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半日的白雪悠悠止息,徽城的青石板路上早已經鋪滿了厚厚一層的積雪,滿城銀裝素裹甚是好看,滿目的瑩白映花了沈泣月的梢眼,屋檐下的她嘗試着邁開步子,踩上皚皚的雪地,望着自己的腳印嗔笑了出來。
——“雪色一塵不染,你一腳踩上去,壞了這滿城的景緻,實在是可惜。”
沈泣月聞聲擡頭,見一身青色貂裘的柴婧慢慢走近自己,趕忙收回邁出的步子躲回屋檐下,垂下美目不敢去看。
“你見過我的。”柴婧步步走近她,“爲何不敢正眼看我?”
“民女見過公主…”沈泣月微微屈膝低喏道。
柴婧哼了聲道:“生了一副體面的模樣,卻做不得體面的事。軍中難有女眷隨行,你能讓李重元把你留下,也是你本事了得,用意頗深…”
沈泣月撲通一聲直直跪倒在雪地裡,哀聲道:“駙馬心中深愛公主,一切都是民女的過錯,公主切勿責備駙馬…”
“夠了!”柴婧輕拂貂絨背過身去,“本宮行事坦蕩,你這副樣子,是要旁人以爲本宮欺了你,和你腹中的孽種麼?”
“民女不敢!”冰雪刺骨,沈泣月跪地的膝蓋陣陣鑽心的寒痛,見柴婧沒有讓自己起身的意思,沈泣月略微哆嗦着孱弱的身子,帶着哭腔道,“是民女對不起公主,待民女誕下腹中骨肉,一定走的遠遠的,不會再踏進徽城半步!”
“本宮見過太多險惡的心腸。”柴婧望着飛揚的宮檐道,“自認爲枕邊那個人像蒼山的冰湖那樣清澈見底,卻不曾想過,冰湖沉澱着那麼多泥沙,污石墜河也是一片渾濁。”
沈泣月想過無數次柴婧見到自己的模樣——是暴怒如雷,惡言相向,抑或是狠甩自己數個耳光…青梅竹馬十餘載的深厚情意,怎麼能容忍被她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玷污?可眼前的柴婧,就算是滿腹怨恨,雙目湛湛猶如深藏的寶珠一般。澄靜的寥寥數語,扇的她體無完膚。
沈泣月知道,自己永遠也比不過柴婧。
——“他許了你什麼?”柴婧語氣落寞卻不失篤定。
“他…”沈泣月卑微的垂下頭,“沒有許下過什麼諾言。”
柴婧冷笑了聲道:“他許不起纔是。你若以爲自己攀上了龍鳳之軀,你便是大錯特錯。李重元,是柴家入贅的女婿,他的一切,都印着柴家的烙印,此生都抹不去。”
沈泣月忽覺腹中一陣痙攣,捂住小腹說不出話來。
“徽城那麼大,不會容不下一個孩子。”柴婧厭惡的瞥了眼面容糾結的沈泣月,“宮門卻實在狹窄,容不了賤人進出。”見沈泣月蒼白的臉抽搐不止,柴婧繼續道,“這一個賤字,不光說的是你,李重元也再也邁不進半步!”
沈泣月心口一堵的癱軟在地,柴婧緩緩踱開步子,餘音繚繞,“你願意替他生子,該是也動了情吧…本宮好奇的是,若是李重元不再是駙馬之身,只是大周徽城一個平平的庶民,你這個絕色佳人,又是否心甘情願與他共嘗世間之苦?徽城冬日漫漫,你熬得過一季,數十載的冰寒,你一顆癡心,定是能熬過一生的…”
身後急促慌亂的喘息聲泄露着沈泣月脆弱的心腸,柴婧脣角輕蕩,杏眼直視深宮金瓦道:“大周天下,是姓柴的,現在是,將來也是。”
沈泣月心口翻江倒海,攥着瘮手的粗粒雪花如刀割一般劇痛——“柴婧…柴婧…”
柴婧深重的步子綿綿而去,沈泣月想追趕,卻無力爬起身,如一隻蜷縮在絕境的軟獸,心中再是憤憤,也是無力相抗。
淮村
“你們這就是要走了?”封嫂擦了擦溼噠噠的手道,“夫人還沒做滿月子,怎麼能出遠門?再歇上幾日才行!”
