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看着嶽蘅孱弱聳動的身子,點頭道:“那崔叔就帶小姐去個更好的地方。小姐說過江南秀美,自小到大還從未領略過那裡的美景,我倆就往江南去,那裡四季如春,總不會有風沙之苦了...”
滄州,靖國公府。
面對着空空蕩蕩的靖國公府,仲伯老淚縱橫,拾起被褥蓋起夫人和小少爺的屍身,點燃了手中的火摺子,“夫人,走好!”
蘸着柴油的被褥燃起熊熊火焰,見靖國公府起火,孫然驚道:“王爺,起火了!”
紀冥皺眉道:“岳家的人寧願焚了自家,也不願意給小王我留個好地方過夜麼!速速去把火滅了!”
聽馬蹄聲愈來愈近,仲伯回望府門,縱身撲進了大火中...
孫然審視着灰燼裡幾具焦屍,回稟紀冥道:“看樣子...夫人帶着女兒和幼子*殉夫了。”
“哦?”紀冥疑道,“岳家的人如此忠烈,殉國殉夫一點都不含糊?你能確定?”
“南門並未有岳家人出逃的消息傳來。”孫然肯定道,“嶽晟家訓就是忠烈二字,嶽夫人也是出了名的忠貞烈女子,帶着女兒幼子殉夫也不吃驚,屬下可以確定。”
“幼子已死無疑。”紀冥瞥了眼幼屍,“可那個嶽蘅...小王見識過,有些本事。”
“嶽蘅?”孫然身子微微一顫,脊樑骨滲出涼意來,“嶽蘅確是巾幗不讓鬚眉,可國之將亡,嶽夫人帶她殉國她也得跟着...不過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不足爲懼。”
“真要是死了就好。”紀冥幽幽道,“小王我最恨那些個忠良遺脈,活在世上不得安寧。把宅子收拾出來,岳家這些個人...尋處地方埋了吧。”
“屬下遵命!”
紀冥走進裡屋,見牆上懸着把一尺見長的鎏金弓,記起這正是嶽蘅御前使的那把,取下愛不釋手的摩挲着。
孫然道:“嶽蘅箭法無雙,連嶽小將軍都比不過他這個妹妹。嶽晟很寵愛這個女兒,便尋來巧匠替她打造了這把鎏金弓,比尋常弓箭短小了半尺有餘,女孩子使着很是合適稱手,嶽蘅很喜歡這把弓,到哪裡都是帶着,這弓既然還在,院中的三具焦屍,嶽蘅必然在其中了。”
紀冥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將嶽蘅的鎏金弓遞給身邊隨從道:“替本王收着,一併帶回去。”
柴昭晝夜疾行,十日的路程不到七日就到了滄州城下,仰望城樓,樑國的金蟒旗迎風飄揚,柴昭心裡一涼,身下坐騎躊躇着不敢踏入滄州城門。
“少主,這...”雲修指着金蟒旗驚道,“看來我們還是來遲了...”
吳佐跳下馬背,拉過城外一個扛扁擔的菜農問道:“樑軍已經進了城?”
菜農擦了擦汗道:“已經是三日前的事了,眼下滄州已經是樑國的了,楚王昨日率軍剛走...”
“那。”雲修急道,“靖國公府...如何?”
菜農目露哀色,嘆着氣道:“靖國公府滿門忠烈,岳家父子戰死城下,嶽夫人攜女兒和幼子...也殉國了...”
柴昭腦中一陣嗡嗡,“阿蘅...”
雲修拉住柴昭的馬繮,“我們進城看看再說。”
烽火初散的滄州,空氣裡未盡的血腥氣迴盪着破城那日的慘烈,街角大片的血跡猶在,映着岳家軍城破那日的壯烈廝殺。
雲修深蹙眉頭,咬着手背道:“不該啊,滄州城高牆厚,嶽晟又是身經百戰的猛將,沒有個三五月,樑軍怎麼能拿下滄州?”
