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一話

晚膳時,三人圍坐在桌前,偶爾議論幾句楊雲初的事兒,提到楊天遠這幾日來皆是眉頭緊鎖茶飯不思時,又是半晌的沉默,每個人心中對於楊府此番的處境都是暗自堪憂。

悶了好一會兒,秦羅敷覺得沒勁,起身正欲收拾碗筷,外頭走進來一個人,正是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官錦承。

“官兄,多日不見啊,正巧,一起坐下來喝杯酒吧。”宋大長順趕緊起身,抱拳作揖。

“不用了,官某來時已經用過膳,宋兄莫要如此客氣。”一雙漂亮的眸子看到安若素時,微微眯起,“安姑娘貌似病了?”

安若素並未在意:“身體微恙,並無大礙。”官錦承那張平日裡鮮少顯山露水的臉在聽完她的話後,閃過一絲擔憂,剎那間便又沒了蹤影,讓人以爲自己眼花而已。

“這麼晚來,是不是有什麼事兒?”她隨口問道。

“有幾句話想對你說而已。”官錦承使了個眼色,示意兩人去外頭講話。

安若素剛準備跟着出去,不想,一旁的宋長順一個閃身擋在了兩人的面前。

“將軍有過吩咐,要宋某好好照看安姑娘,今個兒這麼晚了,孤男寡女去外頭說話似乎不妥。”他甚爲警惕的盯着官錦承,即使對方渾身散發出的寒意已令在場的兩名女子變了顏色。

官錦承怒極反笑:“好!好一個楊天遠!”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宋氏夫婦見他離去,雙雙虛脫的深呼一口氣。誰知,安若素卻趁他們不備一個箭步跟了出去,剩下夫婦二人神情複雜的盯着外頭的夜色直髮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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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若素輕輕的喚了一聲官錦承,官錦承聽到後腳步停頓了一下,接着又繼續往前走了起來,但是步伐明顯的放緩了不少,安若素亦步亦趨的跟着,並不着急追上。

她此次跟出來亦帶着小小的私心。一方面,她確實想跟,畢竟與官錦承也有好幾天未見,心頭總存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懷促使着她做出一系列出格的行爲;另一方面,她也很擔心楊天遠,隱隱覺着要是這一次真被宋長順制止了,那楊天遠的處境將會變得更爲微妙,官錦承這個人不簡單,從那次在楊府見到他時,楊天遠對他恭敬的態度便能分辨一二。

方想之間,前頭的官錦承突然毫無預警的停下了腳步,神思遊弋的安若素一下撞上了他的後背。

不知所措的看向已經轉過身子的他,安若素一下子失去了控制,脫口而出:“你別怪楊將軍,他也是關心我。”語畢,方纔意識到自己真的是越描越黑,懊悔得直想一頭撞死算了。

果然,那官錦承聽完她的話,冷笑一聲:“你們倒是互相關心得很,說不定那楊天遠真是你要尋之人。”聞言,安若素像被戳到了痛處一般,一陣慌亂。

她霍得擡眼,眸中已泛起點點淚光:“官錦承,我在你眼裡就是這般不堪信任?”

被她這麼一問,官錦承倒是一愣,沉默了良久,他才嘆道:“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安若素卻依舊是一動不動的凝望着他。

半晌後,她輕聲呢喃道:“自那日起我便將香羅全倒了,一直喝着雨前。”官錦承只覺得呼吸一窒,一雙眸子緊緊的盯着安若素不放。

陰鬱多日的天空,忽然雲開霧散,明月從雲層中露出一端,瞬間,一地清華暈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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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十八年,五月初五

北羅文帝欽點楊天遠之女楊雲初進宮,並冊封爲貴妃,入主翠巒宮。次日即將升任國丈的楊天遠被御封爲鎮國大將軍,楊氏一門風光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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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楊雲初進宮的日子,應楊天遠之邀,安若素隨着宋氏夫婦一起來到了楊府。宋長順一如既往的跟在楊天遠身後,隨時待命。安若素和秦羅敷則來到了楊雲初的香閨。

“小姐今個兒好美啊。”

