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參與的人數衆多,徹查很快有了結果。又因爲是樑崢帶頭動手打人,處罰的決定也很快就出來了:樑崢無故生事,恣意挑釁,杖四十;嶽淮山聚衆逃課,協助樑崢行兇,爲長不尊,杖四十;其餘一干人等行思館面壁思過,罰站三天。
樑崢聽說之後,跑去找到祭酒一再說事情都是他引起的,請求只罰他一個人。最後樑崢一個人領了六十杖,嶽淮山改罰面壁七天。
嶽淮山想要再去找祭酒,卻被夏文敬攔住了。
“他不挨夠了打是不會長記性的。”夏文敬咬牙切齒地說。
“子矜……你這麼說……”嶽淮山想說他受罰好歹也跟你有些關係,你怎麼能這麼說。
夏文敬低了頭,“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這事我自有分寸。不過他是主謀,逃不過的,少一個人捱打不好嗎?”
“你……”嶽淮山皺皺眉頭,轉身要走,“不行,我還是得去。”
“味甘!你不讓他替你受了這頓杖刑,他心裡不會好過的!”
嶽淮山停下了腳步。
“如果是我,別說多挨二十杖,就是多二百杖,也不會想別人爲我的事捱打。”夏文敬聲音不大,卻有十二分的肯定。
行刑的那天,烈日當頭,全監的師生都到了。祭酒專門給所有的人放了半天假,說是爲了殺一儆百、以儆效尤。
看人都到齊了,助教宣佈行刑開始。
從第一杖到最後一杖,樑崢一聲也沒吭,他只在心裡一遍遍地默唸:豬頭戚,這回我要是不把你折磨到生不如死,老子跟你姓戚!
打完了,樑崢也皮開肉綻了。廣業堂的博士讓人給拿了瓶藥,幾個同學上來把他擡回了號房。
大夥正商量着怎麼上藥,門一響,屋裡立刻靜了。樑崢扭頭看一眼,是夏文敬來了,一手拎個小布袋,一手拎了個木頭架子。屋子裡原來的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悄無聲息地都走了。
夏文敬不說話,走到牀邊蹲下來,先從布袋裡拿出把剪刀把樑崢的褲子剪開了。剪完他又拿出瓶自己帶來藥給樑崢塗。樑崢疼得齜牙咧嘴,夏文敬也不吱聲。樑崢假裝叫喚,他還是什麼動靜也沒有。
叫了幾聲覺得沒趣兒,樑崢把頭搭到枕頭上也沒了聲音。突然他覺得有什麼東西輕輕柔柔地在後腰上碰了一下,開始樑崢以爲是屁 股疼得腰也出現了錯覺,可是很快又碰。
過了一會兒,樑崢覺出不是“碰”,是“掉”,而且弄得他很癢,於是忍不住伸手撓了一把。撓完發現手指溼了,他以爲是自己的血,把手拿到眼前卻是沒有顏色的“水”。
“子矜……你哭了?”
“沒有。”聲音分明有些異樣。
樑崢擡頭扭身想要看夏文敬。
夏文敬一伸手把他按住,接着又把一個藥瓶扔到他的眼前,“你別亂動。我給你上的是錦衣衛特製的藥,連着上三天,你的傷很快就會好的。”
樑崢笑笑,“錦衣衛還做藥?”
“你不知道錦衣衛有十八酷刑嗎?其中的杖刑很著名。”說着夏文敬把帶來的木頭架子架到樑崢的屁 股上方,又搭上被子,“你好生養着吧,我走了。”
樑崢伸手摸摸木頭架子,“你是提前給我準備好的嗎?”
門又響一聲,屋裡徹底安靜了。
樑崢因爲捱了這頓打,國子監給他放了半個月的假。頭三天他不大能動,吃飯上茅廁都得讓人扶,看見戚興宗他也就裝沒看見,沒有挑刺兒找茬兒,任戚興宗大搖大擺地耀武揚威了三天。
夏文敬再沒來看他。
到了第四天,樑崢能自己下地走動了,便開始了他醞釀已久的報復行動。
頭一天,樑崢在牀上飽飽睡了一整日。到了晚上,他先假裝睡着了。等戚興宗的牀上傳來了微微的鼾聲,樑崢爬起來到屋外打了盆水,然後回來兜頭全都倒在了戚興宗的牀上。戚興宗睡得正香,猛然驚醒後的狼狽程度可想而知。他當然知道樑崢是爲了杖刑的事,看看屋裡又大都是站在樑崢一邊的,沒敢多說什麼,默默換了衣服收拾牀鋪。樑崢抱着肩膀美滋滋地坐在牀上看着他忙了半宿。
可戚興宗沒有想到他這噩夢還遠遠沒有結束,從那天晚上開始,在以後的若干天裡,他再也沒能睡上一個囫圇覺。
第二天,樑崢倒在戚興宗頭上的是自己的一泡尿。
第三天,樑崢抓了兩隻老鼠扔進他的被窩兒裡。
第四天,戚興宗已經不敢睡覺了。
其間他數次到司業、祭酒那兒去告狀。可告人這麼變態的事要有憑證,沒幹的被褥有栽贓陷害之嫌,不能當證據。助教到他們的號房裡問了幾次,所有的人異口同聲:睡得很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原來那兩個跟戚興宗一個鼻孔出氣的,也早被樑崢威脅過了,不敢出頭。
第五天,戚興宗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他跟博士提出要換號房,得到的答覆是各號房已滿,他要想換得找到人肯跟他換。
