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傅雲英吃下了什麼,傅雲章不敢把她交給旁人。
卻有太監過來找他,朝他一揖,道:“唐尚書找您,讓您立刻過去,都等着您呢!”
不停催促。
喬嘉拱手道:“小的守在這兒,寸步不離,大人無須擔心。”
傅雲章搖搖頭,得罪頂頭上司事小,現在狀況不明,不知道暗中下手的人是誰,他得守着英姐。
她過來找他了,他哪能丟下她。
一刻也不行。
李昌出去請太醫,半個時辰後才折返回來,嘴裡罵罵咧咧,道:“今晚當值的太醫剛好被請走了。”
這就更不對勁了。
喬嘉道:“看來得送公子出宮。”
李昌在一旁發愁,“可皇上不讓他走啊!”
不一會兒,大理寺的人尋了過來,鬧着要傅雲英接着出去聯詩。
李昌把人趕走了。
傅雲英昏睡不醒,不停出汗,額頭密密麻麻一層汗珠,體溫倒是還正常,也沒有嚷難受,只是眉尖緊蹙。
又或許她其實是難受的,只是她不表達而已。
她一向安靜,把自己當成大人看,從不訴委屈。
痛了,委屈了,不舒服了,從不和人說,自己默默承受。
就這樣一點一點長大。
爲什麼會這樣呢?
韓氏和傅四老爺很疼愛她,她不該這樣的。
只有一次次被人忽視、被人傷透了心,纔會這樣吧?
就像他,在知道母親不會心軟後,灰心失望,不再奢望母親能理解他。
那時的他只想喘口氣,讓他歇一歇,睡個懶覺。
但是哪怕到了過年,母親也不會容許他鬆懈。
他後來就不喊累了。
傅雲章低頭,手指輕撫傅雲英的眉心。
捨不得讓她皺一下眉頭。
甘州那幾年,她到底經歷了什麼?
傅四老爺依稀提過,母女倆相依爲命,朝不保夕,沒吃過幾頓飽飯。
要是早點認識她就好了,這麼好的妹妹,定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
喬嘉看一眼傅雲章,將他臉上的神情盡收眼底,眼神閃爍了兩下。
還好是遠房堂兄,都姓傅,不然二爺會撕人的。
正爲難,外面遙遙傳來司禮監太監尖聲開道斥退閒雜人等的聲音,聖駕到了。
幾人對望一眼,皇上怎麼來得這麼快?
腳步聲匆匆,朱和昶已經換了衣着,頭戴翼善冠,穿金線織繡盤龍紋盤領窄袖常服,交領中衣,束玉帶,青年君王,漸漸有了幾分威嚴氣勢,大踏步進了宴息處,焦急問:“雲哥病了?”
傅雲章要起來行禮,朱和昶走近,按住他,看到他懷裡雙頰淺暈、虛弱無力的傅雲英,愣住了。
他臉色古怪,盯着傅雲英發怔。
傅雲章仍然照着規矩行禮,似有意,又似無意,擋住朱和昶的視線。
“皇上,他只是吃醉了。”
朱和昶回過神,喔了一聲,看着傅雲英線條柔和的半邊側臉,道:“還想找他說話的,既然醉了,讓他早些休息罷。明天再和他細說。”
他示意身邊太監、宮女送傅雲英去側殿,常有大臣在那裡留宿。
傅雲章給跟在朱和昶身側的吉祥使了個眼色。
吉祥會意,上前半步,小聲提醒朱和昶:“萬歲爺,今夜宮中大喜,留宿傅大人,怕是不妥。”
朱和昶皺了皺眉。
雲哥都醉成這樣了,一屋子人說話,他都沒醒。
要是在王府,他肯定想也不想就留下雲哥,讓雲哥在自己院子裡休息。
不過吉祥說得對,他得爲雲哥考慮。
“那朕不留你們了,吉祥,你代朕送雲哥出宮。”
吉祥應喏。
一行人出了偏殿宴息處,傅雲章沒敢讓其他人碰傅雲英,堅持揹着她到宮門外,送她上了馬車。
做完這一切,他體力不支,衣衫被汗水溼透。
馬車前掛了燈籠,吉祥在前面開路,錦衣衛和內官親自護送,一路暢通無阻,無人敢攔。
傅雲章掩脣咳嗽幾聲,掀開簾子往外看一眼。
黑魆魆的,什麼都看不到,衛士戍守宮門前,夜色中,看不到宮牆的頂端,因而顯得更加肅穆沉寂。
他放下簾子,讓傅雲英枕着自己的雙腿。
李昌還得當值,只送到宮門口。
喬嘉駕車。
夜晚宵禁,長街靜悄悄的,鴉雀無聲。
馬車慢慢晃盪。
傅雲章擡起手,手臂輕輕顫抖,有些發麻。
若是霍明錦,身強體壯,果斷英武,又深不可測,能左右君王廢立,定能護她周全。
不像他,抱她走幾步路都費勁。
傅雲章怔怔出了會兒神,挑起簾子。
夜色深沉,寒風吹在臉上身上,剛出了身汗,一時冷意爬上脊背,溼而涼。
他問喬嘉:“霍明錦到山西了?”
