知道,朝中大臣,全都是科舉考試選出來的,其中不乏靠出衆的記憶力和背誦能力考中的,一不小心,就可能得罪一大批官員。
“老先生以爲如何?”
她果斷反問回去。
王閣老也是忽然起了玩心才故意嚇她,見她警惕,笑了笑,擡腳走進長廊。
汪玫朝傅雲英擠擠眼睛,“你倒是夠謹慎的。”
傅雲英道:“老先生寬容雅量,我纔敢如此。”
王閣老不過是試試她,並不是真的要爲難她,所以她不必回答。如果是其他官員,問出口的話肯定要一個確切的答案,她一直打太極也沒用,他們轉頭就會在朱和昶面前說她愚鈍不中用。
汪玫嘆口氣,輕聲說:“先生也問我了,這確實是個難題。罰的話,該罰誰?真罰了,是不是還得重考?那些榜上有名的也得重考嗎?所有考生的考卷是不是全都要重查?科舉考試不是兒戲,輕不得重不得。”
姚文達在旁邊冷哼一聲,“這股歪風邪氣早該好好整治整治了!”
傅雲英和汪玫對望一眼,沒說話。
哪有那麼簡單,處置幾個考生事小,但科舉考試實在太敏感了,稍有不慎,可能危及國朝統治的根基。
進了內殿,侍立的內官請幾人入座。
除非大朝會、登基大典、祭天儀式等重大場合,一般百官覲見皇帝時無需下跪,他們幾位又是老師,更不需要跪,而且還能坐着授課。
當然,座位在下首,絕對不能高過朱和昶。
朱和昶面南而坐,精神奕奕,認真聽王閣老爲他講解史書。
王閣老兢兢業業,不管講什麼都能扯到治國上,中間休息的時候也不放鬆,朱和昶待人接物但凡有一點不妥,他就要勸他。
比如朱和昶平時私底下管傅雲英叫雲哥,當着老臣的面不敢,就叫她傅雲。
王閣老當即變色,起身拱手道:“皇上怎能直呼傅雲其名?”
皇帝稱呼百官,只能稱呼其官職,或者卿,向王閣老這樣的,尊稱老先生,通常不能直接叫全名。
一來,太過親近,其他朝臣嫉妒。
二來,有些大臣認爲,皇帝直呼全名是對朝臣的不尊重,尤其是位列九卿的高官,若是沒有犯什麼大錯而被皇帝直呼全名,脾氣直一點的,可能會賭氣辭官。
先帝在位時,君臣關係緊張,大臣們被嚇怕了,不講究這個。
現在朱和昶年輕,待人寬和,於是大臣們的脾氣又回來了。
朱和昶脾氣好,但怎麼說也是王府世子出身,散漫慣了,每天聽王閣老等人在耳邊勸諫這個勸諫那個,煩不勝煩。
等王閣老、汪玫等人授課結束陸續散去,他留下傅雲英說話。
挪到偏殿,內官捧來香茗果點。
朱和昶歪在榻上,喝口茶,長舒一口氣,“鄉試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會試可不能再出岔子。”
會試考卷要是也出現一大片剿襲文章,那天下學生可能真的要罷課鬧學、潮了。
先帝駕崩,鄉試、會試的日期都往後推遲了。
這是朱和昶登基以來的第一次會試,他很看重。
他看傅雲英一眼,心裡有了個主意,笑着問:“雲哥,京師閨秀中,可有你中意的小娘子?”
還以爲他要說正事,沒想到是做媒。
傅雲英搖搖頭,答:“皇上,微臣已經定親了。”
朱和昶吃了一驚,“怎麼沒聽你提起過?是誰家千金?”
