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嶽蘅面色驟然哀傷,殷崇訣攥緊了山參不再說話,只是不時側着腦袋去看嶽蘅——她到底是哪裡來的姑娘,就算這樣悲傷的沉默,也是那麼好看。
穿過茂密的林子,見是綿延數裡的層疊樓宇,屋檐飛揚甚是氣派,嶽蘅揉了揉眼睛,“看不出啊,殷家堡還有些來頭,我和崔叔倒是救下了個寶貝?”
“二少爺!”十餘個家丁遠遠看見殷崇訣,疾步奔了過來,“正要上山找您呢,可把堡主急壞了。”
“我沒事。”殷崇訣故作輕鬆道,“一點小傷罷了,這位崔義士救下的我,還不快把人家請進去?”
崔文本不想進殷家堡,可見身邊的嶽蘅早已經風塵滿面,自己一個粗人早些年也是浪跡江湖,可嶽蘅怎麼說也是個世家小姐出身,要她吃了這許多苦自己也是於心不忍。
嶽蘅有些猶豫,躊躇的看向崔文,殷崇訣拉住嶽蘅的衣袖,懇求道:“嶽蘅,你們救了我,還給了我這麼難得的山參,你若就這麼走了,我可不會饒你。”
“救了我弟弟,還給了他心心念唸的山參?這份人情可不小,怎麼也得進殷家堡坐坐。”大宅裡走出一個身姿英拔的男子,約莫二十歲上下,身着黑色水墨勁裝,很是俊武,見着他們幾個眉眼含笑,衝着崔文抱拳道:“不知義士姓甚名甚。”
“他是崔叔。”殷崇訣搶着道,“這姑娘,是嶽蘅。他是我大哥,殷崇旭。”
“在下,崔文。”崔文抱拳回禮道。
“崇訣喚你一聲崔叔,你就是崔叔了。”殷崇旭笑道,“嶽蘅?嶽姑娘?”
嶽蘅在這英武男子面前也不顯怯意,大眼上下看着他許久,張嘴道:“是啊,我就是嶽姑娘。”
殷崇旭見面前的少女年紀雖還有些小,滿面風塵可卻難掩秀麗,衣裳被沿路荊棘扯破了不少,可眼神裡的貴氣卻是撲襲而來,知道這二人定是有些來頭的,“崔叔,嶽姑娘,進去說話。”
幾個家丁扶下殷崇訣,殷崇訣雖是一瘸一拐站都站不穩,可仍伸長脖子緊盯着嶽蘅,對家丁小聲叮囑道:“看好了他們,可別讓他們走了,這可是殷家堡的恩人。”
趁着家丁去請父親過來,殷崇旭親自給二人斟上茶水,嶽蘅也不與他客氣,咕嘟幾口喝乾,索性搶過他手上的茶壺,晃了晃直直灌進肚裡,又拾着袖子擦了擦嘴角,這才覺得舒坦了下,見殷崇旭看着自己發愣,不好意思笑道:“我就是有些渴了,你別笑我啊。”
“哪有笑你。”殷崇旭示意下人再去添水,“嶽姑娘性子直白,實在是可愛有趣。”
“救了我殷坤的兒子?讓我看看是何人!”門外傳來渾厚的聲音。
“爹。”殷崇旭聞聲轉過頭,朝門外迎去。
進屋的是一位中年男子,下巴上蓄着三寸黑鬚,乍一看有些嚇人,可眼神卻是威嚴中不失和藹豁達,頗具幾分豪傑之態。見到站着的崔文,殷坤愣了愣,詫異道:“是你?崔文?真的是你?”
“爹,你認識崔叔?”殷崇旭疑道。
殷坤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徑直走近崔文,按住他的肩死死看了許久,驚喜道:“就是你,就是你崔文!七年前在流沙灘,我帶着馬隊押着不少紅貨,誰料中了滄海幫的埋伏,兄弟死傷過半眼看就要葬身黃沙之中。就是你崔文,帶着靖國公府的家將途經,路見不平替我殺退滄海幫那羣惡人,救了我殷坤的性命。”
“崔叔就是爹常提起的那位恩人?”殷崇旭面露敬仰之色,拂衫跪在了崔文面前,“崇旭見過殷家堡的恩人,請受崇旭一拜。”
嶽蘅瞪大了眼睛,傻道:“崔叔,你不光救了殷崇訣,還救過他爹?”