喬嘉手執長鞭,答:“昨天傳回消息,二爺離開大同鎮,往雁門關去了。”
傅雲章道:“通知他。”
喬嘉揚鞭,沉聲說:“您放心,二爺走之前再三交代,事關公子,大小事務,不論有無異常,都得按時彙報。李昌已經派人飛鴿傳書,告知二爺。”
二爺的人手中,他在傅雲英身邊待的時日最長,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事。
簾子垂下了。
傅雲章靠着車壁沉思,手放在她臉頰邊,怕她晃着不舒服。
……
京中無人知道霍明錦的住處到底在哪兒,他卻清楚,霍明錦就住在間壁。
她的院子周圍層層武人把守,那些武人自然不是傅家的護衛,應當是霍明錦的屬下。
傅四老爺告訴他了,霍明錦正式向傅家提親,三媒六聘,禮數都是齊全的,彩禮多得傅四老爺不敢接。
名義上他要娶的是五姐。
其實也不是名義上娶,她本來就是傅家五小姐,只不過外人以爲她是橫空出世的養子而已。
她要出嫁了,霍明錦將成爲她的丈夫。
別人做不到的,霍明錦能做到。別人能做到的,霍明錦做得更好。
光是願意默默守在她身邊,不會強迫她公開身份這一點,就足夠讓傅四老爺欣賞他,這世上能做到這一步的男子,寥寥無幾。
婦人不論成婚前後,都得循規蹈矩。她做的每一件事,都離經叛道,天天和一羣男人共事。
霍明錦必然還是在意的,但他能夠剋制住自己的嫉妒心和佔有慾,不會讓英姐覺得有壓力。
錦繡堆里長大的世家子弟,領千軍萬馬、說一不二的大督師,竟然能有這樣的心胸。
以一己之力挑撥沈黨和先帝,在先帝喪葬期間總攬大權、坐鎮京師,天下無人敢有異議。
羣臣爲他馬首是瞻,他權傾朝野,執掌江山。
但他又毫不留戀權勢,扶持朱和昶即位後,果斷退居幕後,並不張揚。
這樣一個人,在家教英姐射箭時,卻那樣溫和,不論什麼時候,看她的目光都隱隱含笑。耐心幫她調整姿勢,一遍遍不厭其煩指導她。
英姐感情內斂,不苟言笑。以前提起霍明錦,她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現在和霍明錦私底下相處,她臉上笑容越來越多,放任他的親近狎暱。
有幾次他還看到英姐似乎生氣了,拿竹箭輕抽霍明錦。
霍明錦一邊笑一邊朝她賠不是,由着她抽。
不一會兒兩人又和好了。
霍明錦拉着她的手,問她手疼不疼。
……
傅雲章垂眸,眼睫交錯,目光經卷睫濾過,落在傅雲英臉上。
手指拂去她鬢邊的汗珠。
她忽然動了一下,雙脣微啓,一聲輕嚀。
眼皮顫動。
“雲英?”
