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衛澄海正拉着彭福疾行在通往三官營子的那條荒涼的土路上,腳後是一片塵土。
天氣悶熱得燥人,衛澄海用手遮擋住耀眼的日頭,衝彭福咧了咧嘴:“福子,日本鬼子沒來的時候,天氣也這樣?”
彭福舔了舔龜裂的嘴脣:“哪裡這樣?都是小日本兒造的孽,他連天老爺爺的娘都日了,天老爺爺能不發火?”
衛澄海笑道:“那咱們***他們的娘。”
彭福瞥了衛澄海一眼,蔫蔫地說:“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以前好象全是爲了給咱窮哥們兒出氣,誰欺負窮哥們兒你打誰。可是打從闖那次會館以後你就變了,張嘴閉嘴殺鬼子。”“我張嘴閉嘴殺鬼子了?”衛澄海訕笑道,“沒有吧,我那麼沒有城府?不過你還真的說對了,我跟小鬼子就是有殺父之仇……哈哈,我這是報仇啊兄弟。”彭福冷笑道:“誰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沒準兒你想當個民族英雄呢。反正我跟鬼子沒仇,我就是看不慣他們在咱們的地面上橫行霸道,尤其是這幫孫子經常‘花姑娘花姑娘’地日咱們中國女人……呸!憑什麼?咱中國男人沒長**咋了,用得着這幫龜孫子來幫忙?”衛澄海撲哧笑了:“哈,你呀,三句話不離本行,走你的路吧。”
三官營子以前不叫這個名字,八年前出了一樁怪事兒,這才改了名字。那天晌午,天上浪蕩着一大塊黑裡透着屎黃的雲彩。它自北向南一路游來,慢得如同病牛拉破車,只差沒有“吱吱扭扭”的聲響了。剛到村口道觀的頭頂,這塊髒得像尿布的雲彩就再也不肯挪動半步,不由分說便卸下漫天碗大的冰砣砣。正在道觀天井裡習演“老君劍”的三個道僮,被砸得**迸裂,當場絕氣。雲彩的肚裡空了,腳步也利落起來,擰腰轉身一路逍遙直奔正南而去。天上沒有風也沒有雨,冰砣砣落得着實邪性。後來,山裡有人傳出話來,說是道觀的觀主與嶗山紫雲庵的一位女居士有染,兩人經常在僻靜的地方演練“易筋大法”,因而招致太上老君的懲罰。從此,偌大的一個村子再也沒人敢去觀裡燒香許願,好像那通沒頭沒腦的冰砣砣還在頭頂上游竄着寒氣。直到民國初年來了個自稱曹操的教場武師,招集一幫年輕人在道觀天井裡習武,又把道觀改名爲三官庵,觀裡纔算有了一絲活氣。
二人氣喘吁吁地趕到三官營子村頭的時候,天已經大晌了,日頭越發毒,曬在臉上跟刀子割似的。
在一個衚衕口,衛澄海站住了,衝彭福一擺頭:“從西面數第四家,你去敲門,鄭沂在那裡,讓他出來。”
彭福瞪大了眼睛:“親哥哥,原來你是來找山和尚的啊……搞得這麼神秘。”
衛澄海推了他一把:“別羅嗦。”
找到鄭沂,三個人一起回到劈柴院衛澄海住處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了。
彭福沒進門,站在門口衝衛澄海一呲牙:“老大,我也該回去了,家裡有人等我做飯呢。”
衛澄海蹬了他一腳:“趕緊回家把那個女人放了,不然閹了你。”
彭福腆着臉笑:“我知道你什麼意思,謝小姐的男人滕秀才去了嶗山,你是想巴結人家呢。”
衛澄海不說話,瞪着彭福的眼睛像要冒火。
彭福連連搖手:“得,得得,我放人就是了……”說完,嘟嘟囔囔地走了。
坐在一家小酒館裡,鄭沂問衛澄海:“騰風華真的去了嶗山?”
衛澄海點了點頭:“嗯。去了董傳德那裡。”
鄭沂說聲“也想打鬼子呢”,沉聲問,“你真的打算拉自己的‘稈子’?”
衛澄海說:“有這個打算。”
鄭沂幹了酒,瞪着血紅的眼睛問:“人呢?就咱倆?”
