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聲淅淅瀝瀝。
夜風推拉窗棱,咯吱咯吱響。有人走過去,把沒關好的窗扇合上了。
腳步聲很輕。
牀上,傅雲英眼皮顫動,肩膀劇烈抖了幾下,蜷縮成一團,雙手無意識攥緊蓋在身上的錦被。
一雙堅實而有力的臂膀立刻將她抱了起來,輕拍她的脊背,拂開她鬢邊的亂髮。
她靠在他懷中,眼皮黏在一起,意識朦朧,什麼都看不清,只能依稀感覺到牀前一片黯淡的燈光,乾嘔了片刻,並未吐出什麼,身子不停發抖。
五臟六腑好像被什麼東西蠻力地撕扯捏攏,她沒法抵抗,唯有佝僂着身體,以此減輕痛苦。
溫暖乾燥的大手扶着她的肩,手指隔着裡衣輕輕摩挲底下冰涼的肌膚。
懷抱很溫暖,衣衫底下肌肉緊繃,像環抱府城的青山,沉沉地矗立在廣闊蒼穹之下,巍峨而靜默。
這兩天渾渾噩噩中,好像都是這個人照顧她,溫和,耐心,沉穩,鎮定。
她靠在他身上,什麼都不想思考,只是這麼靠着。
“二哥?”
她緊緊抓着他的衣襟,貼在他胸前,喃喃道。
頭頂呼吸聲粗重,男人垂下眼簾看她,低低應了一聲,一手環抱着她,一手輕擡起她的下巴。
脣邊一陣微涼的觸感。
她張開嘴,齒間清涼,男人喂她喝了幾口溫水。
清醇柔滑的茶水滑入喉嚨,她試着吞嚥,只喝了兩口就喝不下去了,搖頭推拒。
眉頭緊皺的男人卻鬆了口氣,這是她幾天來第一次喝下茶水,之前幾次剛吞下去就全吐了出來。
看她搖頭,他立刻把茶杯撂到一邊,接過捧盒裡的柔軟巾帕,溫柔擦拭她的嘴角。
兩名侍女在一旁拿東遞西,收拾銅盆等物,見男人沒有別的吩咐,躬身退下。
乾燥的大手慢慢挪到後腦勺上,託着傅雲英,似乎想把她放回枕上去。
她抓緊他,眉尖緊蹙,生病的時候思維遲鈍,所有的防備都卸下了,她好像又變回那個脆弱的、
無助的,在冰天雪地裡蹣跚前行的魏雲英,眼角泛起溼潤,輕聲囈語:“哥哥,我難受,我疼……”
好疼,全身都疼,骨頭疼,心口也疼,她要凍死在雪地裡了。
男人的呼吸停滯了一下。
很快,他眼圈泛紅,抱緊她,吻去她顫動的眼睫上晶瑩的淚珠。
“雲英,我在這兒。”
她卻似乎沒聽見,雙眼緊閉着,攥着他衣襟的手指用力到發白。全身痠疼,躺着太難受了,手指頭動一動都像是要用盡所有力氣,靠着他能舒服一點。
男人捧着她的臉,小心翼翼吻她。
吻是鹹而苦的。
接着,雙手發顫的男人單膝跪在牀上,俯身要把她放下。
她不安地抖動了兩下,手還抓着他的衣領。
男人在她耳畔沉聲低語:“別怕,我不走。”
他單手脫下腳上的靴子,坐上牀,靠在牀欄上,大手託着她柔軟修長的嬌軀,讓她倚着自己的胸膛睡。