傅雲章喚她,不知不覺用了家鄉口音。
傅雲英緩緩睜開雙眼。
她神色疲倦,望着上方的他,眼神清而冷,似深秋早上瀰漫在山間的濃霧。
傅雲章皺眉。
他有種直覺,傅雲英看的不是自己。
又或者說,她雖然在看自己,其實是透過自己在看另一個人。
她把自己當成其他人了。
傅雲英怔怔地看着他,汗水浸溼鬢髮,眼瞳烏黑髮亮。
片刻後,她朱脣輕啓,叫出一個名字。
“崔南軒。”
傅雲章臉色變了。
他突然想起來,刑部的人都說,他和崔南軒有點像。
以前在湖廣不覺得,來了京師,置身一羣來自天南海北的中年官員當中,就明顯了。同樣都是湖廣出身,說話口音相近,同樣年紀輕輕高中探花,同樣眉目疏朗、俊逸挺拔,氣質相近。
那天事態緊急,他換上崔南軒的官袍,不熟悉他們的人從遠處看,還真分不出他們。
唯一不同的,他散漫隨和,崔南軒嚴謹冷淡。
她說過,她不喜歡崔南軒。
傅雲章俯身,燈火搖晃,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倒影越來越清晰,“雲英,你叫我什麼?”
她意識朦朧,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崔南軒。”她眼神放空,一字字道,“放我走吧。”
語氣和平時不同。
他從未見她用這種語調說話,冰冷,無力。
還有一種心如止水的淡漠。
這和崔南軒有什麼關係?
自己曾救過崔南軒……
傅雲章心中發緊,手指捏緊傅雲英的下巴,“崔南軒對你做過什麼?”
……
傅雲英盯着他看了一會兒,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她覺得很累,渾身痠軟,骨頭好像被人抽走了,浸泡在無邊無際的冰冷海水中。
那不是海水,是塞外渾濁而洶涌的江水,從高聳入雲的雪山之巔融化,沖刷而下,流經千山萬壑,冰冷刺骨。
據說水底的魚會啃食人的骨肉,吞吃入腹。
她隨着暗流下沉。
水底漆黑暗沉,水聲咕咚咕咚,水波溫柔。
也殘酷。
她看着自己沉下去。
她的長眠之地。
魚羣要圍過來了。
……
指尖突然感覺到一抹溼意,傅雲章霎時愣住。
傅雲英在哭。
她沒有出聲,眼淚順着眼角滑落,一滴一滴,落在他指頭上。
連哭都是安靜的,彷彿生怕打擾了別人。
傅雲章心口絞痛起來,彷彿一把利刃插進心口,左右攪弄,生生剜下一塊血肉。
疼得他發抖。
她不曾哭過,除了以爲傅四老爺命喪賊手那次,她不曾哭得這麼傷心……
不管吃多少苦頭,她都不會哭成這樣。
她爲什麼哭?
傅雲章手託在她脖頸上,慢慢靠近她。
越來越近,近在咫尺。
他看着她眼角溢出的淚水,眼神從沉痛慢慢變得堅定。
彷彿有什麼東西掙脫了束縛。
看她許久後,他緩緩閉上眼睛,顫抖着將她按進自己懷裡。
怎麼忍心看她哭。
……
到傅家了。
吉祥還要回去覆命,看着傅雲章抱傅雲英下來,關心幾句,領着人回宮。
管家大驚,叫起門房,燒水的燒水,請郎中的請郎中,忙亂起來。
喬嘉的人早就帶着犯禁的通行腰牌,把還在夢中熟睡的老太醫揪了過來,等在傅家門前。
匆匆進屋,袁三、蘇桐、傅四老爺、趙師爺都驚動了,披衣起身趕過來,抓着喬嘉問他出了什麼事。
喬嘉也不清楚,一屋子人眼巴巴望着老太醫。
十幾道視線看過來,老太醫心裡苦,睡得好好的突然聽到家中大門被砸得震天響,差點嚇得一命嗚呼。一幫兇神惡煞的大老粗,就不知道客氣一點嗎?
