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城南。鄭沂下了火車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了。被太陽曬過的路面依然潮溼,路邊的高粱地裡霧氣騰騰。
鄭沂沒敢走大路,沿着鐵道走了一氣,一閃身進了高粱地。頂着一頭高粱花子走出來,眼前已經是豐慶鎮了。
此時,朱七正孤單地走在東鎮去劈柴院的路上。朱七不知道巴光龍的洗染店在什麼地方,只是隱約知道衛澄海的住處,心裡估計沒準兒見不到衛澄海,他來無蹤去無影的。果然,費了好大的勁找到衛澄海住的那個角樓子的時候,有人告訴他,“洋車衛”跟一個碼頭上扛包的夥計剛走,好象要去洗澡,拿着毛巾呢。大中午的洗個屁澡,這是又在使障眼法呢,不定又做啥“買賣”去了,朱七想。
坐在門口等了一柱香的工夫,朱七起身走了出去。他聽衛澄海說過,巴光龍的洗染店前面有個洋鬼子的教堂,來的時候他見到過一個教堂,離這裡不遠。見了他,不能耽擱,問明四哥葬在什麼地方就走,一耽擱不定出什麼事情呢,這幫鳥人不能跟他們羅嗦太多。路上有不少乞丐追着他伸手,朱七老鷹捉小雞似的躲,有些後悔自己穿這麼好的衣裳出來,呵,他們這是以爲我是個大財主呢。
剛擡頭望見遠處尖尖的教堂頂,朱七就聽見有人在後面喊他的名字。朱七沒敢回頭,加快步伐往前趕,我很少來城裡,這是誰在喊我?別是熊定山的夥計吧……後面的那個人見朱七不理他,飛也似衝到朱七的前面,一橫胳膊:“你不認得我了麼?”朱七沒有擡頭,左晃右晃想要晃開他,無奈胳膊被他抓住了:“七哥,看看我是誰?”朱七擡起了眼皮,面前的這個馬猴似的人好象在哪裡見過……紀三兒?腦子一亮,是他,跟衛澄海一起拉過洋車的夥計。紀三兒見朱七認出他來了,猛地一拍大腿:“我就說嘛!七哥是忘不了咱窮哥們兒的。七哥這是要去哪裡?”朱七笑了笑:“來這裡找個朋友,沒找着,想回家呢。”紀三兒的眼珠子滴溜一轉:“七哥是來找巴老大的吧?”
朱七記得他最後一次見到衛澄海的時候,紀三兒就在衛澄海的身邊,很靦腆的一個夥計,看樣子衛澄海跟他的關係也不錯,索性說了實話:“是,是來找巴光龍的。”“我就說嘛,”紀三兒笑起來像是一隻被夾子夾着的老鼠,“如果沒事兒,你往這邊出溜個啥?剛纔我就發現你在端相教堂,樣子就是來找人的。我就說嘛,你還能來找誰?我就說嘛……”“你知道巴光龍的洗染店在什麼地方?”朱七被他這一陣“我就說嘛”弄得暈頭轉向,打斷他道。“跟我來。”紀三兒拉着朱七就走。
“你忙你的去,”朱七不想讓紀三兒跟着,一把帶回了他,“你給我指一下路,我自己去。”
“七哥這是討厭我呢,”紀三兒嚥了一口唾沫,“那我就不打擾你了,”往前一伸胳膊,隨即拐了個彎兒,“直走……”
“知道了,”朱七瞟了那邊一眼,洗染店露出的一角,掛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巴光龍一般會在店裡吧?”
“會,他一般不出門,”紀三兒擰下嘴角的一串白沫子,“有不少人陪他呢,都是些橫裡吧唧的人。”
“呵,怎麼個橫法?”朱七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
“還能怎麼橫?不分青紅皁白亂打人唄,”紀三兒哭喪着臉,一提褲腿,“你看看,這是昨天剛打的。”
“你得罪他們了?”
“誰得罪他們了?我就說嘛,我根本就沒幹那事兒,他們亂懷疑人……”
“我聽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朱七拔腳就走。
“七哥,”紀三兒死皮賴臉地拖着朱七,“見着你我就高興了,你是個義氣人,你得幫幫我。”
“這事兒以後再說,”朱七邁步下了馬路牙子,一猶豫,又上來了,“最近你沒見着衛大哥?”
“唉,想見他可不容易,”紀三兒攤了攤手,“我得有一個多月沒跟他照面了,我也找他呢……”
朱七穿過馬路的時候,紀三兒還在嘟囔:“我有什麼能耐找到他?人家現在‘起闖’起來了,跟孫悟空似的,一個筋斗雲,想去哪兒去哪兒。我哥哥這是不管我了,我被人殺了扔在街上他也不管了,他沒有我這個兄弟了……”一擡頭,見朱七沒影兒了,忿忿地吐了一口痰,“跟我裝什麼裝?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裝?我更會裝,以後我裝個漢奸給你們看!”
朱七沒有走遠,他蔽在洗染店那條衚衕口的一根電線稈子後面,定定地瞅着紀三兒,這小子對我這麼熱情,啥意思?
