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信飛鴿…婧兒放出信鴿做什麼?”李重元劍眉一糾,略加思索指尖貼近脣邊,揚起輕悠的鴿哨。
飛鴿認得李重元,見有人相應也是歡喜,停在了李重元的掌心撲翅討歡。李重元見飛鴿腿上綁着的信筒,好奇的扯出慢慢展開。
只是一眼,他的面容已經深深凝固——“柴昭…沒有死…!”
——“公主回來了!”
聽見宮門口的動靜,李重元慌忙揮開掌心的信鴿,將手中的信函揉捏成團塞進袖子,撣了撣衣衫迎向宮門。
——“婧兒…”
柴婧正準備解開貂裘的手剎的頓住動作,杏眼冷冷看向滿面期待的李重元,瞥了眼身旁的宮人道:“這個人,今後不得踏入長樂宮半步。”
“婧兒!”李重元箭步上前拉住柴婧的手,“你這是做什麼?夫妻之間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放手。”柴婧白如絹子的面龐沉寂道。
“婧兒!”李重元的手又使了些力氣。
——“城門外…李重元是沒有聽見本宮的話麼?”柴婧抽出被他緊攥的手背過身去,“不要再叫本宮的名字。”
李重元伸出的手不甘的放下,深喘着氣道:“我爲柴家,爲…公主做了那麼多事,一時糊塗犯下的過錯,你便是要記恨我一輩子?是我傷了公主的心,可我心裡,從來都只有你——永樂公主…”
柴婧不見動容,垂眉戚笑道:“你捫心自問,你所做的一切,有幾分是爲了柴家,又有幾分是爲了你自己?入贅柴家…”柴婧自嘲的搖着頭,“我竟會真以爲你是爲了我,爲了父皇…”
李重元一時啞然,沉默片刻忽的扳過柴婧的肩膀,貼近她的額頭低低喃道:“婧兒,若非真是爲了你和父皇,我身爲李氏獨子,頂着外頭那麼多人的笑話入贅柴家,我又是爲了什麼?你告訴我,我是爲了什麼!?”
柴婧狠命推開李重元纏摟的身子,一擊脆聲李重元捂住了紅着指印的面頰。
——“放肆!”
“…公主…”李重元怔怔的退後着步子。
柴婧杏眼泛起迷離的淚暈,暗雲又布,才止住不久的白雪又綿綿飄落,刺骨的北風驟起,院子裡的宮人驚的面面相覷,一動也是不敢動。
大顆的雪花沾在柴婧青色的貂裘上,發間臉上也零散着星星落落的雪珠,融做冰冷的水滴,吞噬着柴婧漸漸封寒的溫熱。
柴婧攤開手心,凝視着手心裡積攢起的雪花,似乎又憶起當年在蒼山風雪裡一幕幕珍貴的往昔歲月。
李重元像是從柴婧閃動淚花的眸子裡窺見了她的些許情意不捨,試探着想去觸碰柴婧的指尖,口中柔聲低語道:“你記得的…雲都柴王府動盪,我與婧兒說,你在哪裡,重元也跟去哪裡,龍潭虎穴,冰窟寒池,李重元只會跟着柴家,跟着你。”
柴婧強忍的淚水奪眶而出,鼻尖微微聳動着隱約發出嗚咽聲。李重元勾住柴婧的指尖,慢慢走近這個無暇的女人,貼近她溼潤幽香的髮髻,摩挲向她髻邊那支凝脂素玉簪子,溫潤的氣息縈繞在柴婧的耳邊,話音又起:“蒼山數載,婧兒說,只要大家在一起,冰天雪地又有何懼?樑軍來襲,少主率軍死守雲都,出征之際,婧兒與我說——我如磐石,你如蒲草,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你我夫妻,此生都不會分開…婧兒,婧兒…”李重元幽幽呼喊着柴婧的名字。
“你又記不記得…”柴婧雙手撫去盈眶的淚水,“你問過我,我貴爲郡主,爲什麼會鐘意你一個家將之子?”
李重元仰面迎着愈下愈大的雪花,勾着柴婧的指尖無望的滑落下來。
——“端王府也來人提過與柴家結親之事,爲何…爲何郡主一口便和王爺回絕了去?端王府乃皇家嫡親的親貴…”
——“皇親國戚又如何?”柴婧咯咯笑着扳過李重元低垂的腦袋,“他家是王候,我柴家也是王候,柴家的功勞家世幾輩子都吃不完,我柴郡主需要去攀龍附鳳麼,真是個大棒槌!”
——李重元臉一紅,羞臊道:“可李家低微,沒什麼給得了郡主…”
——柴婧杏眼泛起得意的亮色,故作思索着道:“柴傢什麼都不缺,我會圖你李重元什麼?不對不對,我圖你…圖你此生只可有我,天下之美多如草,可你就得戀我柴婧這一枝花!”
——李重元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聲,“好一枝火辣辣的花…我李重元答應你,天下之美數不勝數,可我眼裡,心裡,獨有柴婧一人!如違此誓...”李重元止住話蹙眉看向笑臉盈盈的柴婧,腦道,“我可要詛咒發誓了,你也真捨得?”
——柴婧大眼忽閃,咧嘴俏皮笑道:“你眼裡,心裡,獨有我一人,既然如此,就算詛咒發誓又會如何?你都肯定自己不會去做的事,難道,你是不信自己可以做到?”
——李重元哼了幾聲,豎起兩指舉向蒼穹,一字一句道:“如違此誓,天誅地滅!”