他腹誹歸腹誹,診脈的態度還是很認真的。
片刻後,他皺了皺眉,目光掃視一圈。
喬嘉會意,使眼色讓屬下趕袁三等人出去,只留下傅雲章一人。
傅四老爺幾人一頭霧水,被忽悠了一通,出去了。
傅雲章坐在牀榻邊,不停給傅雲英擦拭鬢邊的汗水。她一直在出汗,再這樣下去,不知道會不會虛脫。
老太醫輕咳一聲,壓低聲音道:“她似乎吃了損傷神智的東西。”
傅雲章和喬嘉都變了臉色,果然有人想害她。
老太醫又道:“還好她是女子,而且吃下的也不多,所以毒性反而不強。若是男子,吃進這樣的東西,很容易失手傷人。”
傅雲章沒有露出驚詫之色,張道長不知給了她什麼法寶,其他人診脈也診不出男女。但老太醫是霍明錦的人,應該早就知道她是女兒身。
他問:“可有解藥?”
老太醫回答說:“這毒沒法解……得給她催吐,把吃的東西都吐出來,然後等藥性慢慢過去。”
見傅雲章臉色陰沉,他加了一句,“不妨事,醒來之後慢慢調理,不會傷及身體。”
聽他這麼說,傅雲章的臉色依然沒有緩和。
喬嘉辦事周到,一轉眼就讓人將催吐的藥送了進來。
傅雲章扶傅雲英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喂她喝下催吐的湯藥。
她眉頭緊皺,很快,“哇”的一聲,身體不停發抖,吐出穢物。
吐到最後,明明什麼都吐不出來了,還佝僂成一團,時不時輕顫幾下,手腳冰涼。
兩個侍女跪在地上,一眨眼的功夫就把牀前收拾得乾乾淨淨。
老太醫在一旁叮囑:“趕緊給她換一身乾淨衣裳,熬綠豆湯給她喝,多喝點。夜裡也得有人守着,注意保暖,別讓她受涼,要是發熱,再派人來找我。”
喬嘉看他一眼,“太麻煩,已經準備好客房,你這幾天就住在這裡。”
老太醫眼皮直跳,沒敢吱聲。
送走老太醫,喬嘉轉身,對牀榻邊的傅雲章道:“二少爺,這兩個侍女手腳勤快,由她們伺候公子。”
侍女不僅幹活麻利,力氣也大,還會功夫,擡來幾桶熱水,預備給傅雲英沐浴換衣。
她必然是不舒服的,傅雲章握着她的肩膀,能感覺到她全身冰涼,一直在發抖。
得趕緊讓她換上乾爽的衣裳。
他雙眉緊擰,把她放回枕上,出了臥房。
回想她方纔吐得渾身發抖的樣子,閉一閉眼睛,袖中雙拳緊握。
……
次日早上,朱和昶派人過來探視傅雲英。
傅雲章回說傅雲英醉酒得厲害,害頭疼,要告假。
到中午的時候,朱和昶又遣太監送來幾大盒珍貴藥材和補品。
太監宣讀口諭,傅雲英不用去當值,一併傅雲章也不用去,留在家照顧弟弟。
還明確表示不許其他人上門探望,免得打擾傅雲英。
朱和昶覺得雲哥一定是前段時間太忙了,所以纔會醉酒病倒,應該臥牀休息。
皇帝都下令了,其他人不敢抗旨,雖然心裡很想到傅家走一趟,斟酌再三後,只能支使下人跑腿。
傅雲英始終沒清醒,吃什麼都吐,到後來,連喝下去的水也全吐了。
老太醫開了一副溫補的藥方,奈何她連藥也吃不進去。
一家人束手無策。
……
崔府。
庭中一株柿子樹,枝葉繁茂,樹冠龐大,蓋住半邊院子,枝頭果實累累,掛滿紅彤彤的柿果。往年這個時候葉片將要落盡,今年下人看護得好,葉片仍然肥闊碧綠。
熟透的柿子散發出陣陣甜香,一看嫣紅的顏色就知道已經軟爛了,但沒人敢摘一枚嘗一嘗,由着它被鳥羣啄食。
嘰嘰喳喳的鳥鳴聲中,崔南軒做了個夢。
數九寒天,大雪紛飛。