紀三兒踮起腳尖往這邊瞅了一會兒,一橫腦袋回了來路,像一個在炕上沒過足癮的怨婦。
看樣子他這是遇到難受事兒了……朱七搖搖頭,打量一眼洗染店的門頭,心莫名地有些空。
蹲在地上,掏出用一個珠子跟朱老大換的那個鐵煙盒,捏出一根菸點了,朱七猛吸兩口,學朱老大那樣,將菸蒂揣進口袋,穩穩精神,邁步走到了洗染店的門口。裡面一個滿臉鬍鬚的漢子扭着頭瞅了他一會兒,一頓,快步走了出來:“是朱七兄弟吧?”朱七一愣:“你是?”“我是華中啊,”華中衝出門來,拖着朱七往裡走,“前幾天我跟光龍他們還說起過你呢,說話不迭這就來了。龍哥,朱七兄弟來啦——”朱七懵懂着被拖進了門,沒來得及細看,後門的門簾一掀,走出一個書生模樣的人來:“哈,還真的是小七哥呢,”上來一把握住了朱七的手,“小七哥,還認得我嗎?”朱七愣愣地看了他一眼,估計這位就是巴光龍了,抽回手笑道:“見過,好象……”“不用好象了,”巴光龍爽朗地笑着,“你記不清楚的。多少年的事情了?那時候我去你家找你四哥……”忽然沉下臉來,“你四哥他不在了,”衝華中一擺頭,“告訴谷香村,讓他們送幾個菜過來,”拉着朱七的手進了後院東側的廂房,“小七哥,唉……沒見着你之前想說很多話,見着你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炕上歪躺着一個瘦骨伶仃的漢子,巴光龍提溜一塊抹布似的將他提溜到炕下:“馬褂,你先出去一下。”
大馬褂直接躺在了地下,有氣無力地嘟囔:“你行行好,讓我抽完了這口。”
巴光龍從炕桌上抓起一根燒火棍似的煙槍,一把丟在大馬褂的腦袋邊上:“外面抽去,”衝朱七一笑,“見笑了小七哥。”
華中提着兩瓶燒酒進門,用腳勾起大馬褂,一把推了出去:“老七,別站着,坐下說話。”
朱七挨着炕沿坐下,摸出鐵煙盒,抖着手說:“酒我就不喝了。我不喜歡羅嗦,我想知道我四哥到底是怎麼死的。”巴光龍遲疑片刻,仰面嘆了一口氣:“你這麼痛快,我也痛快點兒對你說吧。首先,你四哥的死我有很大的責任,我沒能照顧好他。但是我想說的一點是,在事發之前,不是我去求你四哥幫忙的,是你四哥主動找到我,自己要求去的。你應該知道,你四哥跟日本人不共戴天……”“龍哥,這些事情衛哥都告訴我了,”朱七有些激動,話都說不連貫了,“你別擔心別的,打從出了這事兒我就沒怨過你。我四哥的脾氣我知道,他死了,怨不得別人。我想知道的是,那天他是在什麼情況下死的,身上中了幾槍,都打在哪裡了。”巴光龍訕訕地搖了搖頭:“我聽出來了,你是在懷疑你四哥死的蹊蹺……華中,當時你不在場,跟小七哥說不明白,去找福子過來,讓他跟小七哥講。”華中剛要轉身,朱七拉住了他:“不必了。我沒有那個意思。剛纔說得有些糊塗……衛哥當時也在場,他已經告訴我了,”眼圈一下子紅了,“不用再說了,我四哥葬在哪裡?”
“小七哥,”巴光龍輕柔地摩挲着朱七的肩膀,微微嘆了一口氣,“別難過,人死不能復生,想開點兒。”
“我知道,”朱七生生將眼淚憋了回去,“告訴我,我四哥葬在哪裡?”
“我把他燒了……骨灰就在店裡面,”巴光龍輕輕地說,“本來我想送他回家,可是我怕你誤會我。”
“沒有的事兒,我理解你……燒就燒了吧,人死了,留着屍首也沒用。”
“這我知道,我是怕你誤會我沒照顧好你哥哥。”
“不關你的事兒,”朱七將煙盒揣回兜裡,扭身下炕,“不羅嗦了,我這就帶四哥回去,以後有機會我再來感謝你。”
巴光龍默默地抱了抱朱七,點點頭說:“也好。”朱七反手拍拍巴光龍的脊背,掙脫開他,衝華中一笑:“走吧。”華中退到門口,望了望皺着眉頭站在黑影裡的巴光龍:“這麼着急?吃了飯再走嘛。”巴光龍擺了擺手:“他的心情不好,先回去吧。”華中搖搖頭,推開門,拉了朱七一把:“別難過,你四哥是條漢子,他死得不窩囊。”朱七的心一抽一抽地痛,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地點頭,眼淚砸在門後的塵土裡,一砸一個坑。華中按他的肩膀一把,一貓腰進了西面的一個屋子,捧出一個扎着紅布的匣子來:“老七,帶着你哥走吧。”
天忽然陰了下來,風起初還一股一股勻和着刮,一忽兒就變成了野獸,成羣結隊地撕咬掛在門口的衣裳。
朱七雙手捧着朱四,就像是捧着自己的心,過了這麼久,朱七才明白,四哥是永遠地走了,他再也見不着他了。
不能讓鬼子知道朱四殺過鬼子,朱七想,連坐呢……腦袋跟**儘管不是近親,可是真要連坐起來,一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