霍家的……
傅雲英垂目道:“小門小戶罷了,他人不在京師。”
霍明錦辭去指揮使一職,總督軍務,巡行邊塞,前幾天剛領兵去了山西。
臨走的時候還煞有介事,過來問她要不要把密道封起來。
以退爲進,故意的。
朱和昶是老楚王養大的,沒什麼門第觀念,聞言點點頭,本想細問,見她不欲多說,怕問多了她不高興,便道:“你喜歡就好。我還當你不在意這些,給你挑了幾個世家之女,既然你已經定親,那就算了。”
轉而說起他自己的後宮。
孔氏和選秀出來的幾位閨秀如今就住在宮外,過幾天選婚太監會帶她們入宮,由朱和昶決定冊封誰爲皇后。
王閣老等人認爲孔氏封后順理成章,不過朱和昶並未成親,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自己選好了。
這就體現出和羣臣保持融洽的好處來了,先帝和羣臣不和,想廢皇后,文武百官堅決反對,拼死也要維護皇后,把先帝氣得嘔血。
朱和昶不想立孔氏,羣臣沒一個跳出來反對的。
這也和孔氏家世不顯,祖上幾輩都是下級武官有關。
朱和昶支開小太監,拿了一枚橘子塞給傅雲英,“歸鶴道長去哪兒了?我成親的時候,他能來觀禮嗎?”
老楚王獲封歸鶴道長,到了京師以後,先到處閒逛,然後帶着隨從入住鶴台山長生觀。
現在長生觀的主人是老楚王,張道長過幾天也會搬過去,山上清幽,很適合修道。
朱和昶身爲人子,希望成親的時候老楚王在場,這是人之常情。
傅雲英捏着橘子,安撫他道:“他會來的。”
老楚王那麼愛熱鬧,兒子成親,怎麼可能不來。
她料得不錯,這晚她下衙回家,管家來報,歸鶴道長來訪,和張道長相談甚歡。
傅雲章回書房整理卷宗,傅雲英去見老楚王。
老楚王從張道長房裡出來,穿一身簇新的道袍,歪坐在羅漢牀上打瞌睡。
傅雲英走進去,把手裡的橘子丟進他懷裡,“孝敬您的。”
老楚王驚坐而起,一臉嫌棄,“拿橘子打發我!”
傅雲英淡笑道:“您兒子給的。”
老楚王張大嘴巴,忙把已經扔到地上的橘子撿起來,捧在手心裡,讚道:“飽滿圓潤,紅彤彤的,這是貢橘啊!”
傅雲英自己給自己斟了杯茶,喝一口,慢慢道:“等皇上成親那日,您和張爺爺一起進宮觀禮。”
張道長並不知道老楚王的身份,又或者他知道,只是假裝不知道。現在朱和昶已然順利登基,老楚王到底死沒死,已經不重要了。
“你怕我會搗亂?”老楚王剝開橘子,嗤笑,“放心,我知道分寸。”
又問:“皇后是誰?”
傅雲英搖搖頭,“皇上還沒有定下來,等見過了才冊封。”
老楚王眼珠一轉,若有所思。
夜裡吃過飯,傅雲英讓王大郎去請袁三。
袁三在自己房裡讀書,他是那種玩的時候玩得高高興興,認真讀書時也能真的沉得下心用功的人,會試在即,每天閉門專心溫書。
“老大,你找我?”
他走進房,笑着問。
傅雲英把剛纔翻出來的幾套時文給他,“今年會試出的題目必定避熟就生,避易趨難,往年常考的題目今年不會再考。很可能考截搭題、偏題、口氣題、枯窘題,你多留心書中生疏的章節,這套冊子是歷年的小題,題目偏於古怪,你先練練。”
剿襲之風沒法遏制,考官們只能另闢蹊徑,絞盡腦汁出新題、怪題。
怪到所有拿到考卷的考生們都一頭霧水,怨聲載道。
小題能防止剿襲,可惜硬是把幾個不相干的句子湊到一起讓考生抒發見解,實在太牽強了,所以朝廷並不鼓勵官員出小題。
但今年鄉試出了剿襲文章入選這樣的醜事,會試考官沒有選擇,只能出小題。
這對袁三來說倒是件好事,他思路飄忽,面對怪題往往能有讓人眼前一亮的見解。
“老大,我會好好練的。”
袁三認真道,擡頭看着傅雲英,猶豫了一會兒,忽然忸怩起來。
傅雲英不由笑了,“你這是怎麼了?”
袁三撓撓腦袋,道:“老大,這一次我一定能考中進士!等我授官,我就能給你當幫手。”
蘇桐那小子以前明明和老大關係生疏,現在竟然成了老大的同僚!老大還挺器重他的,想想袁三心裡就窩火。
論給老大當跟班,自己資歷最老,絕不能讓蘇桐動搖自己的地位!