一手輕撫她披散的髮絲,一手爲她蓋上滑落的錦被,怕風從肩膀的地方吹進去冷着她,乾脆抓着錦被不放。
像是被雄偉的峰巒給包圍起來了,外面的風霜雨雪都吹不進來,她無意識扭來扭去,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側身枕在他結實的胸前,沉沉入睡。
一室昏黃燭火搖曳。
男人低頭看她,幽深的眸子,似融進浩瀚的銀河,揉碎的星光閃爍。
彷彿是淚光。
半夜時分,雲銷雨霽。
到天將拂曉的時候,浮動的泛着青白色的淺光被碧綠窗紙細細篩過,漫進屋中,伴隨着天際緩緩蒸騰的霞光,蓊鬱的樹叢裡響起清脆悅耳的鳥鳴聲。
傅雲英睜開雙眼,眼睫交錯間,看到一團團晃動的明亮光束。
窗前小石潭邊栽了幾株柳樹,北風吹亂千絲萬縷的柔韌柳條,疏落的影子罩在窗前,風動,影子也動。
天氣漸漸變冷,早起時庭院假山上溼漉漉的,水汽凝結成白霜,棗樹的葉子落盡了。
傅雲英眼神放空,盯着投射在屏風上如水波般晃動的樹影看了很久,額角一抽抽的疼。
她擡手想揉眉心,一動,渾身骨頭疼,輕輕嘶了一聲。
發了會兒呆之後,她意識回籠,發現自己被一雙胳膊緊緊箍着,而且自己靠在對方懷裡,雙手摟在對方勁瘦的腰上。
姿勢親密。
男人呼出的熱氣縈繞在她頭頂,呼吸聲很輕。
她擡起頭,額頭蹭過他的下巴,短硬的胡茬磨得她前額生疼,她這會兒從頭到腳都不舒服,一點點觸碰也覺得敏感。
男人醒了,還沒睜開眼睛,先摟緊她,手蓋在她肩膀上,怕她被風吹着。
她看到他線條深刻的側臉,濃眉星目,鼻樑挺直,雙眉微微皺着,眉宇之間一股濃重的疲憊之色。
總是英武沉着、從容不迫的男人,此刻竟透出幾分憔悴來。
傅雲英呆了一呆。
他不是在山西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這幾天照顧自己的人是他?
她盯着他發怔,對上他溫柔俯視自己的視線,半天回不過神。
霍明錦雙眸黑沉沉的,黯淡無光,看到她睜着一雙清亮的眸子仰視自己,捲翹眼睫撲扇,眼波瀲灩,也怔了怔。
一瞬後,他抑制不住心底的狂喜,低頭吻她。
只輕輕啄吻了幾下,他很快鬆開她,低聲問:“哪兒不舒服?”
傅雲英想坐起來,鬆開抱着他腰的手。
霍明錦動了動,半邊身子都是麻的,皺眉悶哼幾聲。
這一點不適輕如鴻毛,他扶着傅雲英坐穩,手搭在她額頭上,摸摸她的臉,又探進被子裡,去摸她的腳底。
粗糙的手擦過腳踝,輕輕握住腳掌,酥麻感直衝頭頂,傅雲英顫了一下,下意識要躲開。
霍明錦攬着她,她一躲,往後撞在他胸膛上,反而把腳送到他手裡了。
“是不是想洗澡換衣?”