進屋後,只見楊雲初身着一襲深紅色雲錦緙絲百褶長裙,上頭罩着一件同一色系的薄紗外卦。頭髮挽成高高的飛雲髻,帶上赤金五鳳珍珠釵,一支碧玉金步搖隨着她一回眸與一凝眉而搖曳生姿。

“你們來了。”她淡淡一笑,安若素髮現眼前的女孩成熟了不少,想想亦是,都要當妃子的人了,不成熟該如何在那殘酷的皇宮裡生存。

這樣想着,不由有些心疼,纔多大的人,在她眼中楊雲初不過還是個孩子。

走到她跟前,安若素髮現她的眉畫得不是特別好,便不自覺的拿起畫筆,細細替她描繪了起來。

見楊雲初一直怔怔的望着自己,安若素笑道:“以後這活兒可是由你夫君來做了。”甫一說完,便知自己講錯了話,從古至今有多少個皇帝給自己的妃子畫過眉,就算畫過的,亦不單單隻爲一人。

楊雲初垂下眼瞼並未說話,臉上的神色在厚厚的妝容下,晦澀難辨。

沒過多久,外頭傳來通報聲:“小姐,宮裡的轎子來了。”

楊雲初本是交握的兩隻手,微微互絞了一下,然後在丫鬟的攙扶下,起身向着門外走去。

突然,她猛地一轉身,僅僅是望向安若素:“替我好好照顧爹。”眼中有淚光閃動。

安若素與秦羅敷皆是驚訝萬分。尤其是安若素,她的手藏在衣袖下有些許的顫抖,只是看到楊雲初那滿眼的哀求,終是點頭應允下來。

得到承諾的楊雲初,似是有了最大的慰藉,強自挺直腰身,再也未回首的走了。

楊府大門外,鑼鼓聲乍起,交織着噼噼啪啪的鞭炮,震耳欲聾。

安若素卻一直坐在楊雲初閨房前的迴廊矮牆上發呆,她臨行前的那句話一直在她的腦海裡反覆迴響着,她應該是知道的吧,楊天遠應該跟她提起過一些往事吧......

放眼環顧院落,她似乎還能從那樹下的鞦韆上看到楊雲初往日嬌笑的身影,那個本應被寵溺着,本應是這世間最快樂的女孩,此刻卻是前途未卜。

一聲嘆息幽幽傳入安若素的耳中,回眸,楊天遠便站在身後,對着這滿園的寂寞之色——空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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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安若素望着不遠處的一株老槐樹,輕輕說道。

“我對不起雲初。”楊天遠走到她的身邊坐了下來。

安若素看了看他,低聲一笑:“那楊將軍對不起的人還真多......”

楊天遠聽聞,怔愣了好一會兒方纔嘆道:“你,都猜到了吧......”

“我娘說過,那錦囊裡的東西只要給那人一瞧,他便什麼都明白了。”

“十八年前的天宗二十八年,我率三萬大軍攻打南楚,本想逼迫楚穟王交出太子承,沒想到中途遭了埋伏,三萬大軍全軍覆滅,我不願做俘虜,於是跳崖想自我了斷算了。可能我命不該絕,三日後醒來,竟然躺在一間小屋的牀上,旁邊一位女子正在爲我熬藥,她聽到動靜,轉過臉笑着對我說,‘你醒了,真是命大啊,我從山腳下撿到你的時候,以爲你活不了呢,既然醒了,那就在這裡好好的養傷吧。’說完又回過頭去認真的煮起藥來。我卻久久不能移開眼睛,她真美,笑的時候好似整個小屋裡都充滿暖暖的陽光,那眉那眼比我在皇宮裡看過的任何仕女圖都美。”