傅雲英不知道袁三心裡已經在排演將來怎麼和蘇桐一爭高下,還以爲他爲會試緊張,細細端詳他一陣,發現他似乎瘦了些,拿起青瓷高足果盤裡的大白梨遞給他,“也別太辛苦了,身子要緊。以你的才學,必定能考中。”
袁三握着大白梨,昂首挺胸,“我一點都不累!”
和老大當年廢寢忘食比起來,他還差得遠吶!
夜裡,突然颳起北風,落了一場急雨,院子裡的桂花都落盡了,地上厚厚一層淡金色。
傅雲英早上起來,看了會兒書,正和傅雲章坐在廳裡吃早飯,下人來報,歸鶴道長不見了。
她眼皮跳了幾下。
好一個知道分寸。
“二哥,我得去找歸鶴道長。”
她放下筷子,吩咐管家先派人手出去尋人,看來今天只能告假。
傅雲章知道她不會無緣無故放下正事,沒有多問。
她回房脫下官服,換了身窄袖襖,青蓮色杭羅交領直身,出門去尋老楚王。
喬嘉緊跟着她。
下人很快來報,歸鶴道長去了東坊。
傅雲英皺眉,秀女們現在就住在東坊,老楚王這是提前相看媳婦去了?
她一面轉道往東坊追過去,一面吩咐隨從去李昌那兒報信,看能不能把老楚王給攔下來。
李昌管京師治安。
最後終於趕在老楚王驚動秀女時把人堵着了。
他是歸鶴道長,兵士們對他很客氣,沒有爲難他。
傅雲英趕過去,謝過李昌,走到老楚王跟前。
老楚王嬉皮笑臉,“喲!你也來了!”
傅雲英面無表情,領着人往回走,小聲問:“您過來做什麼?”
老楚王一甩拂塵,一派仙風道骨,跟在她身側,壓低聲音說:“寶兒重感情,冊封皇后得挑一個他喜歡的,知子莫若父,我過來瞧瞧那幾個秀女,幫他選個好的。”
“那您也不能偷偷往裡闖,和我說一聲就是,我帶您去見秀女。”
“我這不是閒着沒事幹,隨便逛逛嘛。”
傅雲英不說話了,走到外面巷口,喬嘉牽着馬迎上前,她跨鞍上馬。
看她似乎生氣了,老楚王面上訕訕,在隨從的簇擁下登上後面一輛馬車。
他們一行人離開後,巷子裡的老百姓交頭接耳,“方纔那俊俏小哥是誰家公子?怎麼以前沒見過?”
旁邊的人笑答:“那是大理寺丞傅大人,湖廣的丹映公子,年輕有爲,還給皇上當老師呢!”
衆人驚呼,原來是那位傅大人!
京中有傳聞,傅家兄弟面如冠玉,風度翩翩,而且都還沒成親。當官的都給兄弟倆寫詩寫文,贊他們人品風流。
首輔大人喜愛兄弟倆,想招爲東牀快婿,尚書、侍郎們不幹了,看上一個就算了,兩個都得給他家當女婿,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百官暗暗較勁,媒婆都快把傅家門檻踩塌了。
大家只當是誇張,今天真見着人了,才知傳聞不虛。
挺拔俊秀,英姿颯爽。
當真是好看吶!
送老楚王回家,傅雲英換上官服,匆匆趕去大理寺。
自然還是遲到了。
出門前她已經遣人告假,陸主簿還以爲她今天來不了,見她還是來了,詫異道:“真有急事,缺一天也沒什麼,何必這麼辛苦。”
她笑了笑,還沒開口,旁邊響起一陣陰陽怪氣的聲音。
“傅大人今時不同往日,可要保重啊。”
說話的是一名評事。
傅雲英不認得那個評事,不過她認識評事身邊的人。
大理寺少卿齊仁。
他和趙弼官階一樣,分別爲左右少卿,素來不和。
傅雲英和趙弼走得近,自然就被齊仁視爲眼中釘。以前她官位低,很少和齊仁打交道,現在慢慢嶄露頭角,擠掉齊仁之前看好的寺正,齊仁愈加仇視她。
評事是下屬,平時不敢對傅雲英不敬,今天出言暗諷,必定是仗着齊仁在場,而且她確實遲到了。
“勞你關心。”
傅雲英看一眼評事,淡淡道,徑自走開。
評事心裡顫了一下,心驚肉跳。
齊仁望着傅雲英走遠的背影,眯了眯眼睛。
石正和其他幾位評事、司直知道傅雲英來了,過來聽候吩咐。
她收拾好東西,叫石正跟着自己,出了大理寺。
敘復的審理堂設在刑部,她得去刑部。
門前人頭攢動,一眼望去,黑壓壓一片腦袋。
看到她出來,人羣激動起來,紛紛往前擠。
“傅大人出來了!”