嶽蘅舒展着筋骨笑道:“封嫂你看,我身子比旁的女子要好上許多,早幾日就想出來了。”
封碧兒見雲修揹負長劍去牽坐騎,嘟着嘴道:“夫人走了,桐兒怎麼辦,那麼小的娃娃…”
雲修猛一轉身,指着封碧兒的鼻尖哈哈笑道:“就等碧兒姑娘這句話呢!我家小主人還未滿月,自然是跟不了我們一路顛簸。不如...留給你養着可好?”
“呸呸呸!”碧兒朝雲修啐了幾口道,“我一個黃花小閨女,憑什麼替人家養娃!若是傳出去,我還怎麼嫁人?”
見孫女急的跳腳,封嫂卻抱過柴桐憐愛的晃了晃,懇切道:“夫人若是信得過封家,桐兒少爺就留在這裡如何?淮村與我交好的人家不少,新生的產婦也有好幾家,缺不了少爺的口糧。”
嶽蘅星眸泛紅,感激道:“封嫂不開口,阿蘅也是爲此事相求。我們還有要事在身,崔叔和桐兒還要在封家打擾一陣…不便之處,還忘封伯封嫂體諒。”
——“奶奶!”封碧兒急道,“我可是不會去給桐兒討奶水的,羞死人了!”
“傻!”封嫂瞥了眼雲修衝碧兒使了個眼色,“桐兒少爺留在這裡,他們準會再回來不是?傻到泥地裡的死丫頭…”
封碧兒腮幫一紅,大眼滴溜溜的轉了轉,頓悟的一跺腳嘀咕道:“是啊…我怎麼沒想到呢…”
柴昭見着碧兒少女剔透的逗趣模樣,忍俊不禁道:“碧兒若在淮村尋不到好人家,天下之大何愁沒有好男兒,雲修,你說是不是?”
雲修愣了一愣,扯下拴着的馬繮道:“少主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好男兒是多不勝數,可惜我雲修已經打算好孑然一身,是點不了碧兒姑娘這根蠟燭了…”
言罷拉着馬繮頭也不回的走出封家的宅子,嘴角揚起一抹桀驁的笑意。
柴昭意味深長的看向嶽蘅,嶽蘅避開他的眼神,拉過傻愣的碧兒,捏了捏她的手心道:“阿蘅姐姐先謝過你,來日方長,此情此意,我和阿昭絕不會忘。”
崔文拍了拍白龍的腦袋,將馬繮塞進嶽蘅手裡,低聲道:“時候不早了,早些上路回去,放心桐兒。”
嶽蘅鼻尖一酸,不忍去看柴桐熟睡的小臉,深吸了口氣道:“走了!”
柴昭向封家夫婦微微頷首,大步邁開,身姿凜凜。
“崔叔。”封碧兒眨着眼道,“阿蘅姐姐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啊?”
不等崔文開口,封嫂狠掐了把孫女的胳膊道,“多嘴的死丫頭,貴人事莫問,還不快去西村口給少爺討些吃食來,快去啊!”
碧兒疼的咧開大嘴嗷嗷叫着,崔文笑着搖了搖頭,注視着柴昭嶽蘅策馬離去的背影,良久沒有起步。
柴昭心急朝中變數,一路疾馳不敢耽誤,回頭見嶽蘅緊跟在自己身後,也是愈發心疼,勒緊馬繮緩下步子,“歇一歇再走!”