他披一身青色漳絨鶴氅,站在光禿禿的柿子樹下,瘦削枝幹上厚厚一層雪。
腳步聲由遠及近,繡鞋踩在雪地上,窸窸窣窣響。
她穿得單薄,松花色撒花綢面圓領褙子,交領中衣,細褶裙,鬢髮梳得光光的,纖細嫋娜,眼波流轉間透着一抹溫婉,但因爲此刻神情冷淡,溫婉也是冰冷的。
“崔南軒。”
她輕聲道。
嫁給他後,她從來不會直呼他的名字,要麼叫他表哥,要麼喚官人。
她從袖中取出一份寫好的休書,遞給他。
休書是她寫的,字跡清秀。
岳母不許她讀書寫字,但她實在喜歡,有時候閒暇時,從他書房順走他用完廢棄的紙筆,一個人在那兒自得其樂。
他後來便偶爾買一些適合她用的文具放在那兒,等她來拿。
她應該是喜歡他的,嫁給他以後,操持家務,服侍他起居,吃苦受累,沒有一句怨言。
現在知道他不會對孃家施以援手,她也沒有大哭大鬧。
只是求他放她離開。
他接過休書,想也不想,就將那張薄薄的紙揉碎了。
她是他的妻子,他要她。
碎片混進漫天飛舞的雪花中,隨風飄走。
她似乎早料到他的反應,沒有動怒,望着那些飄遠的碎紙,朱脣輕抿,笑了一下,轉身走了。
下午,管家來報,說她帶着丫頭冒雪出府,被吳家人攔了下來。
他沉默了片刻,放下寫了一半的信,帶人追了過去。
看到她站在大雪中,斗篷底下的臉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她不走,其他人不敢碰她,只能圍在一邊,爲她撐傘擋雪。
看到他來了,下人們不敢出聲,跪在地上。
崔南軒一言不發,朝她走過去。
她仰頭看着他,目光裡有什麼東西在激烈碰撞。
失望和痛苦交織。
因爲真的敬重他,把他當成可以全然依賴的丈夫,所以此時也就更失望。
他看得懂她的心灰意冷,但他只能如此。
她踉蹌了幾下,還要走。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打橫抱起她,攥着她的手腕不放,送她上馬車。
下人簇擁着馬車往回走,外面風聲呼嘯。
車廂內,她被迫躺在他膝上,斗篷上的雪打溼他的衣袍,幽黑眸子望着他看了許久,疲憊地閉上眼睛。
“崔南軒,放我走吧。”
他不語,低頭吻她眉心,手臂用力,將她抱得更緊。
都說他冷情冷性,確實如此,他就是鐵石心腸,薄情寡義。
他見過太多涼薄世情,心早就冷了。
不想當好人,也無意做壞人,他只是他而已。
若是一直這麼狠心倒也罷了,世人眼光,史書評說,他都不放在眼裡。
偏偏非要留這麼一分柔軟。
魏翰林告訴他,想要達成夙願,必須先捨棄些東西。
哪一處是軟肋,就得由他自己親手剜掉。
剝皮抽骨,鮮血淋漓,痛徹骨髓,也得狠心剜去。
……
窗外傳來柿果落地的聲音,啪嗒一聲,驚起枝頭鳥雀。
偷食的鳥兒撲扇着翅膀飛向高空。
崔南軒從夢中驚醒,坐起身,眼睫顫動,狹長雙眸漸漸變得清明。
他凝望着窗外被果實壓彎低垂到窗前的樹枝,眉頭輕皺。
門外響起腳步聲,吳同鶴的聲音透過門扇傳進屋中:“閣老。”
當年曾想過,若他爲內閣大臣……
真的做到了,發現其實和以前沒什麼分別。
他拿起一本書,淡淡道:“進來。”
吳同鶴推開房門,跨進屋中,小聲道:“閣老,皇上又派太醫去傅家了。”
崔南軒目光停留在手中書冊上,“傅雲到底是什麼病?”
吳同鶴低着頭答:“據說是醉酒之後吹風,風寒感冒。”
“傅雲章也沒去刑部?”