如違此誓...天誅地滅...
“婧兒…”李重元顫聲道,“是我對不起你…”
柴婧不屑的挑起脣角,輕輕撣去肩上輕覆的白雪低聲道:“來人,帶李重元離開,此後不得再踏入長樂宮半步。”
——“婧兒!!”
柴婧解下貂裘搭在宮人手裡,走出幾步頓了頓道:“本宮和駙馬和離之事,本宮會盡快去與父皇提,待父皇許了…”
“我不會和公主和離!”李重元脫口急道。
柴婧抽出髮髻裡的素玉簪子愛惜的拂拭着沉默不語,忽的指尖一鬆,玉簪墜落在石板地上,清冽的脆裂做數段。
——“寧爲玉碎,不爲瓦全。”柴婧決絕的大步走開,“若是你不願和離…本宮,也唯有擬一封休書了…”
李重元的心驟的跌入深淵,俊逸的面孔唰的慘白一片,“休書…”
——“若是你不願和離…本宮,也唯有擬一封休書了…”李重元耳邊一陣嗡嗡。
徽城,驛館。
夜幕已經落下,見白雪又起,沈泣月伏着窗沿朝外頭漆黑的路上看去,滿面忐忑的憂容。
吳佑拾掇着物件,見沈泣月有些恍惚失神,只當她擔心李重元忘了她,寬慰道:“重元大哥是一定會來接你的,怎麼說你有了他的骨肉,他盼着做爹,可有幾年了。”
沈泣月俯下頭顱哀聲道:“宮門深似海,裡頭那人若是不讓我進去,泣月又能如何?駙馬爺又能如何…”
吳佑僵住笑容,打着哈哈道:“公主…總有花些時日才能原諒重元大哥吧…罷了罷了,也不是我能胡亂說的事兒…”
吳佑才邁出屋門,只見風雪裡,李重元陰沉的矗立在驛館門外,像是已經站了許久。
——“重元大哥?”吳佑喚了聲,“外頭那麼冷,怎麼不進屋說話?沈姑娘等了你有一陣了。”
李重元回過神,淡淡瞥了眼吳佑關切的眼神,“你去歇着吧。”
“公主那頭…”吳佑欲問又止,躊躇的頓住話,“我…去歇息了。”
裡屋
沈泣月見李重元步履沉重的回來,不祥之感涌上心頭,幾欲張口又咽下話去。
李重元眉頭緊揪從袖口摸出揉成團的信函,顫着手鋪平遞到沈泣月眼前道:“柴昭…還有嶽蘅…沒死。”
沈泣月頓覺萬箭穿心,眼前一黑癱軟在榻椅上。
李重元深重的喘息聲在沈泣月聽來滿是掩藏不住的驚恐,那一刻,沈泣月忽然明白了雪地裡柴婧與自己說的話——
“本宮好奇的是,若是李重元不再是駙馬之身,只是大周徽城一個平平的庶民,你這個絕色佳人,又是否心甘情願與他共嘗世間之苦?徽城冬日漫漫,你熬得過一季,數十載的冰寒,你一顆癡心,定是能熬過一生的…”
“是不是公主與你提了…和離…”沈泣月試探着低聲問。
“柴昭沒有死…”李重元仿若沒有聽見身邊人的低語,喃喃的敲擊着自己的額頭,“柴昭,還活着…還活着…”
見一貫自若的李重元得知柴昭未死竟是驚惶失措成這樣,沈泣月忽覺陣陣灼心的絕望,“柴昭活着又如何!?他是祁王,你也是當朝駙馬,你哪裡不如他?”
李重元吞嚥着喉嚨擠出話道:“他姓柴,我姓李,如何能一樣!若是公主再遞上休書予我…我李重元便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了…”李重元雙目赤紅,猶如一頭逼至絕境的莽獸,“泣月,泣月…”李重元哀求似的看向沈泣月,“柴昭要真不在人世,我手握重兵,就算公主不肯原諒我,父皇無人可倚,看在大局份上也是會勸說公主原諒我這一次。可是…柴昭…”
李重元氣息驟然急促,“柴昭沒有死!他怎麼會沒有死!一箭穿心墜入淮河,殷崇訣親眼所見,他必死無疑的…不可能,不可能啊!柴昭若不死,父皇有這個得力的賢侄在側,哪裡還容得下我這個傷了他女兒的人!我要做不成永樂公主的駙馬,我李重元就什麼…什麼也不是了…”
——“大周天下,是姓柴的,現在是,將來也是。”
“那李駙馬可是想這一生都依附柴家父女…”沈泣月眼前浮現起柴婧對自己不屑的鄙夷,妒火中燒,沈泣月將頸邊散落的髮絲別向耳後,紅脣在暗夜裡閃出駭人的豔色,“你命由你不由天,駙馬爺已經看了旁人臉色太久,太久…”
“柴昭沒有死!”李重元死死攥住沈泣月纖細的手腕,恨不得把指尖掐入她細嫩的皮肉,“你聽見我說的沒有,聽見沒有!——柴昭沒有死啊!”
“滿城肅穆凝重,柴昭未死的事,相信皇上還不得知吧…”沈泣月幽幽道。
李重元身子一繃,顫動的黑眸陡然頓住驚慌,“婧兒…應該也不知道她堂兄尚在人間的事…”
沈泣月扯了扯李重元還沾着未融雪珠的衣襟,酥手托腮楚楚的看着眼前迷茫無助的男人,“既然已是旁人口中的已死之人,未死,也可必死…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