“這位是?”殷坤看向嶽蘅,“是崔義士的女兒麼?”
“不是。”崔文拉過嶽蘅,愛憐的撫了撫她的頭。
“嗯...”殷坤若有所思道,“崔義士在靖國公府執事,聽聞滄州已破,靖國公岳家滿門殉國,一代英雄戰死,我也是扼腕嘆息,還讓人去打聽過崔義士的下落,卻也是沒有確切的消息,總算蒼天有眼,竟讓恩人到了我殷家堡!”
殷崇旭頓悟道:“爹,這位是嶽姑娘...她姓岳,難道她是嶽將軍的...”
“嶽姑娘?”殷坤震驚道,“真是靖國公的遺脈?”
嶽蘅眼眶頓溼,忍住淚水道:“滿門俱亡,只剩我嶽蘅一人,不過苟且活着罷了。”
殷崇旭注視着她堅韌的面龐,忽然有些動容,難以自制的用指尖按住她就要落下的淚珠,低聲寬慰道:“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嶽姑娘一定要好好活着。”
見父親和崔文似乎還有話要說,殷崇旭帶着嶽蘅去了後院,囑咐廚房擺上一桌飯菜來,風餐露宿多時的嶽蘅見到熱湯熱菜,也顧不得矜持,埋頭大口吞食着,殷崇旭憐意大起,替她盛了碗湯遞到她手邊,“慢些吃,別噎着了。”
嶽蘅嚥下飯食,大顆的淚珠忽然滑落,滴入了冒着熱氣的湯碗裡,殷崇旭哪裡想到她這會子哭出來,急道:“怎麼又哭上了?”
“大少爺。”嶽蘅哽咽着,“我這幅模樣,哪像是岳家的女兒,是不是讓你笑話了?”
殷崇旭忍俊不禁,“別叫我什麼大少爺,嶽姑娘要是不嫌棄,喚我聲殷大哥就好。殷大哥怎麼會笑話你,趕緊多吃些。”
嶽蘅端起湯碗正要喝,只聽外頭拄拐的聲音愈來愈近,一個身影探進頭來,“原來大哥把她帶這裡來了。”
“崇訣?”殷崇旭皺了皺眉頭,“腿都傷了還不好好躺着,下人怎麼看着你的?”
щщщ ⊕тт kΛn ⊕¢O “大哥別急。”殷崇訣擺手道,“我自己個兒偷跑出來的,怪不了別人。”見嶽蘅吃上熱菜臉蛋也紅潤了些,殷崇訣趴在桌上瞅着她傻笑了笑,忽然擡起頭道:“大哥,穆蓉好像在外頭找你,要不,你去看看?”
“穆蓉?”殷崇旭眼神有些閃爍,想了想還是站起身,走出去幾步又轉過身,“嶽姑娘,殷大哥出去瞧瞧,晚些再來看你。”
“殷大哥就叫我阿蘅吧。”嶽蘅嘴角輕揚。
“阿蘅...”殷崇旭輕輕唸了聲,垂眉笑着走了出去。
“阿蘅?”殷崇訣撇了撇嘴,“那我也要叫你阿蘅,阿蘅!阿蘅!”
嶽蘅大口喝着湯水也不搭理他,殷崇訣託着腮端詳着她,癡傻道:“我一眼就看出阿蘅不是普通人,竟是靖國公府的小姐...往後你就住在殷家堡吧,不光有個殷大哥,還有我這個二哥照應着你,還有崔叔。”
嶽蘅微微愣住,放下湯碗道:“我不需要人照應,崔叔會帶着我。”
殷崇訣一股子倔強上來,漲紅臉道:“到處兵荒馬亂的,你能往哪裡去?綏城殷家堡算是安生的地方了,你就得留下,哪兒也不準去了。”
“我又不是瘸子,你還是能攔得住我?”嶽蘅彎腰打量着他包裹着紗布的左腿,“傷的重麼?”
殷崇訣見她還是關心着自己,抿嘴笑道:“不重,皮肉傷爾爾,歇上幾日就好。大夫說,若是再晚些救治,這腿可就殘了,這麼大的恩情,我不准你們走。”
嶽蘅低頭不再說話,扒着白飯寡吃着,頓了頓道:“你剛剛說的那個穆蓉,是誰?”