“傅大人!”
男女老少,爭先恐後往前擠。
傅雲英皺眉,退後幾步,側頭問石正:“這是?”
石正答道:“大人,他們是那些昭雪官員的家人和親戚。”
他話音未落,那些等在門前的老百姓噗通噗通幾聲,朝她跪下了。
一個方臉漢子擠開其他人,跪在傅雲英腳下,朗聲道:“傅大人爲家父伸冤,小子無以爲報,願跟隨大人左右,受大人驅策!”
其他人忙跟着附和,又要給她當丫鬟的,給她當奴僕的。
大多數人沒有賣身的想法,就是朝她磕頭謝恩。
還有幾個垂垂老矣的老者,兒子蒙冤而死,家破人亡,他們僥倖活了下來,終於盼來水落石出的一天,挑了幾擔土產,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趕到京師,求她收下。
傅雲英自然不能收他們的禮,人不能收,財物也不能收。
她不收,那些人不願離去,跪在地上,扯着她的官袍不放,“傅大人,您就收下吧!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其實不值什麼錢。”
傅雲英溫和道:“不過是分內之事罷了。”
說着話,給旁邊人使眼色,護衛們立即過來,客客氣氣驅散衆人。
好一頓勸說後,衆人才依依不捨離開,走之前,鄭重朝她作揖。
怕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傅雲英沒有多做停留,加快腳步走進刑部。
進去前,她駐足階前,回望大理寺。
硃紅大門,威嚴而肅穆。
一對鎮宅的石獅子,莊嚴威武,彷彿能震懾世間一切魑魅魍魎。
曾幾何時,她絕望無助,站在大雪中,盼望着有人爲魏家出頭,幫魏家求情……
那是沒有用的。
唯有自己掌握權力,危急關頭,方能從容不迫。
……
被傅雲英抓回傅家,饒是老楚王臉皮厚如城牆,也覺得不自在,老實下來了。
次日,傅雲英安排他去看秀女。
事情好辦,她找了個藉口,讓張道長給各位秀女診脈,老楚王當跟班。
老楚王屁顛屁顛跟着張道長出門。
下午回到家裡,他兩手一拍,喜滋滋道:“一個比一個標緻,個個美如天仙,寶兒豔福不淺!”
至於秀女們性情品格如何,他搖搖頭,“她們都斯斯文文的,細聲細氣說話,我看不出來。”
其實要說品性,在老楚王看來,眼前的傅雲英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寶兒挺喜歡她的。
而且不說脾性,單論相貌,她也生得漂亮清麗,容色絕對不輸那幾個秀女。
正因爲如此,老楚王不會戳破她的身份,而且還會盡己所能幫她掩飾。
只要他活着一天,不會允許寶兒娶她。
她這麼個性情,要是入宮,絕對能把寶兒管得服服帖帖的,說不定還會效仿唐朝的武氏,來一個改朝換代。
這不是最可怕的,老楚王看人眼光很準,傅雲英給寶兒當朋友,當兄弟,當臣子,都行。
她很包容身邊的人。
但當妻子?