衛澄海說:“我還沒想好,肯定不是光咱們倆。”
鄭沂說:“那天曹操問我你們要這麼多槍幹什麼,我說,這還不夠,按人數算,應該比這個多十倍。”
衛澄海遞給鄭沂一條烤羊腿,一咬牙:“應該這麼說。我想先拿這些槍當進見禮,送給董傳德。”
鄭沂說:“明白了。衛哥,咱們應該拉上朱七,還有,現在老巴手下有幾十個兄弟,咱們也可以全給他拉過來呀。”
“不能做那樣的事情,那麼做就壞了江湖規矩。我只需要他那幾個猛一些的兄弟,比如……”
“比如華中,”鄭沂的臉紅得像雞冠子,一下一下地扳手指頭,“彭福,龐德璋,鄧世哲,黃八,劉……”
“別數了。我只需要三個人,華中,彭福,大馬褂。”
鄭沂抓過眼前的一大盤牛肉,稀里嘩啦填進了肚子,又讓小二上了一大摞煎餅,風捲殘雲般吃了個溜光,站起來拍了兩下肚子:“我吃飽了。走,去找來百川要子彈。”衛澄海啜口茶水,拿起禮帽戴上,沉聲道:“你別去,有失風度。”鄭沂不解:“我沒有風度?不就是去見一個泥土裡打滾的老混子嘛,講究什麼風度?對待這樣的人不能客氣,直接揍他,就像我對待曹操,不揍,他能給槍?”衛澄海笑了笑,邊跟老闆結帳邊說:“不是這個意思,跟這樣的人接觸,我習慣一個人。”“明白了,”鄭沂橫身就走,“那我去老巴那裡等你,好幾個月沒見着他了,這次回來不見他不好呢。”衛澄海拉住了他:“別告訴他咱們的想法。另外,說話當心點兒……你喝了不少酒。”鄭沂沒有回頭:“有數。”
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鄭沂搖晃着沿德山路往大窯溝方向走。迎面撲來的一陣熱風讓鄭沂的全身開始燥熱起來。鄭沂刮下臉上的汗水,一把掀了褂子,在臉上胡嚕一把,赤條條地迎着教堂的方向走。教堂東面不遠處就是俾斯麥兵營,兵營的對面是陰森森臥在那裡的山西會館。朱四就是死在這裡的……走近山西會館,鄭沂冷不丁站住了,我是不是應該進去給朱四燒點兒紙錢呢?這樣想着,腳步不由自主地拐向了會館西側的一家雜貨店。雜貨店門前的嘎斯燈冒出綠幽幽的光,像一隻逐漸膨脹的鬼火,鄭沂懸空着心走了過去。
“幹什麼的?”雜貨店旁邊的那條衚衕裡咕咚咚撞出一條黑瞎子似的大漢。
“打窮食的。”鄭沂下意識地應了一句。
“打窮食?你他孃的是個鬍子吧?”大漢帶着一身酒氣,罵罵咧咧地撞了過來。
鄭沂閃身躲過這猛然的一撞,酒忽然有些醒:“兄弟喝多了吧?”“喲呵?動作挺麻利嘛,”大漢往前趔趄了幾步,猛地扎個馬步,攤開雙手在手心裡吐了一口唾沫,咣咣擊了兩下巴掌,雙手反着衝鄭沂擺,“再來再來,這把不算。”鄭沂無聲地笑了,這個混蛋看樣子喝得比我還多呢,正好,老子好久沒有試試身手了,先拿他複習複習功課吧。上下瞄了大漢幾眼,將一條腿在前面劃拉兩下,穩穩地站了一個虛步:“你先來。”大漢脾氣很拗,扎着馬步,紋絲不動:“讓你先來你就先來,羅嗦個鳥!”鄭沂料想自己犟不過他,將悶在胸口裡的那股酒氣咣地噴出來,一拍扎硬實的那條腿:“那我就不客氣啦。”
“叫你來你就來,客氣個鳥!”大漢說完,雙臂風車般一陣亂掄,“來吧,挨你一下,我這八年功夫算是白練!”