“沒去,傅家這兩天沒人出門。”
如果傅雲只是風寒感冒,傅雲章不會丟下差事不管的。
崔南軒皺眉沉思。
那晚宮中喜宴,傅雲中途離席,之後不曾公開露面。皇帝大婚,還惦記着他的身體,每天幾次派太監上門探視。
這病來得蹊蹺。
崔南軒想起自己當年遭反對改革的大臣反撲時的情景。
沈介溪終究還是疑心他了,他便藉機和沈家鬧翻,目的已經達到,無須再同他們虛與委蛇。
之後他被罷官,一路南下,想殺他的人沒有幾百,也有幾十。
那些人一直綴在後面,尋找時機殺他。
他很警覺,一路不斷更改南歸路線,時而往東,時而往西,時而掉頭往北,總能在對方追殺過來之前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不過還是出了點意外,崔二姐賭氣,帶着吳琴獨自走,差點被拐子拐賣。
也是巧,讓傅雲給救了。
皇帝對傅雲種種優待,他又一人身兼數個職位,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不知下手的是哪一方。
崔南軒還在翰林院的時候,就有一個同僚因爲在宮裡吃壞肚子,出了大丑,衝撞聖駕,被貶到南京去了,之後一蹶不振。
再往前,還有一位長寧侯世子,中了別人的圈套,竟然在宮中和宮女私通,苟合的時候還剛好被景宗給撞到了。景宗性情寬和,哈哈大笑,並未降罪於長寧侯世子,誇他年少風流,索性將宮女送給世子爲妾。長寧侯府一家卻嚇得不輕,半個月後長寧侯爺就把兒子送到衛所去磨練。
傅雲能熬過去嗎?
不知道怎麼回事,崔南軒不禁想起她生病的時候,皺眉喝藥的樣子。
藥很苦,但吃了藥才能好。
她挨在他懷裡,一邊苦惱着,一邊把他手中藥碗裡的藥喝完,長舒一口氣。
不愛吃蜜餞,嫌酸。吃了藥也不用蜜餞去苦味,寧願吃茶。
秋天的時候剝柿子給她吃。柿子半熟的時候就摘下來,放在米缸裡悶着等變軟,能吃很久。一株柿子樹,能摘好幾籮筐柿子,她留一筐自己吃,一筐送親戚,剩下的送給左鄰右坊,間壁家的孩子一到秋天就盼着吃他們家的柿子。
柿子又軟又甜,就是吃起來麻煩,汁水淋漓的,他託着柔軟的柿子皮喂她,一不小心就蹭滿手的汁液。
她生病的時候愛吃,因爲涼涼的,甜絲絲,比蜜餞好吃。
……
直覺傅雲有古怪,但到底哪裡古怪,細究起來,卻又難以讓人相信。
或許只是巧合。
叫人心驚肉跳的巧合。
崔南軒放下手裡的書,“備車,去傅家。”
吳同鶴遲疑了一下,道:“閣老,皇上下令,不許大臣去傅家探病。”
口諭罷了,真去了,皇帝也不過說兩句,還能如何?
崔南軒看一眼窗外的柿子樹,起身往外走,“柿子全摘了。”
吳同鶴愣了一下,吃驚地擡起頭。
據說病逝的夫人愛吃柿子,院子裡這株柿子樹,不管結多少柿子,閣老從不許人摘。以前吳琴住在府裡的時候,看柿子長得好,摘了幾枚,閣老沒有動怒,可當時的臉色當真是嚇人,之後閣老不許任何外人踏進院子一步。崔二姐還抱怨說閣老小氣,幾個柿子罷了,用得着朝外甥女發脾氣?
今天閣老怎麼捨得讓全摘了?!
不僅摘了,崔南軒還吩咐人把柿子裝在擡盒裡,送到傅家去。
吳同鶴嘴角抽搐了兩下,閣老這是打算拿柿子探病?