寶兒要是哪天變心……傅雲英可不會輕饒了他。
女人的嫉妒心,比朝堂鬥爭還可怕。
所以還是當君臣吧。
傅雲英也知道他怕什麼,兩人心照不宣。
老楚王風流一生,覺得兒子隨自己,也是個憐香惜玉而不長情的,他的皇后可以不聰明,但一定得賢惠安分。
他最後告訴傅雲英,如果朱和昶沒有特別喜歡的,還是立孔氏爲後吧,畢竟名正言順。
傅雲英把這話轉告給朱和昶。
朱和昶見過幾位秀女後,思考了很久,命司禮監擬旨。
孔氏冊封爲皇后,另外四位秀女封妃。
“我都不討厭,也沒有特別喜歡的。不過總比當世子的時候好,連正妃都沒法自己做主。”
冊封典禮當天,朱和昶對傅雲英道。
新君大婚,普天同慶。
宮宴上,傅雲英被同僚拉着灌了幾杯酒。
她這段時日一直忙裡忙外,幾乎沒有鬆懈的時候,昨晚又被即將成婚忐忑不安的朱和昶拉着聽他絮絮叨叨說了兩個時辰的心裡話,幾杯酒下肚,酒意慢慢浮上來,有些頭重腳輕。
處處張燈結綵,地上鋪設氈席,設矮長桌,桌上山珍海味,應有盡有。
席上衆人笑鬧,觥籌交錯。
庭間教坊司獻藝,輕歌曼舞,鼓樂齊鳴。
吵得她頭暈目眩。
她放下酒杯,和旁邊的人說了一聲,起身離席,找到隔壁桌的傅雲章,扯扯他的衣袖。
“二哥,我頭疼。”
傅雲章一怔,站起身,回頭看她。
傅雲英雙頰沁出一抹微紅,眉尖微微蹙着,仰頭望着他。
她許久沒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像小孩子。
他還沒回過神,傅雲英腳步踉蹌了一下。
廊下掛了數百盞燈籠,燈火通明,恍如白晝。
暖黃的燈光籠在她臉上,一雙清透眼瞳溼漉漉的,眸光瀲灩。
朱脣雪膚,氣韻清麗。
傅雲章心裡猛地一跳,立刻摟住她的肩膀,讓她面朝自己,半抱半扶着,帶她離開。
剛走出幾步,旁邊禮官步下臺階,迎上前,“大人,可有什麼不妥?”
傅雲章不動聲色。
傅雲英分明是吃醉了。
這很可疑。
她怕什麼,就越要練什麼。
怕弓箭,便將打球場改建成射箭廳。霍明錦在京師的時候,每天過來教她練箭,風雨無阻。
他路過射箭廳的時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
她練得很認真,霍明錦也教得認真,不像平時什麼都聽她的。
知道官場上免不了應酬,她在家時常常練酒量,不可能吃幾杯酒就醉了。
今天新君大婚,若傳出她酒後失德,可能會被御史抓到錯處彈劾。
傅雲章心思電轉,道:“舍弟不勝酒力,我帶他去偏殿休息。”
禮官爲難道:“萬歲爺剛纔說宴後要見大理丞,囑咐奴等留下他……您可千萬別走遠了。”
這就是說,現在走不了。
傅雲章點頭應下來,走到長廊裡,看左右無人,直接抱起傅雲英。
她似乎真的醉了,很乖巧,柔軟的一團躺在他懷裡。
傅雲章臉色冷下來。
偏殿是宴息處,有太監、宮女在裡面吃酒賭牌。
傅雲章進去,微微喘氣,把傅雲英放下,安置在窗前長榻上。
不一會兒,喬嘉和李昌找了過來。
他們如今一個被朱和昶正式賦予官職,貼身保護傅雲英,一個今天負責宮廷戍衛,霍明錦不在京師,他們生怕傅雲英出什麼狀況,時時刻刻派人盯着,聽說她離席,立馬親自過來看。
傅雲章讓傅雲英靠坐在自己懷裡,接過宮女絞乾的帕子,幫她擦臉,動作很輕柔。
喬嘉和李昌細看傅雲英的臉色。
她眉尖仍然緊蹙,安靜地躺在傅雲章臂彎中,面龐秀麗,惹人憐惜。
喬嘉皺眉沉思。
李昌心裡狂跳不已,眼皮低垂,不敢多看。
總算明白爲什麼二爺對人家情根深種了,瞧人家那閉目沉睡的清冷風姿,望之如月下海棠,說不出的好看。
他這個粗人沒法描繪,就覺得想把世間最好的、最寶貴的珍寶都捧到他面前,哄他高興。
最重要的是,人家還有本事啊!
喬嘉知道傅雲英是女子,警覺性高,道:“我看公子不像是吃醉酒,倒像是吃了其他東西。”
傅雲章點點頭,他也是這麼想。
還好她自己也發覺了,察覺到不對勁,馬上過來找他。
這可是宮宴。
誰膽大至此,敢在宮宴上朝她下手?
傅雲章眼底暗流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