吳佐輕聲道:“奪城並非只可強攻,楚王紀冥是什麼人?怕是暗地裡有人助了他纔對。”
柴昭面色陰沉,雖是竭力壓制着悲慟,可微顫的灰眸還是讓雲修幾人盡收眼底。
“少主...”雲修才喊了聲,吳佐拉住他搖了搖頭,雲修減緩步子跟在柴昭後頭,張望着寂寥的滄州城,心頭也泛起一股子傷懷來。
“靖國公府!”吳佑指着長街盡頭道。
柴昭擡頭看去,紅牆已被燒的焦黑,牌匾半耷拉着就要墜地,幾個雜役在院裡清掃着,無精打采也不願看他們一眼。
柴昭走進後院,若干個漆木紅箱堆疊在牆邊,早已經被闖入的樑軍翻了個乾淨,零散的嫁衣扯成寸縷,紅若鮮血,讓人不忍多看。
柴昭彎腰撿起一抹紅衣,久久凝視着上頭新繡的並蒂蓮花,指尖掐進肉裡發出骨裂的脆響,“阿蘅...阿蘅...”
“少主節哀。”雲修懊惱道,“怎麼說少主也盡力了。路途遙遠...又連遇幾場風雪,人算不如天算...少夫人在天之靈,看見少主爲了她奔赴滄州,一定也會覺得欣慰的。”
柴昭猛一發力,手中紅衣碎裂成片,隨風飄飄晃晃,如漫天的血雨一般。
城外亂墳崗,吳佐指着幾座新墳道:“屬下去打聽過了,岳家滿門就葬在那裡。少主...”
柴昭按下手裡的佩劍,直直跪在了墳冢前,深埋頭顱久久未起。
雲修靠着身後的樹幹,胳膊肘戳了戳沉默的吳佐,“你我追隨少主多年,他眼中何曾瞧見過什麼女人?滄州嶽蘅?竟能讓少主千里奔赴,還如此心傷。”
吳佑搶道:“你我都沒能有資格和王爺同去給武帝賀壽,自然也見不到那位嶽小姐。不過聽郡主說...”
不等吳佑把話說完,雲修皺眉道:“誰問你了?吳佐你說給我聽。”
吳佐看着柴昭悲傷的背影,低聲道:“郡主也說那位嶽小姐不錯。少主一眼便瞧中了她...人都不在了,被少主聽到只會讓他更傷心,都別提了。”
“郡主也說好?”雲修吸了吸鼻子,“那就是真好了,不提不提了。若是讓我見到那個楚王紀冥,我非殺了他替少夫人一家報仇。”
不知過了多久,柴昭鬱郁的站起身,灰眸隱隱泛着微紅色,“阿蘅,怪我來遲一步,帶不了你去蒼山。岳家深仇,我不會忘,我與你說過的,你是我認下的妻子,就算你死了,也是我的人。”說着拾起地上一塊碎木,咬破指尖,鮮血霎的涌了出來。
“少主!”吳佑驚得喊出了聲。
柴昭彷彿覺察不到皮肉的痛楚,——“愛妻嶽蘅之墓”,抹上最後一筆將碎木深深的按入黃土,柴昭吮住還在滴血的指尖,最後看了眼岳家的墳冢,頭也不回的牽着馬大步走開,高聲道:“晉國將滅,天下大亂,下一個就將是我大周了。”
“亂的好!”雲修一擊拍向馬背,“就怕它不夠亂,亂世出英雄吶!”
“回蒼山!”柴昭翻上馬背,“去見我叔父!”
崔文帶着嶽蘅翻越過連綿的山嶺,直到聞着空氣裡溼潤的氣息,崔文才可以確定,他們已經走出了晉國的邊界。
不遠處傳來泉水叮咚聲,嶽蘅已經月餘沒有見過水流,循聲快步而去,驚喜道:“崔叔,這裡有條河!”
嶽蘅捧起一汪泉水撲在了自己的臉上,這泉水如此清冽甘甜,嶽蘅連喝了好幾捧,撫了撫自己的髮髻,早已經黏做一團,想了想扯下絲帶,將秀髮漂進了河流中,輕柔的梳洗着。
崔文坐在河邊憐惜的看着這個跟着自己顛沛月餘毫無怨言的少女,仰頭倚靠在樹幹上沉思着什麼。
洗淨了秀髮,嶽蘅以指爲梳,輕嗅着髮絲的草木芬芳微微喘着氣,“崔叔,我們還要往前走麼?”