“走!”鄭沂的這聲“走”還沒完全喊出來,大漢已經直挺挺地撞到了馬路中間。
“咦?娘……”後面的這聲“的”被一聲“嗷”代替了,大漢的肚子被鄭沂的腳猛地踏住了。
“服是不服?”鄭沂的一隻腳踏着大漢的肚子,兩條胳膊橫抱在胸前,自上而下地看着他。
“服……”
忽覺腳腕子一麻,鄭沂暗叫一聲“不好”,猛踩一腳大漢的肚子,橫空躍出一丈開外,就地打個滾,騰地站了起來,胸口一悶,“哇”地吐了一口酒。太大意了……沒等鄭沂摸一下自己疼痛難當的腳腕子,大漢黑瞎子似的身形忽地撞了過來:“接着!”鄭沂慌忙閃身,終是晚了一步,肩膀被大漢一撞,仰面跌倒。大漢揮舞簸萁一般大的巴掌,上來就抓躺在地上的鄭沂,一下子抓在堅硬的石頭路上,哼地一聲抱着手跳到了路邊。已經滾到馬路牙子旁邊的鄭沂,一個鷂子翻身跳了起來,雙腳着地的同時,一手抓住大漢的肩膀,一手別住他的一條腿,暴吼一聲:“走!”大漢跟上次一樣,直挺挺地又躺回了剛纔躺過的地方。鄭沂沒有追趕過去,擡起腳腕子一摸,腳腕子外側凸起拳頭大的一個大包,好傢伙,這小子力氣可真不小。
“不跟你打啦!你不照架子來……”大漢懵懂着坐起來,兩隻手胡亂在眼前擺。
“不打就不打了,”鄭沂一瘸一拐地走過去,伸手來拉大漢,“我問你,爲什麼要找我的麻煩?”
“接着!”大漢的手裡赫然舉着一塊石頭,猛地朝鄭沂的另一個腳腕子掄過去。
鄭沂早有防備,單腿一跳,大漢撲通翻了一個個兒,稍一愣神,放聲大喊:“丟面子啊——”
鄭沂剛要上前踹他一腳,忽覺肩膀被人一拉,鄭沂反手別住了拉他的那隻手:“誰?”
衛澄海微笑着擡了擡下巴:“在這裡耍酒瘋?”
沒等鄭沂說話,大漢一骨碌爬了起來:“衛大哥,你可想死兄弟啦!”衛澄海把手在眼前一拂:“哈,看樣子你沒喝什麼好酒,一股子地瓜味,”拉大漢往鄭沂面前一推,“二位,拉個手,大水衝了龍王廟啦。”鄭沂心有餘悸,生怕大漢冷不丁再給他來一下子,倒退一步:“手就不必拉了。這夥計是誰呀。”大漢不滿地橫了一下壯如水牛的脖子:“你還沒說你是誰呢。”衛澄海擋在他們兩個中間,一指鄭沂:“鄭沂。”大漢愣了一下,哇呀一聲搶了過來,抓起鄭沂的手就攥:“山和尚!怎麼是你呀!我早就聽說過你,還聽說你最近一直跟着衛老大闖江湖……”衛澄海一手一個勾着肩膀將鄭沂和大漢拉到馬路牙子上,笑道:“我在樹後面看了你們好多時候了,”拍拍鄭沂的肩膀,衝大漢一瞥:“這位你不一定聽說過,嶗山人,家就在嶗山腳下的左家莊,大號左延彪,去年才從嶗山進到城裡,在小灣碼頭當工人。”鄭沂用手背碰了碰左延彪的胳膊:“剛纔得罪了。”左延彪咳了一聲:“該說得罪的是我……”蹲下身子,來回摸鄭沂的兩條腿,“剛纔那一石頭砸在哪條腿上?”
“我操,原來你是用石頭砸的啊!”鄭沂扯身閃到了一邊,“兄弟你可真夠下作的。”
“馬馬乎乎,馬馬乎乎,”左延彪有些無賴地舔了舔嘴脣,“習慣了,好漢不吃眼前虧嘛,你那麼打我……”
“不談這事兒了,”衛澄海做了個停止的手勢,“延彪,剛纔你是什麼意思?”
“喝多了,想出來整點兒零花錢。”
“缺錢了?找我嘛。”
“不是,主要是想找點兒刺激,”左延彪摸了一把頭皮,“你還不瞭解我?閒着就難受。”
“難受你也別找我這樣的撒氣呀,”鄭沂笑道,“你應該去找那些沒有能耐的。”
“那叫刺激?”左延彪瞪了瞪雞蛋大的眼,“那還不如找塊豆腐揍着玩兒呢。”
衛澄海捏着下巴沉吟了一會兒,開口道:“延彪不想混碼頭了,這我知道,哥哥幫你找條好路走走怎麼樣?”左延彪一愣,撲哧笑了:“幸虧你還了解我呢,我這樣的脾氣能走好路?走巴光龍那樣的路還差不多……可惜沒人引見。對了衛哥,你不是跟老巴熟悉嗎?乾脆你別幫我找好路了,你就把我引見給他,我早就想加入龍虎會了,一幫窮哥們兒湊到一起混江湖多來勁?跟梁山好漢似的。”“梁山好漢在山上,巴光龍在市面上,不一樣,”鄭沂徹底醒了酒,腦子動了一下,“要當就當真正的梁山好漢。”左延彪瞪着鄭沂看了一會兒,悶悶地說:“你說的是啥意思我明白,去嶗山當鬍子是不是?沒意思,都他孃的什麼呀。我瞭解那幫孫子……聽我跟你說啊,在小日本兒沒來之前,山上就有土匪,整天打家劫舍的,什麼人都禍害!人家梁山好漢也是土匪吧?可是人家乾的是劫富濟貧的勾當!他們呢?你就說路公達這個混蛋吧,他是最早的那批鬍子,應該有點兒綠林意識吧?孃的,去年他帶着人,下山‘禿魯’了一個村子,連寡婦光棍家都搶‘幹碗兒’了。”
“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鄭沂瞥一眼一旁摸着下巴不動聲色的衛澄海,“我不是說他。”
“不管怎麼說,大山裡晃悠的沒一個好玩意兒。”
“董傳德的義勇軍呢?”衛澄海拉了正要說話的鄭沂一下,“他應該還算是江湖中人吧?”