柿子送到傅家。
聽說崔南軒親自登門,正爲傅雲英擦汗的傅雲章怔了怔。
他沒想到崔南軒會親自過來,因朱和昶吩咐過,其他大臣只遣親信過來探望,免得驚擾傅雲英。
崔南軒現在是堂堂閣老,湖廣人,又年長十幾歲,長輩親自來探望後輩,傅四老爺不勝惶恐,預備出去迎。
傅雲章叫住傅四老爺,打發袁三出去敷衍客人,“不必留崔閣老吃茶。”
他敬佩崔南軒,但是私底下往來就不必了。
尤其在這個時候。
袁三會意。
傅四老爺眨眨眼睛,沒有多問,他不懂朝堂上的事,什麼都聽傅雲章和傅雲英的。
不過崔南軒可沒有那麼好打發。
不好打發也得打發,袁三臉皮厚,就是不讓進。
正僵持,院牆外遙遙傳來驚雷般的馬蹄聲。
驚呼聲四起。
一人一騎如離弦的箭,飛馳至府門前。
好在路上沒有什麼行人,幾個路人聽到雷鳴聲響,忙往路邊牆角下躲避,並未發生馬蹄踩踏傷人事件。
都到巷子裡了,快馬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所過之處,煙塵滾滾,揚起漫天沙塵。
護衛們面面相覷,忙拔出佩刀,上前呵斥。
馬還未停住,馬上的騎手翻身躍下,看也未看他們一眼,幾步踏上石階。
大手一揮,勢如千鈞,便將嚴陣以待的護衛們逼退。
不等護衛們反應過來,高大的身影已經大踏步往裡走去。
衆人呆了片刻,認出眼前面色陰沉、鬍子拉碴的男人正是遠赴邊塞的督師大人,未等抱拳行禮,男人的背影已經消失在長廊深處。
這時,“嘭”的一聲巨響,督師大人的坐騎轟然倒地,四蹄抽搐了幾下,竟活活累死了。
喧譁聲傳進內院。
小廝連滾帶爬,飛跑進來通報,霍督師到了。
話音未落,人已經擡腳邁進正堂。
袁三和崔南軒都不說話了,看着那快步走近的高大身影。
霍明錦風塵僕僕,滿面風霜,雙眼微微發紅,視線掃過立在廊檐下的崔南軒,瞳孔急劇收縮。
隔着半個庭院蓊鬱生長的花木,兩人對視了一瞬,旋即錯開目光。
霍明錦目光似空洞無物,不理會奔上前回話的屬下們,徑自穿過遊廊,往裡大步走去。
氣勢凌厲,衣袍獵獵,袍角衣袖帶起一陣微風。
跟着崔南軒上門的吳同鶴皺眉,不滿道:“他怎麼就能進去?”
崔南軒搖搖頭,示意自己的隨從們閉嘴。
霍明錦剛纔看到他了,但並未有太多的反應,那一眼掃視雖然威儀赫赫,其實漫不經心。
記掛着傅雲,所以懶得理會自己麼?
他對傅雲,絕不只是將之視作替身那麼簡單。
一束光線篩過竹簾,漫進房檐底下。
崔南軒沐浴在柔和的斑影中,俊秀如畫的臉孔,瀰漫着他自己也察覺不到的異樣情緒。
……
屋外腳步聲驟起,一片不可置信、震驚的吸氣聲中,門被一把推開。
男人走進屋中。
屋裡的人擡起頭,看到逆光快步走過來的男人,吃了一驚。
從關外到京師,消息來回,加上霍明錦行蹤不定,傅雲章以爲他最早也要半個月後才能回京。
沒想到短短几天,他竟然就到了!
霍明錦已經兩天一夜沒閤眼。
接到消息,他不敢耽擱,沒有猶豫,立刻命人準備軍中最快的馬,一路屬下在驛站等候接應,跑死一匹再換一匹,日以繼夜,水米未進,返回京師。
說不清心裡是恐懼居多,還是狂怒居多。
他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只想快點趕回她身邊。
傅雲章彷彿能聞到他身上戈壁風沙的味道。
喬嘉跟在他後面走進來,“二爺。”
霍明錦一語不發,走到牀邊。
傅雲英躺在枕上,側睡的姿勢,雙眼閉着,眉尖輕蹙,肌膚蒼白勝雪,雙脣微抿,脣色很淡,似被雨水打過的花,失了嬌豔。
她少有這樣孱弱嬌軟、惹人憐惜的姿態。
霍明錦伸手撫她的眉心,粗礪的手指剛捱到她,她瑟縮了一下,眉皺得更緊。
他忙收回手。
傅雲章給她蓋好被子,站起身,眼神示意霍明錦和自己一起出去。
霍明錦深深看傅雲英幾眼,跟上他。
喬嘉也跟了出來。
“二爺,宮宴上的一應吃食用具都查過了,沒有異常,大理寺那幾個敬酒的人也一一排查過,也沒有任何不妥之處。”
李昌當晚就派人查傅雲英吃過什麼,喝過什麼,並沒有找到不乾淨的東西。大家圍着矮桌席地而坐,送到每位官員面前的食物都是一樣的。
喬嘉慢慢道:“不過那晚宮女摔碎了不少杯盞,所以找不到公子用過的碗筷。昨天,宮裡死了一個宮女,兩個太監,據說是吃壞肚子和得急病死的。”
傅雲英剛吃醉酒,不一會兒皇帝就到了,這太巧合,所以還是有人動了什麼手腳。
只是他們以爲傅雲英是男子,用的是能讓男子酒後發狂的東西,對傅雲英沒用,所以她只是昏睡,沒有和以前那位翰林修撰那樣酒後辱罵君王,當衆出醜。
霍明錦淡淡道:“怎麼下手的,誰親自下的手,不重要,重要的是下達命令的人是誰,去查司禮監太監、錦衣衛和內閣大臣。”
順藤摸瓜太慢了,他要直接將對方連根拔起,有嫌疑的總歸只有那麼幾個人。
至於下手的人,跑不了。
喬嘉應喏。
傅雲英昏睡,霍明錦這會兒根本無心多談其他事,問:“到底吃了什麼,她爲什麼還不醒?”