確定她沒有發燒,手腳也沒有那麼冰涼後,霍明錦抖開被子裹住她,把她從脖子到腳都裹得嚴嚴實實,溫聲問她。
她喉嚨乾啞,說不出話,動一下手指的力氣也沒有,虛弱地點點頭。
霍明錦抱起她,像捧着玻璃人似的,生怕哪裡磕着碰着,讓她先靠着牀欄坐一會兒,下牀出去。
傅雲英聽到他吩咐侍女預備香湯熱茶的聲音。
不一會兒,他走了回來,手裡端了一杯熱茶。
他坐在牀邊,杯子舉到她脣邊。
她垂眸不語,茶水的溫度剛好,是她喜歡的清茶,低頭,就着他的手喝幾口。
溫茶入腹,空虛的腸胃熨帖舒服。
侍女將香湯送了進來,屏風後面水汽氤氳,傳來水聲。
等侍女收拾妥,霍明錦直接連被子抱起傅雲英,送她進淨房。
她全身黏膩,衣衫貼在肌膚上,很難受。
霍明錦解開包着她的錦被。
接着,一雙手自然而然落在她衣領上。
傅雲英清醒過來,按住他的大手,雙脣輕抿。
霍明錦反應過來,飛快收回手,怕她摔下榻,眼神示意旁邊兩個侍女過來攙扶她。
等侍女走過來扶住傅雲英,他纔出去。
傅雲英雙眸低垂,視線往下,剛好落到他腳上。
她醒來之後,他一直圍着她打轉,顧不上穿鞋,就這麼在屋裡走來走去。
……
洗了個澡,洗去一身潮冷汗水,換上乾爽的衣裳,傅雲英舒服了些。
不過頭還昏昏沉沉的,站不起來。
兩名侍女幫她把一頭長髮也洗了,擦得半乾,用巾帕包着,送她回牀上。
牀榻已經收拾過,另換了乾淨被褥。
她躺回鬆軟的衾被間,渾身乏力,但知道自己肯定睡了好幾天,不想接着睡,硬撐着要坐起來。
霍明錦皺眉,扶她坐起,塞了幾隻綠豆殼做芯子的大軟枕在她背後,“不再睡會兒?”
她搖搖頭。
霍明錦也不多勸,喂她喝幾口溫茶。
老太醫來了,這時候也顧不上忌諱什麼,給傅雲英診脈,看看她的舌苔,端詳一陣,微笑着道:“沒事了。”
問她:“還想吐嗎?”
傅雲英腹內空空,連膽汁都吐盡了,嘴巴里一陣苦辛味,剛剛漱過口,略覺得好受了點,那種隨時噁心作嘔、五臟六都都要吐出來的感覺沒有了。
霍明錦坐在一邊,眉眼沉靜,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搖搖頭。
老太醫扭頭看着霍明錦,捋須笑道:“可以照常飲食,只是這兩天不要一下子吃太多油膩的東西,雞湯可以喝一點。”
霍明錦沒有笑,但神色緩和了許多。
他起身送老太醫出去,站在門邊和老太醫說話,絮絮叨叨說了很久。
侍女捧茶,傅雲英慢慢喝完半盞茶,不要了。
霍明錦聲音低沉,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不過從老太醫的回答能猜得出,他在問老太醫她能吃什麼,有什麼要忌諱的。
老太醫脾氣急,都要被二爺給問得不耐煩了,但一直以來畏懼二爺,沒敢露出不耐神色。畢恭畢敬、不厭其煩地一遍遍重複說過的話,再三保證屋裡那位已經好了。
霍明錦眉頭輕皺,清冷的日光籠在他臉上,刀斧鐫刻的五官,瀰漫着淡淡的陰鬱。
侍女坐在牀邊幫傅雲英絞乾長髮。
竈房很快送來湯粥細面之類的東西,雞絲麪,黑魚面,燕窩粥,都是清淡而又滋補的,怕她不喜歡,什麼都做了一點,連杏仁豆腐也有。
霍明錦進來了,坐在牀邊,看她眼眸低垂,烏黑光澤的長髮像一匹精美的綢緞,披在肩上,整個人懶懶的,不像平時腰板挺直的嚴肅模樣,湊近細看她。
呼吸近在咫尺,傅雲英擡起眼簾,看着他。
他問:“想吃什麼?”
她望一眼漆盒裡的碗碟盤盞,最後盯着一碗綠豆粥看。
侍女伸手捧起粥碗。
“出去!”
霍明錦忽然低喝了一聲,語氣少見的嚴厲。
兩名侍女嚇得一哆嗦,忙跪在地上,面面相覷了一陣,躬身退出屋子。
傅雲英反應比平時慢,眨了眨眼睛,望向他。
霍明錦抓住她的手腕,動作輕柔,卻又帶了幾分不容許她掙開的強勢,神情剋制,又問一遍:“雲英,想吃什麼?”
傅雲英微微蹙眉,看着那一碗綠豆粥。
她不該吃粥嗎?