“他嘛……他還算不錯,打過鬼子……不過從開春就不打了,改打游擊隊了,不知道他是咋想的。”
“有沒有打算去他那裡晃上一晃?”衛澄海小聲問。
“原來你說的要幫我找條好路就指這個啊,”左延彪連連搖手,“不去不去,堅決不去!你想想,我們家本身就住在離他們不遠的山腳下,我去當了鬍子,還用不用見我的爹孃了?如果你在青保大隊和嶗山游擊隊那邊有關係,我倒是可以考慮去投奔他們,可是人家是國軍組織的隊伍,你有門路嗎?沒門路就得去當‘小的’,還不如我混碼頭過癮呢,你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衛澄海搖了搖頭:“那邊我還真的沒有門路。”稍一遲疑,隨口問,“我聽說嶗山游擊隊不是國軍的隊伍啊,好象是共產黨的。”“沒錯,以前共產黨在那邊也拉了一個叫嶗山游擊隊的隊伍,有附近村子裡的窮人,有市裡沒飯吃的工人,據說還有‘山大’的學生,有那麼五六十號人吧,後來走了,聽說拉到諸城那邊參加正式八路了。當時沒形成什麼氣候。國軍這個游擊隊挺強的,去年就有上百人了,槍有的是,連大炮都有,聽說還有電臺啥玩意兒的,反正挺厲害。不過他們一般在山北面晃盪,去年跟即墨那邊的鬼子幹了一仗,今年沒聽着動靜,好象忙着收編山裡的鬍子。青保大隊就更忙了,前一陣子剛拔了鬼子設在大嶗的一個據點,這幾天又忙着在山北挖戰壕,據說要在那裡設埋伏……咱不管。你想給我找條什麼好路?”
“跟我走吧,”衛澄海不回答,轉身就走,“去我家我對你說。”
“你不會是想帶着我上嶗山打游擊去吧?”左延彪的眼睛亮了一下,“是不是想先去投奔董傳德?”
“你小子一點兒不笨啊,”衛澄海笑道,“差不多。”
“那可得先處理了他表弟,這傢伙在城防隊當探子,跟老董熱乎着呢,兩個人互相照應……”
“你咋知道那麼多呢?”衛澄海依然笑,“你不知道我跟老董是什麼關係吧?別亂說話。”
“那我就不說了……家裡有酒嗎?”
“有。”
“那我就跟你去,”左延彪衝鄭沂一咧露出牙花子的大嘴,“兄弟,打架我不行,喝酒你是孫子輩的。”
鄭沂不理他,追上衛澄海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衛澄海笑道:“我是誰?”鄭沂說:“知道,你是衛老大。我不用去老巴那裡了?”衛澄海說:“不用去了,他不是個小心眼的人,以後會理解的。”鄭沂趕到他的前面,倒退着,邊走邊說:“前些日子我聽華中說,喬蝦米在到處找你呢。”“我知道,”衛澄海面無表情地說,“我在來百川那裡見過他了,他沒有惡意。”“你不是說想要除掉他嗎?”鄭沂正回了身子。衛澄海哦了一聲:“這事兒我得好好想想。”鄭沂垂着腦袋想了一陣,開口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讓喬蝦米跟熊定山再鬥上幾個回合。”
“聰明。”衛澄海加快了步伐。
“跟來百川要子彈那事兒辦得順利嗎?”
“順利。”
“最近沒什麼要緊的事情了吧?”
“沒了。”
“那我有沒有必要再去找一下朱七?”
“有必要,”衛澄海突然站住了,“你這就走,熊定山瘋了。”
“誰說的?”
“剛纔我在路上碰見孫鐵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