楊天遠的表情因爲回憶而變得柔和,臉上的褶子舒展開來,安若素髮現其實他長得很好看。

“嫣娘一直細心的照料着我的傷,也不問我的來歷,幾次我想告訴她,可是又怕嚇着了她,話到嘴邊就收了回去,我只好試探性的告訴她我的名字,可是她聽了我的名字後卻只不過笑了一下,什麼都沒有多問。後來,我的傷好了些,能下牀稍微走動了,便忍不住挪到屋子外頭去看看,才發現這是一個山谷,就這麼一間小屋子,其他只剩下環繞四周的山脈叢林。也怪不得嫣娘能什麼都不問就救了我,而且在聽說了我的名字後亦沒有任何反應,她從來沒有聽說過我,也沒有聽說過南楚和北羅的紛爭,或者更確切的說,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南楚,不知道北羅,不知道這山谷外面的世界。她一直就這樣與世隔絕的生活着。從她有記憶開始,唯一見過的人就是她的父親,後來她的父親過世了,就一直一個人生活着。嫣娘遇見的第二個人,便是我。我問她一個人不會寂寞嗎?她搖搖頭,拉着我來到屋後面,那裡有一座墳,她笑着對我說,‘有爹一直陪着我怎麼會寂寞呢,而且你看,這山林裡有鳥兒,有兔子,有許多許多的生靈,它們一直都跟我在一起。而且現在還有了你!’”

安若素聽着楊天遠的敘述,似乎真能看到娘年輕時巧笑嫣然的樣子:“你後來還是走了......”她有些傷感,忍不住喃喃自語道。

楊天遠的神情一下子暗淡下來:“是啊,你說的沒錯,我還是走了,我答應過先帝爺的,一定要把太子從南楚帶回來繼承大統,既然承諾了,作爲男人就不能失信。”

“你不用解釋的,娘從來沒有怪過你......其實......”安若素正想說些什麼,卻被硬生生的打斷了。

“我真不是人,竟然辜負了那麼美好的女子。那年我傷好後,想起先帝爺的囑託,心情很是矛盾,既不想失了信,又不想離開嫣娘。嫣娘是那麼一個玲瓏剔透的人,又怎麼會看不透我的心思呢。她悲傷的嘆道:‘我知道總有一天你還是要走的。’說完,拿出早已幫我準備好的行囊,交到我的手裡,我本想說我會回來找她的,可是她好像猜到了我會說什麼,捂住我的嘴直搖頭。她不要我的承諾,她不要我揹負任何東西,她要讓我瀟瀟灑灑自自在在的走。我走的時候,她一直是那樣微笑着,很美很美,是我此生見過最美的笑容,可是她的笑卻比哭還讓我心疼,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麼痛恨自己。”

說到激動的時候,楊天遠停了停,又接着道:“那年走出山谷後,我潛進南楚皇宮帶回了太子,本想將他扶持上皇位後就去找嫣孃的,沒料到,由於國無君主多時,朝廷內各方勢力割據,朝廷外其他三國亦是對我疆土虎視眈眈,再加上皇帝年幼,手無縛雞之力,我只好留下來幫助皇上肅清各方反叛,鞏固皇權,這一干就是十幾年。三年前,陛下終於坐穩了皇位,大權在握,我便請辭去了南楚找尋嫣娘,誰知道,到了那山谷後卻發現已是人去樓空。”

常言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看來這楊天遠是真的傷心,眼眶已然泛了紅。

安若素本欲安慰他的,只是聽了這麼一番前塵往事,也經不住落下眼淚。她和娘真的從來沒有怨恨過楊天遠,反倒是一直心存着一份愧疚......但是她答應過娘,就算死也要將這份愧疚爛死在肚裡!

正當兩個悽悽然的人相對無語之時,外頭隱隱傳來一陣吵鬧聲。安若素與楊天遠連忙收拾起悲傷的情緒,急急的往大門口趕去,瞧瞧究竟出了什麼狀況。

來到楊府門口,只見秦羅敷雙手叉腰面朝門外,嘴裡喋喋不休的咒罵着什麼人。

“什麼事兒?”楊天遠皺了皺眉,問向一旁的宋長順。

宋長順也是一臉的憤然:“剛纔楚家那小子來了,被羅敷給罵走了!孃的!竟然還有臉上門來!貓哭耗子假慈悲!”

“混賬!來者是客!你們倒好,把客人給趕走了,讓我楊某人日後如何面對朝堂之上衆多同僚!”聞言,楊天遠臉色一沉,怒對向宋氏夫婦,“羅敷,你都已經嫁作人婦了,怎麼還是如此的不懂事!還有你宋長順,平日裡看你也是個謹慎之人啊!怎麼今個兒反倒是幫着自己的老婆一起在這裡瞎胡鬧!”

在楊天遠的盛怒中,宋氏夫婦一臉委屈的被關進了思過堂,美其名曰——面壁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