霍明錦手指捏住她的下巴,“你現在最想吃什麼?什麼都可以。我們馬上就要成親了,雲英,我是你丈夫……你喜歡什麼,想要什麼,告訴我!”
他聲線低沉,比平時冷。
這還是他頭一次用這樣的語調和自己說話。
傅雲英怔怔地看着他。
霍明錦嘆口氣,她不喜歡依靠別人,像是把自己層層包裹起來了,雖然她會找他尋求幫助,但是……她大多數時候理智得近乎淡漠,她對身邊的人好,可她不會將自己心底的恐懼、彷徨、無助說出口。
她隨時做好獨自一個人的準備。
只有這兩天病得神志不清的時候,她纔會緊緊抓着他,在他懷中落淚,說她疼,她難受,她不舒服。
他也難受,爲自己不能替她分擔,爲那些印刻在她記憶裡的痛苦。
然而終究還是不忍逼迫她,一看到她皺眉,便什麼都不想管了……霍明錦推開漆盤,放柔聲音問:“你剛剛猶豫了一下,這裡沒有你想吃的。告訴我,你想吃什麼?”
傅雲英平素不愛吃甜的,但病後初愈,忽然很想吃一種甜甜的、涼涼的東西,吃下去,胃會很舒適。
她倒也不是委屈自己,只是現在沒有,懶得折騰。
沉默了一會兒,她道:“想吃涼粉,冰鎮的。”
涼粉祛暑解熱,六月酷暑天常有小販挑着擔子走街串巷售賣自家做的涼粉凍。現在時節快要入冬,涼粉早沒有了。
她挺愛吃涼粉凍的,上輩子小的時候,一到夏天,聽到外邊巷子裡貨郎叫賣的聲音,立刻催促哥哥們去幫她買。
霍明錦吻一下她的眉心,“等我。”
他起身出去。
她應該不記得了,他卻對涼粉凍有印象。盛夏天,她滿頭汗,老老實實等在垂花門前,盼着吃涼粉。魏家大哥逗她,不給她買,她怕小販走遠了,來不及生氣,找出自己積攢的月錢,請管家給她買,等管家出去的時候,小販還是走了。
她氣極了,魏家大哥給她賠不是,她不理大哥,忍着氣出來陪他祖母說話。
他從魏家大哥口中聽說了這事,讓隨從騎馬追出去,把小販當天做好的涼粉凍全買下來送到魏家。
她嚇了一跳,又驚又喜。
大概從那時候起,她覺得他是個好人,不像初見時那麼拘謹,很快喊他哥哥,打捶丸的時候,和他分到一組會高興地拍手。
一碗涼粉凍而已,哪怕她想嚐嚐天上的星星是什麼味道,他也得辦到。
督師命令下達,衆人齊聲應喏。
間壁幾十名隨從立刻上馬揚鞭,往不同方向飛馳而去。
一時之間,馬蹄聲聲,煙塵滾滾。
動靜這麼大,府中所有還在沉酣的人都驚醒了。
琅玕院,傅雲章披衣起身,站在窗前,聽蓮殼稟報說間壁霍督師一大早讓人出去尋什麼涼粉,不斷有人騎着馬跑過巷子,馬蹄如雷。
昨夜落過雨,院中山石被雨水洗過,棱角圓潤。
傅雲章想起一句詩:一騎紅塵妃子笑。
此句是諷刺帝王沉湎享樂的。
少年時讀到此句,也曾覺得詩中君王荒唐,後來方明白,若真的喜歡那人,只要能哄她發笑,什麼奇珍異寶都可以捧到她面前,何況不過是千里之外的些許荔枝罷了。
他打開窗戶,藉着樹梢間漏進臥房的微光束好網巾,穿戴好,手指拂過書案上一封摺子。
連夜寫好,墨跡已經幹了。
半個時辰後,一小碗晶瑩剔透的涼粉凍送到傅雲英牀頭前。
霍明錦把匙子遞到她手中,道:“你剛好,不能吃冰鎮的。”
她咬了咬脣,低頭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