樑崢一得到這個消息,立刻放出話去:誰要是敢跟戚興宗換房,就是跟他樑崢作對,跟他作對,最後就是跟戚興宗一樣的下場。
這樣一來,還有哪個肯跟他換?於是戚興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能硬挺。
第六天,戚興宗眼眶烏青,一副半人半鬼的模樣。
第七天,戚興宗形神分離,已如行屍走肉。
其實監裡的學官也知道這其中有事,可短短几個月,大家都被樑崢搞得頭痛不已。況且前些天樑崢受罰誰都知道他不可能是無緣無故地就打了戚興宗,不過是動手的自然理虧,老祭酒又在氣頭上,才讓樑崢受了那麼重的罰。現在明顯是樑崢不肯善罷甘休,兩邊的背景和家世又都不好惹,所以也就沒有人願意跟着摻和、深究孰是孰非,只等着他們私下裡自己解決。
第八天,進過上晡,樑崢正在號房呼呼大睡。夢會周公間,恍惚看見一個人影走到了他旁邊牀位的地方。接着悉悉索索一陣響,樑崢醒了,戚興宗的牀邊竟然有個人在哈着腰整理東西。
想偷偷搬走?!樑崢從牀上一躍而起,拎起那人舉拳就要打。
“子矜?!”樑崢收勢已晚,身體一偏,拳頭落空,兩人一起倒在了牀上。
樑崢撐起身體,“你怎麼在這兒?”
“我跟戚興宗換了房。”
“什麼?!”樑崢瞪大了眼睛,“是他逼你的?”
“不是,是我主動找他換的。”夏文敬的聲音冷冷的。
“爲什麼?!”
“不爲什麼,我看不慣你沒完沒了,糾纏不休。”
“你說什麼?!”這回樑崢真的惱了。
“你不是聽見了嗎?”夏文敬始終面癱一樣地看着樑崢。
樑崢的牙都快咬碎了,挺了一會兒,從牙縫兒裡擠出一句,“爲什麼……偏偏是你?!”
“怎麼不能是我?”
“你……你……你行!你夠意思!”樑崢一把推開夏文敬,從他身上爬起來站起身要走,想想又回來俯到他的身上指着他的鼻子,“你幫着戚興宗。咱們朋友一場,我遂了你的意思,只要那個豬頭戚給我老老實實地,不再挑事兒,我可以不再找他的麻煩。但是……我放出去的話國子監的人都知道,我得說到做到。住了這張牀,從今以後,就別指望從我這兒看到好臉色!”
樑崢摔門而去,夏文敬坐起來低頭想了一會兒,站起身繼續收拾東西。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樑崢果然說到做到了。除了白天上課和晚上回號房睡覺,平時只要有夏文敬的地方,他絕不多呆。沒有夏文敬的地方,但凡有人提到他的名字,樑崢一定轉身就走。幾次之後,大家都知道樑崢跟夏文敬鬧掰了。本來夏文敬性格孤僻朋友就少,嶽淮山又不跟他同年,這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一處的時候就更多了。
有時樑崢看着他形單影隻的覺得可憐,想緩和一下,可一看見他一副死不知錯的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
一次在饌堂吃飯,夏文敬去得晚了,只剩下樑崢身邊的一個位置。樑崢想這回你該過來說點軟和話了吧?誰知道他端着漆案猶豫了一會兒,最後竟什麼都沒吃就轉身走了。樑崢氣得一口氣沒倒上來,差點把嘴裡的湯全噴了。
可最讓樑崢生氣是他傷好後不久的一次初一例假。當時樑崢的腿走路還有點兒瘸,他就沒走。想着夏文敬本來就很少回家,自己又常常在他不走的時候留下陪他,那這次自己有傷在身,兩人還正鬧着彆扭,他怎麼也不會走,一定會留下找機會跟自己和解。可他又錯了,夏文敬不但走了,還走得最早回來得最晚。
樑崢氣得一整天都沒看他一眼,直到晚上回號房時發現夏文敬已經躺在牀上睡着了。樑崢忍不住走過去偷偷看他,結果發現他朝上的左臉又紅又腫,明顯是被人打了。樑崢立刻衝出去跑到戚興宗的號房裡把他揪了出來,問是不是他乾的。
戚興宗一見樑崢膽都快嚇破了,就差跪到地上給他磕頭了,連連說:“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他今早一回來時就那個樣子了,不信你去問別人。樑大爺你饒了我吧,我現在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碰你的人啊……你饒了我吧……”
“滾!”樑崢把戚興宗推到一邊兒,“看見你就心煩!”
“我滾,我滾……”戚興宗顫顫巍巍地夾着尾巴跑了。
樑崢一個人又鬱悶了好半天,最後給了自己一巴掌:操!我真他孃的賤!他被人打死了幹老子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