嶽蘅俏皮一笑,踢了踢白龍的馬肚道:“我的白龍可是日行百里的神駒,你是瞧不起白龍麼?”
柴昭對着愛妻也是無可奈何,正要揮鞭前行,見不遠處一隊人馬愈來愈近,高舉手臂道:“等一等再走!”
雲修“籲”的一聲停下步子,馬蹄輕搓腳下的塵土哼唧着,“少主,怎麼了?”
“看那隊人馬的裝束,是不是有些面熟?”柴昭馬鞭直指前頭道。
雲修眯眼看去,揉了揉眼又驚又喜:“少主,是咱們的人!柴王府的親衛軍!”
嶽蘅擡起手背擋住耀目的午時日光,見漸近的人馬確是柴家王府親衛的模樣,心底也是長舒了一口氣。
——“看!是少主,是少主和少夫人!!”爲首的親衛首領指着柴昭一衆高聲喊着,“少主還活着!!”
雲修甩着馬繮道:“這會子還有人尋着咱們?雲爺爺我不信是李重元派來的…該是…”
一衆黑衣親衛紛紛跳下馬背,約莫十餘人的架勢,單膝跪在柴昭馬下,首領宋啓抱拳俯首恭敬道:“屬下等來遲許久,還望少主恕罪!”
柴昭輕擡手背,黑衣親衛站起身緊緊盯着大難不死的柴昭和嶽蘅,對視着滿是驚喜。
“我和阿蘅失蹤近一月。”柴昭翻下馬背,走近白龍向嶽蘅伸出手去,嶽蘅挽着他的手臂輕盈的躍下白龍,柴昭端詳着她微紅的面頰,拾起袖子擦了擦妻子額頭被日頭曬出的汗珠,“這一個月裡,並未有人搜尋到此處。”柴昭打量着這一衆親衛,“何人讓你們來找我的?”
“是公主…”宋啓目露敬意道,“公主喚來我們這些兄弟,叮囑着要沿着淮河一寸一寸去找,一定要尋回少主和少夫人。”
“公主…也只有公主了…”雲修微微僵住晃盪的身子,棱角冷峻的面龐露出許久不見的柔和,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的慌亂,“公主可好?”
宋啓續着話道:“皇上和公主驚聞少主和少夫人墜河身亡,悲慟不已,皇上三日未進水米,公主…也清減了許多…若是知道你們安然無恙,皇上定是龍顏大悅!”
正說着話,宋啓身旁的親衛已經遞上寫好的信函,宋啓小心翼翼的把信函卷做細團,塞進隨身帶着的飛鴿腿筒裡,撫了撫飛鴿的羽毛放開手心。
飛鴿撲翅高飛,直往徽城方向而去。
宋啓拍了拍手心道:“臨行前公主有令,一有少主的消息便要飛鴿傳書告知她和皇上,耽誤不得。少主和少夫人尚在人世的好消息,一定要即刻就讓公主知道。”
嶽蘅拖了拖柴昭的手道:“你歸心似箭,皇上也盼着你早些回去,咱們還是趕緊上馬趕路吧。”
柴昭擡眼循着飛鴿遠去的痕跡,收回眼神低應道:“走吧。”
徽城,皇宮
李重元沉重的邁進柴婧居中的長樂宮,等了半晌也不見柴婧回來,忽聞長樂宮上空傳來鳥雀鳴叫,擡頭看去,一眼便認出是昔日與柴婧一道養大的傳信飛鴿。
——“傳信飛鴿…婧兒放出信鴿做什麼?”李重元劍眉一糾,略加思索指尖貼近脣邊,揚起輕悠的鴿哨。
飛鴿認得李重元,見有人相應也是歡喜,停在了李重元的掌心撲翅討歡。李重元見飛鴿腿上綁着的信筒,好奇的扯出慢慢展開。
只是一眼,他的面容已經深深凝固——“柴昭…沒有死…!”