“穆蓉啊?”殷崇訣笑嘻嘻道,“她可是個頂頂難纏的人,也是...我大哥未過門的妻子。隔三差五便來找大哥嬉耍,大哥雖是有些惱她,可礙於兩家的情面又是不敢欺她。可剛剛...穆蓉根本沒過來,是我唬大哥呢,哈哈哈!”殷崇訣大笑了出來,“看把他急的,真是好笑。”
“一點兒都不好笑。”嶽蘅白了他一眼,“作弄自己大哥。”
“你不高興了?”殷崇訣側身去看她,“阿蘅不喜歡開玩笑,我以後就不胡亂開玩笑了。”
嶽蘅放下碗筷,忽的撒腿跑了出去,殷崇訣拄着拐怎麼也追不出去,喚了幾聲只得悻悻的坐下生着悶氣。
書房裡。
“崔義士有何打算?”
“打算?”崔文搖了搖頭,“還真是沒什麼打算。只想帶着阿蘅活下去,替岳家留下這點血脈。”
“不如。”殷坤懇切道,“你帶着嶽小姐留在殷家堡。而今天下已亂羣雄紛爭,晉國將亡,周國也是風雨飄搖,綏城殷家堡佔得地利人和,也算是難得的安定之處,你和嶽小姐留在這裡再合適不過。殷家堡雖比不上靖國公府,可也是容得下英雄豪傑的地方,一定會善待你和嶽小姐。”
崔文似有糾結之態,聰明如他,自然知道殷坤並非只是想報答自己的恩情。羣雄即將逐鹿,各地有些根基的遊勇都是打算自立山頭,觀望局勢伺機而動,在這亂世中分一杯羹。殷家堡佇立數十年,財力不缺,膽識也有,殷坤縱橫江湖多年也是頗具大家之範,在方圓百里也有些威望,這些年在綏城也聚集了不少豪傑,明眼人都看得出,殷家父子也將是這羣雄中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
留下他可爲己用,嶽蘅更是忠良之後,他日也可爲殷家堡得來仁義的名聲...可是,若是不留下,帶着嶽蘅又能再往哪裡去...
“我和阿蘅可以留下。”崔文遲疑着,“但,不會留在殷家堡。”
“嶽小姐哪有吃過苦頭,留在殷家堡纔是最好。”殷坤堅持道。
“不必了。”崔文語氣毋庸置疑,“阿蘅留在我身邊就夠了,我與她會在林子邊安頓下來,往後就仰仗殷家堡庇護了。”
殷坤知道這樣的留下也算是不易,想了想沒有再堅持,“這樣也好,總算也可以照應着。”
已近戌時,見崔文還在和殷坤長談,嶽蘅在殷家堡溜達了陣,找了處別苑的臺階坐了下來,倚着圓柱仰望滿天繁星發着呆。
這般呆坐了許久,忽覺身邊多了個人,藉着星光看去,“殷大哥?”
“阿蘅想什麼如此出神,我到了跟前也是全然不知?”殷崇旭笑了笑在她身旁坐下。
“想的都是傷痛,不如不想。”嶽蘅無力的耷拉着腦袋。
“我早就聽說。”殷崇旭扯開話題,“晉國的嶽蘅箭法無雙,十二歲就能射的下天上的雲雀,年初武帝大壽,指名要見滄州嶽蘅,你技驚四座,勝過了楚王紀冥...”
“你也聽說過這些?”嶽蘅睜大眼看着面容平靜的殷崇旭,“禍事自我進了京師就接連不斷,而今更是連家都沒了...”
“本想說些好事,又讓你想起了傷心事。”殷崇旭自責道,“怪我嘴拙,不如不說了。”
“殷大哥沒見着那個穆蓉?”嶽蘅歪着頭道。
殷崇旭一愣,垂下頭道:“一定是崇訣和你說的吧。天色不早了,我讓人帶你去歇息。”
見他迴避着那個“穆蓉”,嶽蘅不再吱聲,順從的跟在他後頭踱着步子,殷崇旭時不時回頭尋着她,生怕一個恍惚就丟了這個從天而降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