不等崔文迴應,忽的傳來驚叫聲——“有人嗎!有人嗎!?”
崔文直起身子,“好像有人出事了?”
嶽蘅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了去,指着不遠處搖曳的枝幹,“那邊,我們去瞧瞧。”
嶽蘅拔出腰間防身的匕首揮砍着密佈的枝葉,當最後一簇遮擋砍落時,她看見了那個呼救的少年。
少年捂住自己被獸鉗夾住的左腿,擡眼看向嶽蘅。
——她的髮絲溼漉漉的披在肩上,面頰還沾着滴滴露水,睫毛忽閃的凝望着自己,她的眸子是那麼晶亮,如清潭般明澈見底,她紅潤的雙脣微微張着,氣息急促卻又沉着。她執着匕首慢慢走近自己,蹲下身子看向他受傷的腿,見着滲出的血水蹙緊了眉頭。
少年似乎不再覺得鑽心的疼痛,怔怔看着嶽蘅的臉孔再難挪開視線。
嶽蘅咬牙想扳開獸鉗,可使盡力氣也是無濟於事。
“沒用的。”少年癡傻的喃喃道,“別傷了你的手。”
嶽蘅揉了揉手腕,轉身喚道:“崔叔,你快來看看。”
“你流血了。”少年盯着嶽蘅被獸鉗蹭破的指尖。
嶽蘅將指尖塞入嘴裡吮吸着道:“不礙事,你等着,崔叔準有法子幫你。”
崔文的力氣大過嶽蘅許多,少年抽出被夾住的左腿,血跡斑斑不忍直視,見傷口止不住的流血,嶽蘅撕開衣角,小心的替他紮緊,看着崔文懇求道:“他指定是走不了了,不如我們帶他出林子吧。”
“我...”少年臉紅道,“已經受了你們的恩情,我家人會來尋我回去的。”
“天都快黑了。”嶽蘅看了看天,“林子裡都是猛獸,你就不怕被叼了去?走了!”
崔文也不發聲,彎腰背起少年,“看你也像是識路的本地人,就當帶我們出去也好。”
少年指着南面,略帶羞澀道:“出了這片林子,便可以看見我家的宅子了。多謝崔叔,還有你...”少年看了看嶽蘅,又趕忙低下頭。
“我叫嶽蘅。”嶽蘅聲音清脆,在少年耳中猶如林中百靈鳥唱一般動聽,“你呢,叫什麼名字?”
“我叫...”風揚起,嶽蘅微溼的青絲拂過少年發熱的面頰,“我叫殷崇訣。”
“殷崇訣?”崔文盯着他看了看,“前面就是殷家堡了?”
“崔叔知道殷家堡?”殷崇訣吃驚道。
“之前也有些耳聞。”崔文鎮定道,“看來我和阿蘅到了這三不管的綏城了。殷家人馬幫起家,在綏城建了殷家堡,經營數十年有些根基,你是...殷坤的兒子?”
殷崇訣點了點頭,“我是家中次子,爹大壽在即,之前提及北方戰亂,已經許久沒有山貨進來了,我便想到林子裡尋尋,若真能找到,給爹做壽禮哄他樂樂。誰料竟中了自家捕獸的套子,真是丟死人了。”
嶽蘅撲哧笑了出來,“你也說了北方戰亂,南方許久見不到山貨,這山貨自然只有北方能覓,你把這林子翻個遍也是一無所獲。你不光丟人,還能把人蠢哭。”
殷崇訣面紅耳赤的說不出話來,埋頭瞅着自己還在滴血的傷口,頭也是不敢擡。
嶽蘅收住笑,從馬背上的布袋裡摸出幾根山參塞進殷崇訣的手裡,“喏,給你。”
殷崇訣傻傻看着手中還沾着幹泥的山參,良久道:“這,嶽蘅...是給我的麼?”
“傻!”嶽蘅颳了刮他的鼻尖,“都送到了你手上,還能再要回去?就是給你的,拿回去孝敬你爹吧。我,也是用不上了...”
見嶽蘅面色驟然哀傷,殷崇訣攥緊了山參不再說話,只是不時側着腦袋去看嶽蘅——她到底是哪裡來的姑娘,就算這樣悲傷的沉默,也是那麼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