這兩天都守在傅雲英身邊,傅雲章更清楚她的身體狀況。
“張道長從宮裡觀禮回來,給她看過了。”他頓了一下,說,“一來吃了某種含有毒性的東西,脾胃受不了,二來最近她身兼數職,天天熬到凌晨才歇,身體早就扛不住,吃了兩杯酒,加上不乾淨的東西一激,引發舊疾。”
霍明錦眉心猛地一跳,引發舊疾?
傅雲章回頭看着半開的窗,從這裡能看到羅帳掩映中的牀榻,道:“只能溫補,等她慢慢好起來。”
兩人說着話,裡面侍女忽然低低驚叫了一聲。
霍明錦立刻拔步衝進去。
傅雲英趴在牀前,頭朝下,雙手攥着衣襟,不停乾嘔。
侍女跪在腳踏上,輕拍她的脊背。
地上早備了銅盆之物,顯然她這兩天常常嘔吐,侍女都習慣了。
霍明錦走過去,矮身坐在牀沿邊,抱起傅雲英,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被堅實的手臂託着,意識不清的她下意識緊緊攥住他的衣袖。
她全身打顫,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衣衫下的身體冰涼,瑟瑟發抖。
猶如萬箭攢心,五內俱裂。戰場上刀劍無眼,霍明錦身上滿是傷疤,但刀劍砍入骨肉的疼痛,都不及此刻的痛苦真實。
所有舊傷都隱隱作痛起來。
喉嚨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了,他沒法呼吸,只能笨拙地擁着她,試圖減輕她的痛苦。
她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吐出來的都是清水,衣衫汗溼,片刻後,實在吐不出什麼了,蜷縮成一團,窩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傅雲章走進屋,看到霍明錦抱着她,接過侍女手中的巾帕,溫柔爲傅雲英擦拭。
他的衣袍都被弄髒了,一片狼藉,他好似沒看見,雙眼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動作輕柔。
老太醫趕了過來。
霍明錦摸摸傅雲英的臉,輕聲問:“我怎麼覺得像傷寒?”
老太醫道:“是有些像,不過她沒有持續發熱,而且多汗,還是脾胃不適引起的痙攣和昏迷,這兩天會一直吐,熬過今晚就能好。”
“有沒有緩和的辦法?”
老太醫搖搖頭,想了想,又道:“瞧着厲害,其實沒什麼大礙,睡幾天便沒事了。”
這病來得快,病勢洶涌,好起來也快,只是頭兩天會很難受。
霍明錦眉頭緊擰,吩咐侍女去準備熱水。傅雲英剛剛出了一身冷汗,他抱着她,隔着幾層衣裳也能感覺到她不舒服。
傅雲章沒說話,站在屏風一側看了一會兒,轉身出去。
霍明錦即將成爲她的丈夫,他知不知道崔南軒和她之間發生了什麼?要是她再喊出崔南軒幾個字,霍明錦會怎麼想?
好在她之後沒有再說胡話,想來在馬車裡喊出崔南軒的名字,應該是因爲自己用方言叫她,讓她聯想到了什麼。
等她醒轉,得好好和她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